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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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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庄也有失算的时候。
那天晚上的事,盖聂偏偏什么都记得。虽然当时他一不留神睡了过去,可是次日醒来,之前种种历历在目,不管是自己酒后失格还是师弟异常的举止,无一不令他脸红心跳,不知是惊是愧,是窘是嗔。
然而第二天见到小庄却是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言语行动没有丝毫不自然;盖聂对着那张“嗯天气不错师哥你有什么事吗”的脸,怎么也问不出口前一夜……的究竟。想要干脆放下此事,可越是想忘,那种唇舌相触的奇特滋味,又越是忘不了。某种角度上说,卫庄倒是成功的替师哥摆脱了绝情定疑一事的阴影。
鬼谷子觉得,最近谷中的气氛很奇怪。
首先是小庄成日头上飘着鬼火,一副‘老子心情不爽你们都欠我的’的状态——这种态度在他刚入谷的时候闹过一阵,但后来随着剑术的提高、伙食的改善,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其次是聂儿反常地经常偷眼去看师弟,看了又移开眼神,脸上带着迟疑心虚的红晕。之前小庄时不时偷看一眼师哥鬼谷子倒是已经习惯了,觉得该心虚也是他心虚,现在反了过来,老人家很是接受不了。
鬼谷子觉得,是时候施展纵横之术,好好整顿一下风气了。
“祖师爷所得天书十三篇中,第七为揣,第八为摩;讲的是如何在游说之时考察刺探对手心中所想,从而随机应变,巧妙地运用言论去诱导、控制对方。”他在堂上侃侃而谈,“兵家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圣人能够诱惑智者和愚者,皆是因为他能洞察对方最细微的心意。”
“师父今日,就是要传授我们这揣摩之术?”
“正是。”鬼谷子威严的目光从席地端坐的徒弟身上一扫而过,“揣摩者,揣情,摩意也。精通纵横之道的人,在对方未曾开口时便能看透他的脑海中转动的意图,进而在交谈的一开始便掌握主动。”
“这要如何猜得到?看表情么?”卫庄斜了一眼万年不动如山的师哥,道。
鬼谷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团气。“不如我们即刻演练几次,便知其中精妙。”他眼睑半合,目光似穿越了千山万水,直抵九重天外的太上忘情之境。
“规则很简单,我们三人均可任意猜测同室之人在想些什么,而被猜的人只能用‘是’或‘否’来回答。”
两个徒弟各自点头。一时间堂内静如止水,谁都没有先吱声。
一行大雁嘎嘎叫着飞过。盖聂细微抬眼看去,又觉得有些不妥,马上收回眼神。
“聂儿,刚才是否在想气候转凉,后山的枣、栗等果实,可以采收了。”
“……是。”
卫庄心中冷笑,师父可真是柿子专拣软的捏;师哥那点殚精竭虑宜室宜家的心思,这屋里有几人猜不到。
“小庄,是否在想为师为图简单,才先去猜你师哥的心中所想。”
卫庄先是不忿,老头这不是蓄意给人下绊子么!然而转念一想,人的思想如奔流洪水,哪里那么容易掌握;师父的一席话,则正是通过诱导,将自己想法疏导到一条固定的河道上。这才是他先猜师哥的真正用意。也是师父没有明确说出、却暗中指使的“揣摩”的更高一层境界。
攻其必救!乖其所之!
他转怒为喜,露出了然的笑容。“是。”
然后他突然转向窗外,“咦,有只山猪。”
“……”盖聂果然忍不住,被引着往窗外也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师哥方才是否在担心,有野兽进来,怕是要踏坏菜园。”
“是。”
鬼谷子眯眼不语。小子学得到快;只是还有些生硬。不料没过一会儿卫庄又“咦”了一声。
盖聂居然还往窗外看。
“师父可是在想,同样的招数是不能用两次的?”卫庄面露得色,笑意轻慢。
鬼谷子老大不痛快地吐出一个“是”字。
又过了许久。许久。三人大眼瞪小眼,那种互相制约的紧张感,令人如坐针毡,极为难耐。
盖聂终于破冰发言,“师父,小庄,你们可是在想,已经到该用膳的时候了。”
“是!!!”
入秋的云梦山漫山栖霞,枫林如火。晨间常有薄雾从泉涧中悄然升出,水汽夹杂着成熟果实的香味,氤氲不散。
卫庄站在林中,右手执剑徐徐横摆,在劲力收蓄到极致时停顿,如临渊聚势;猝然出剑,剑气如蛟龙出海一般雄浑狂暴,震的四周草木同时向外摇摆不止。
于是栗树上的刺球儿下雨一般纷纷掉落。
“师哥方才可是在想,这样收栗子,砸到人可不好。”卫庄收剑粲然一笑。
“是——小庄,别玩了。”
盖聂脚边摆着两个高而深的竹筐,一个盛了满满的栗实,一个盛了枣。这些都是贮藏起来越冬的好食物。栗子去壳煮熟,枣子除核晾干,然后分别碾成泥,用筛子筛过,兑上面粉捏成形状,上屉蒸熟,就成了异常香甜的栗子糕、枣糕。
卫庄当年在家的时候,什么样式精致、工序繁杂的小食没见过;却不得不承认师哥做出的点心模样虽然粗糙,论口感却一点也不输给那些久经考验的宫廷御厨。
这边盖聂收拾好背篓,又顺手从枣堆里拣出几个色泽特别红艳的,用衣服下摆擦干净,自己尝了一枚,余下的递给师弟。卫庄如果按照往常的习惯一定会取笑他“师哥你知不知道姑娘家会情郎的时候才用果品送来送去的。”如今他心中有鬼,反而一声不吭;只是收了果子,指尖擦过伸过来的掌心。
不知为何心中一动,干脆整只手都抓住不放。
手如柔荑,肤若凝脂——
当然和眼前这只一点儿关系也无。
卫庄小时候曾经想过,自己若娶妻室,定要娶像卫风硕人里面所说的那样出身高贵、明艳不可方物的大家闺秀,带出去才不至于失了面子。不过看看眼前这位,出身就不说了,气质习惯时不时暴露出一种草根的感觉;既不能“巧笑”,也不擅“流盼”,目光笔直地发呆倒是经常。再看这手,筋骨结实、指节修长,掌周布满练剑磨出来的茧子。倒是手背上有一小块皮肤很是顺滑,质地像上好的绸布,让他忍不住摸了又摸。
“小庄你……”盖聂被他摸得很是古怪,有如百爪挠心;早想抽回手,可师弟偏偏不让。
“嗯,师父最近教了我通过手相研究命理,我想练习一下。”卫庄满口胡掰,然而配合着脑海中师父的形象,觉得相当合适。
“师父只教了我以蓍草占卜;原来鬼谷的卜术也和剑术一样,纵横传人分别修习不一样的么。”盖聂诧异地睁大眼睛。
“大概是吧。嗯……师哥你这手相,似乎红鸾势旺,命犯桃花啊——”
“诶?”
卫庄一面忍笑一面继续扯谈,“师哥的命线虽然有些坎坷,倒还深长;三才之道兼而有之,仕途豁达,财物不缺;唯有这姻缘纠葛,实在是太乱啊太乱——不得不防哇。”他做出一副沉重叹息的表情,微微抬起眼,目光刚好与脸颊微红的盖聂对上。
视线在空中相撞,简直能听到细小的“叮”的一声。
两人似乎心有所感,同时将眼神转开。
……等等,师哥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对我也——
卫庄觉得胸口突突跳了几下,赶紧深吸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就算是两情相悦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相争相斗,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面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于是把剑插回腰间,运起轻功转身便走。
盖聂扛着两筐果子,自然跟不上师弟的速度。虽然素来知道小庄的脾气阴晴不定,可这一次,真的想不通哪里又得罪他了。难道说……自己觉得手相命理都不可信,被他看出来了?
师哥一面摇头寻思一面步履沉稳地走着,出了树林,越过大沟;就在即将到达居所之时,却发现师父师弟都蹲在院中,神情肃穆地研究着地上的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死人。
死人什么的,本身并不离奇。乱世之中人命轻如草芥,而鬼谷派平时教的不是杀人的剑术,就是更高效率杀人的军争之术乃至帝王霸业之术。然而,在鬼谷草木不生的无人之境,出现了无法解释的尸体,就是非常离奇的事了。
“这是……”盖聂也放下筐子,皱眉走了上去。
“这是老夫今日早些时候,在屋后竹林的隐蔽处发现的。”
“此是何人?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从衣着打扮来看,此人像是寻常跑江湖,看不出地位身份;但又不能排除是某一国派出的密探。能有进入鬼谷的本事,单论武功就不应该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但最重要的问题是,谁杀了他?”卫庄用一根树枝拨动着尸体,条分缕析地说道,“鬼谷里应该只住了我们三个人,如果不是我们之中某一人出手的话——师父,这真的不是你出来考验弟子的谜题?”
鬼谷子严肃地摇摇头。“这种莫名其妙之事,老夫怎么会做。”但他一抬头,便对上了两个徒弟怀疑的眼神。
“……”鬼谷子觉得一口老血涌上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此次,确实不是。”
“那就更是奇哉怪哉。难道是师哥?”
“诶?我?!”盖聂大惊失色。
“嗯,师哥看上去是最不像凶手的人。但是反过来想,越是像师哥这样一本正经的人说不定就越是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喜怒不形于色,他谋算不轻与言,貌似木讷,实则隐忍;或许正是为了排解心中压抑的阴郁,他才需要大开杀戒;又或许,师哥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
“你们别这样,我开玩笑的。”
鬼谷子毫不淡定地冲他脑袋上来了一下。
“别瞎猜了。”师父最后总结道,“好好研究一下尸体。此人身上没有明显的利器致伤,那么他就很可能死于厉害的内家高手手下——一具尸体,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们不会不明白。”
两个徒弟都肃然起立。
“潜入鬼谷的,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