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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七、 ...


  •   盖聂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暗 、潮湿、没有任何岔路的通道。青苔的霉味充满了鼻息,困兽的低吼撞击着耳膜;道路的两头依然绑着两个人;不再是面目模糊的山贼——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小庄。

      铁栅猛然打开的声音尖锐嘶哑,恍若无主之魂的幽幽嚎泣。而从笼中跃出的,却也不再是那两头黝黑的巨兽,而是两柄无以伦比的飞剑——更加迅捷、更加凌厉,势不可挡。

      他不想自己死,也不想让小庄死。

      可他来不及。

      必定有一个人会死在剑下。

      盖聂猛地惊醒,汗湿重衣。

      屋外月色皎皎,稀疏的竹影投在墙壁上,晃动间不知多少飒飒萧萧的低语。师弟在一侧的榻上背向而卧,呼吸悠长。他呆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起身下榻,走出屋外。

      吱呀一声闭门的轻响,躺在床上的人腾地睁开了眼睛。这种夜起独食——不对是独修的手段明明是他卫庄的特色,怎容师哥仿效?他跳下床,眼睛贴着门缝观察了一会儿,然后顺手取下挂在床脚的羊皮水囊,谨慎又滑溜地跟了上去。

      自从“绝情定疑”一试之后又过去了三天。盖聂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刺激,陷入长久的混乱自闭状态;整日浑浑噩噩,神游天外,家务水准严重发挥失常。在用了三顿或煮焦或夹生的晚膳之后,他自己也面露惭色,主动提出要闭关潜修,被师父委婉地劝说了一番——毕竟,饭不好吃和没饭吃完全是两个概念。

      “师哥就这么输不起?”卫庄咬了一口没放盐的虎肉,一脸嫌弃;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挑衅道。然而盖聂的眼神早就飘忽了,完全没看见。

      师哥到底在惆怅些什么。决断焉?胜负焉?生死焉?卫庄一面月下疾行一面想。远远看见师哥一往直前的背影——衣抉摩擦着风声,背脊像一道绷紧的弓弦。

      终于,盖聂停下了。就停在他们观天象的那座悬崖边的岩石顶端。夜空中群星密布,苍龙朱雀,璀璨依然。卫庄见他并不是遭遇打击之后发奋图强夜间苦练,松了一口气;他犹豫了片刻要不要现身;再次抬头时,崖顶上空无一人。

      卫庄觉得全身的血液猛然冲上了头顶,张口欲喊,咽喉却要撕裂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发挥出生平轻功的极致掠上巨岩,听到底下传来噗通一声,这才想起悬崖下面,是水。

      虚惊一场。他立在原地,手脚冰凉,额前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滴。

      “蠢。”恨恨地骂了一声。却不知说的谁。

      不过既然出来了,也就没了再回去补眠的意思。卫庄沿着深涧走了一段,在略下游处找到几个较为平缓的落脚点,顺着岩架跳了下去。

      水边除了嶙峋的礁石,也有一块狭长的沙质滩涂。静夜无声。月色在这里化作了流霜,而拍打在岸边的细浪散成了雪霰。他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伸展四肢,终于觉得游目骋怀,心胸阔达了几分。忽而,水纹中纤巧的白色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盖聂在水中泡了很久。他以鬼谷独特的法门屏息运气,在宁静冰凉的水底反复思考:师父的教导、生死的决断、持剑的志向,一遍遍地质问本心。等他从水中爬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师弟兴致盎然地点起一堆篝火,火上架着师父爱如珍宝的白色青蛙,在烤。

      “可恶,又糊了。”卫庄抱怨了一声,扔下手中的半成品。

      盖聂刚经过生平所知大道的洗涤,灵台清明,脑子里却茫然无措,只是顺从本能地接了一句——“你拿的太靠近火了。”

      “原来如此——师哥,还是你来吧。”

      “嗯。”

      待到盖聂把几只青蛙烤的外焦里嫩,成色正好,他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到底上这儿干嘛来了?

      “果然还是烤着好吃。师父总是念叨着滋阴补虚,一定要水煮,真不知道他想滋补些什么。” 卫庄不怀好意地窃笑。

      “……”盖聂看了师弟一眼——他突然意识到,小庄恐怕是为了自己才夜间外出的,不禁微微有些窘迫和触动。

      这样不曾出口的关切,就像灼人的火舌,看着不易接近,却流淌着满满的暖意。

      “师哥要不要喝一点?”卫庄殷勤递上水囊。盖聂不好辞却,喝了一口,惊奇地发现里面装的满满的,是酒。

      这酒入口柔顺,后劲绵长,滋味敦厚又不失力道,与他们往日品尝的浅淡青涩的梅酒大相径庭。

      “师哥,我不明白,那个测试究竟有什么难的?”

      卫庄眼睛盯着火种,似乎只是偶然顺便地提起了困惑他多时的疑问。

      “就像对弈一样,如果总是计较一子的得失,就得不到全局的胜利。师哥,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懂。”

      “……人命,毕竟不同于棋子。”

      “如果你不能把他人都当成棋子,那你就没有资格,与我下完‘天下’这一局棋。”卫庄长身立起,仰头看着星空。

      “师哥,纵横,就是棋盘。”

      盖聂不语,然后抬头默默饮着水囊里的琼浆。他喝了不少,直到面颊四肢都因为酒力的冲撞变得滚热,又有些轻飘飘的。卫庄偏头看着他,心中仿佛有什么竭力按压的情绪在滋长。

      “师哥,这酒好不好?”

      “好。”

      “难得师哥也认得好酒,”他突然伸手去拿酒囊,却连着盖聂的手一起握在拳心,就着这个姿势喝了一口。“此酒,名为五粮液。”

      “难道是——”

      “正是师父珍藏过的佳酿。” 他眼中带笑,对上盖聂流淌着醉意的双眸。“当时在大梁,我想讨点好酒回来孝敬师父,特地上最贵的酒肆打听了一下,果然有这个名字;但是掌柜的狗眼看人,说此酒是他们的镇店之宝,只有贵客临门才敢拿出来享用。我一气之下,便亲自从他们的酒窖里取了两坛回来。”

      “……但是你也没留给师父,不是都拿来孝敬自己了吗。”

      卫庄觉得额角有一根青筋突突地跳。不过反过来一想,看来师哥是真喝高了。此等大好的机会不利用,还等什么?

      “师哥,能不能给我演练一下,你的纵剑七式?”

      “好。”

      盖聂果然一口答应。他霍地站起身,握住一根曾用来串烤青蛙的枯枝,像抚剑那样用左手二指抹向尾端,然后一本正经地弹了一下。

      挂在树枝上的几滴油被弹飞,幸亏师弟躲得快,没被击中面门。

      然后他貌似稳健地走了几步;身体突然一歪——须臾又站稳,慢腾腾的重新摆好架式。卫庄觉得脑后淌下一滴冷汗。这样不成体统的师哥,真是少见。

      然而当盖聂刺出第一剑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区区枯枝,了了平刺,竟似龙吟一般以惊涛绝浪的气魄穿透了月下微茫,将水面上平静的凝光轰散成碎金万点。

      这样强悍犀利的剑势,在练习之中盖聂并非没有使出过,却从未使得如此随性,如此——富有感情。

      此刻,他不是以击败对手为目的而使剑,而是挥洒,是起舞——点、刺、劈、挂、撩、抹、架、托,无一不淋漓顿挫,无一不浩荡豪迈,将胸中郁卒尽情宣泄。

      喜怒为快剑。万般变化似雷霆震怒,激雨如悬,收放时似包含了吞吐九州的浩瀚气概;

      悲思为慢剑。剑意渺茫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进退间若诉说着阅尽沧桑的萧瑟无奈。

      原本是卫庄利用这次机会,想一窥师哥武道上的进益;后来却是盖聂趁着醉意,以枯枝为笔、纵剑为墨,将堵在心口那些说不出、讲不明、道不尽的话,一一书写在虚空之中。

      身如微尘,心若悬刃。吾生亦有涯,而道……亦无涯。

      盖聂发出最后一式:纵剑术中的至高之剑,一刃断喉,百步绝杀——然而脚下突然绊了一跤。手中的枯枝飞出去,颤动着钉在岩缝里。

      爬起来的时候脸上身上还挂着泥水,满眼都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神色。卫庄看到他的样子,并没有像正常情况下那样笑话之“啊哈哈哈哈好蠢”,反倒是心跳错乱了两拍。

      “师哥,你过来。”他冲他招手,发觉自己的嗓子不知什么时候哑了。

      盖聂揉着眼睛走过来,表情无辜得很。他眼角带着粉红,脸上被石子划破了一条血口。

      卫庄学着师哥平日给自己疗伤的样子,倒出一点酒水抹在伤口上。不想这酒是窖藏多年的陈酿,入口虽顺滑,实际上却性烈无比。盖聂疼得嘶了一声,眼中泛出若有若无的泪光。

      师弟捧着他的脸,一瞬间物我两忘,什么决战,什么生死,早已飞出了魂魄之外。

      他听得见,那些尘埃落地的声音。

      卫庄迫不及待地冲着那微张的唇齿咬了下去。唇瓣一如想象中的柔软美味,喘息变得像吞噬那样急迫和贪婪——轻而易举地撬开牙关,□□着软腭上酒的余味,追逐吸吮着柔嫩的舌,唇齿反复接触时连自己的身体都难以抑制地颤抖。

      盖聂起初完全处于头脑空空任君施为的状态;直到终于感到不妥,用力试图推开身上的人。可惜压抑许久又练过鬼谷剑术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摆脱的?两个人单凭力气较量不出高下,卫庄又利用师哥醉酒招式缺乏章法,脚下巧妙地一记绊摔将他放倒。

      以为喝醉了就没有抵抗力的人,一般下场会很惨。盖聂虽然脑袋还迷糊着,出拳却毫不含糊——卫庄虽然偏头勉强躲过,极为凌厉的拳风却害得他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盖聂就势一滚,反将他压到了身下。师弟如何能依?两人就着这种不雅的姿势交起手,可惜其实都喝得不少,许多拳脚往往适得其反;一个力道没控制好,滩涂又是斜的——竟然一路抱着咕噜噜滚入水中。

      凉水涌进鼻息,激得卫庄头脑瞬间清醒不少。他提着盖聂的领子爬上了岸——师哥打了一个激灵,冷静地喘匀了几口气,然后义无反顾地眼一闭,晕了。

      卫庄死死盯了他半晌,忽而大笑起来。此地一向僻静孤绝,天地间只剩下经久不息的笑声,送着流水远逝。

      差点做成了一直想要避免的事。

      为什么没有早些察觉?

      他有许多想要的东西。想要学成至高至强的剑术。想用血洗净家国之耻。想把天下人都踩在脚下。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样……想要的。

      可为了这天下,为了这家国,为了这纵横于世的夙愿——就注定,无法得到。

      盖聂的睡顔和记忆中的一样平静。微凉的手指轻轻拂过他脸上的伤处,卫庄心想师哥这一觉睡过去一定就什么都忘了吧;就像被洪水冲过的田地那样荒芜坦荡——这才是师哥啊。

      也罢。如果一定要杀了他的话,还是趁早忘记比较好。

      赢到最后的人,必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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