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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十九、 ...


  •   “此事迷离扑朔,该当何解?”鬼谷子长身鹤立,须发被微风拂起,飘然有仙人之姿。

      盖聂上前一礼,侃侃道:“弟子请从天、地、人三道详解。天者,天时也。鬼谷派数百年来隐居云梦腹地,鬼谷传人不出山则不争世,诸侯畏之,天下敬之,为何偏偏在经年此时有了入谷杀人之事?此其一也。地者,地利也。世人皆知鬼谷位于云梦,然而确切位置却世代为秘闻;前山三百里黄沙道如无人带领,更是一道天然的迷阵屏障,此等人何以轻易入得了鬼谷?此其二也。人者,因由也。但凡人之谋事,必有其因。鬼谷之学博大精深,鬼神莫测,没有人不知道擅闯鬼谷的风险;可是甘冒这巨大的风险,他们图谋的又是什么?此其三也。”

      鬼谷子越听越舒坦,有点拾回了当年那种奇门隐士和得意门生教习相长、指点天下的感觉。天知道这种感觉自二徒弟入谷以后,他已经遗失很久了。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卫庄;而精通“揣摩”之术的二徒弟早就听出了师父心底的声音,于是轻声哼笑。

      “师哥虽然详细拆解了这个谜团,实际上也不过是以疑答疑,并没有给出确凿的解释。在弟子看来,所谓天时地利什么的都不重要,这燎燎乱世,人心惶惶,没准什么时候就有人产生了铤而走险的念头;而鬼谷外的沙漠除了容易让人迷路,并没有置人于死地的机关阵法,只要轻功上乘又带上了足够的水粮,突破这一关也不是问题。关键,就是动机。师父不是经常说么,乱世之中,驱动天下人的,无非一个‘利’字;能让这些高手不顾自身安危冒死前来,说明一定有能够诱惑他们的重利。那么,鬼谷之中,最珍贵、最值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说到这里,卫庄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睛瞟向正在苦思冥想的师哥。

      “……祖师爷留下来的典籍?”

      “错。”卫庄胸中没有成竹也有竹笋,目光与眯眼捋须的师父不谋而合,“鬼谷中最贵重的东西,自然是鬼谷子。那翻覆天下的方略,颠倒乾坤的智谋,才是最容易引起人们惶恐之物。师父一封密信,邦国之内便君臣失和,不知要起多少波澜;一道阴符,某国储君便遭人暗害,不知要死多少陪葬。楚国近年为何水患不断?魏国为何闹起了蝗灾?云梦的山贼滋事,真的只是一场意外?这两日夜里,玄虎的叫声为何特别凄惨?种种不一而足。天下除了仅此一位的鬼谷先生,谁能有这般神通?总之,敢来鬼谷生事,大约不是有求于师父,就是对头曾经有求于师父继而被害惨了的人。”

      ——前面的还好说,水患蝗灾还有玄虎的叫声什么的,实在是太超过了。

      鬼谷子听说,外面平凡又庸俗的门派里,总有那么几个滑头徒弟喜欢巧言令色地奉承师父,讨师父的欢心……为什么鬼谷不是这么普通的门派呢?

      “你的意思是,师父在谷外结下了仇家?可是师父一般只是幕后替人划策,本人从不出面。什么人竟然有能耐追溯到鬼谷派头上?” 盖聂听师弟说话,似乎从来抓不住重点;或者,其实他抓的就是重点?

      “听说,吕不韦好养士,门客中不乏奇技异能之辈,规模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四公子……”卫庄看向师父。

      鬼谷子不语。其实,在见到尸体的第一刻起,他就想到了这一点。近年来鬼谷所做涉及七国的事务中,最有可能导致现状的,恐怕就是去年秦国那幢破事了。

      “聂儿,小庄,为师要出谷数日,拜访一些老友。”

      “师父要去调查此事的源头么?”

      “然也。” 他转了个身,留给徒弟们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此人虽然死在鬼谷,可是导致他身死的原因,却远在千山万水之外。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叵测吧。”

      盖聂素来不信天命,却也有些触动,陪着叹了一声。卫庄假装有所触动的也叹息了一声——结果一不小心声音太大,显得分外雀跃。

      鬼谷子转过半个头,防备地瞪着他。卫庄眼观鼻鼻观心,气沉丹田巍然不动。

      “师父在外期间,如果弟子发现了其他闯入鬼谷的人……”盖聂完全没意识到气氛有失偏颇,继续严肃地讨论正题。

      “倘若是零星的刺客细作,应该不是你们二人的对手,可以自行处置。如果他们胆敢大军压境,不妨退而避之,到我曾经指点过你们的禁地洞穴静待老夫归来。”鬼谷子略略点头,“你们需要防备的是他们采取江湖上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例如下毒、纵火之类。存放在书房中的先师典籍,最好趁早移出。”

      “火?”盖聂拧紧了眉心。他遥望着被暮光淡淡笼罩的木屋——自从数年前入谷,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唯一的归宿:师父曾在堂前传道,师弟曾在后院打鸟;这屋顶漏雨,是他上房修缮,墙上有洞,是他亲手填补;那一片青葱嫩绿的菜园,更是他天天打理、浇灌。

      如此人间乐土,竟会,竟会被那些凶徒付之一炬,化为焦土么?!

      盖聂刷地拔出木鞘里的三尺青锋,往脚边狠狠一掷;剑身为他的内力所催,一下子没入了泥土,只剩半个剑柄露在外面。

      “弟子誓死守卫鬼谷!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师父和师弟同时被他的激昂斗志惊到。卫庄嘴角抽搐,见识了盖聂在各种场合的平静和正直,这种不合时宜的感情迸发无疑对他是一种打击。

      师哥……竟然还有热血这种属性……

      当夜,鬼谷子飘然远去。两大弟子连夜升帐,讨论对敌之策。

      卫庄在一块羊皮上详细地绘制了鬼谷周遭的地形;中央标志了他们住所的位置,画了一个圈,注解着气势非凡的“纵横”二字。他把地图垂挂在前堂正中央,顺便灭掉一般的灯烛,改为在墙壁的四角插上松油火把。如此一布置,马上有了点军中大帐的意思。虽然只有两个人,气氛也是非同一般的凝重。

      “鬼谷的正北方,是难以攀越的悬崖深涧,想从这里潜入,无异于痴人说梦;正东和东南表面上是密林,实际上却充斥着致死的瘴气,外部被号称‘死流’的沼泽包裹,也是一道天然屏障;南部山门以内皆为黄沙道,会让人迷路,却不能排除乘着车马通过的可能;西面隔着那条大溪,不算太浅,水流湍急又密布礁石,无法行船,但如果有水上漂的能耐,反倒是最容易进入鬼谷的法门。因此,我们布防的重点也应放在西路,和南路。”

      盖聂听得全神灌注,连连点头;如此专一的神态很容易造成误解——卫庄觉得沐浴在一片倾慕的目光里,顿时周身大为舒爽。

      啊,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运筹帷幄,舍我其谁?

      “小庄?”

      卫庄假咳一声,从陶醉中回过神来,换上一副指挥若定的名将面孔。

      “但,治兵贵奇,善用兵者,通达九变之术,往往能够出其不意、奇兵制胜;因此东、北两面我们亦不可全然失察。为今之计,我认为应当分兵三路,左军备南,右军镇西,中军驻守主寨,并不时巡查余下两个方位的动向。”

      “可是,我们总共只有两个人,如何分出三路来?”

      “……”卫庄的表情活像当年秦惠文王自负有荡平天下之志,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为荡,于是大名鼎鼎的秦武王一直顶着嬴荡这样的名字一般的尴尬。他咬牙一笑。

      “我自有打算,师哥你就不必操心了。”

      师兄弟又详细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次日白天开始在居所的外围设置一些机关陷阱,夜间轮流值守,以防来历不详实力不详人数不详的敌人发起偷袭。商定后,卫庄自告奋勇地值守上半夜。

      夜凉如水。后山传来宛如涌潮般的松涛之声;火把的光芒明明灭灭,将屋外嶙峋虬韧的影子投射在四壁上,恍惚有如鬼魅。卫庄往嘴里扔了一颗枣子,开始在脑海里重新梳理整件事的种种可疑之处。

      对鬼谷有所图谋的,究竟是谁?他们的目标,又是什么?

      卫庄白天虽然成功的把所有怀疑都指向师父,但他内心其实并没有排除此事牵涉到自己的可能。动了秦国在魏的第一暗哨,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混过了。但,当时他确实已将玲珑居的所有人灭口;就算有人侥幸大难不死,又怎么会知道他和鬼谷的关系呢……

      想到这里,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真的太蠢了。既知道犯下血案的元凶是自己,又知道自己出自鬼谷;这样的人,不是明明就有么!

      “……不知主人于何处求学?”

      他恨恨地咬住拳头,直到指根渗出血迹。

      这个溟濛混沌的世道,亲族密友皆不可信,何况仅仅是食人之禄的门客?

      自己当时……一定是隔了太久遇上故人,又趁着酒劲,有点忘乎所以,竟失了一贯的谨慎。

      等到盖聂半夜起身过来换班,师弟早就不见了踪影。倒是留下满地枣核和一根竹简,说他筹备“中军”去了。

      盖聂对着蜡烛在房中枯守,同时也在思索这一次危机的缘由,可是思来想去,始终抓不着什么眉目。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突然被屋外不远处传来的嘶吼声吓了一跳。

      出门便见院子里凭空横了一条玄虎,硕大的身躯像岩石一样苍劲结实,双眼充血,咧嘴龇牙,似乎怀着深重的仇恨;他那天生王霸极尽倜傥的师弟踩在虎背上,一手抱着一只猫崽子大小的小虎,另一手高高扬起水囊往嘴里灌。酒液像银线一样注入口中,有的顺着脖子淌进敞开的领口里……盖聂形容不来这副画面。假如他晓得一些谷外的浓词艳赋,会知道有个词儿恰好,叫做风流。

      卫庄喝得痛快了,低头冲着盖聂露出一个粲笑。

      “师哥,我找了个看门的。”

      “……”你以为你脚下的是谁,大黄还是小黑?玄虎守门固然是很有威慑力,可是它会乖乖听话么?

      卫庄早看出师哥眼中的怀疑,正要说什么,脚下那只虎竟一下子发起威来——须毛怒张,长牙耸动,喉咙里透出危险的呜咽,似乎随时打算嚼肉吞血。

      “不要妄动哟。”卫庄掐着小虎的脖子甩来甩去。老玄虎马上低伏下来,乖的活像一张虎皮地毯。

      “师哥你看,有我卫氏一脉单传的驯兽秘技,怎样凶暴的野兽也能随意供人驱使。”

      “……”这是单纯的绑架吧!

      盖聂忍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小庄,你忙了一夜,是不是要再睡一觉解乏?”

      “我正有此意。”

      卫庄从玄虎背上跳下来,把像一团棉花似的小虎往师哥怀里一塞,得意洋洋地补眠去也。

      随着时节移向岁末,这山间的光景也越来越短;等卫庄一觉睡醒,竟然已经到了日坠西天之时。他推门而出,血色的残阳斜照着他的脸,有种令人振奋的煨烫。

      卫庄望向南面。仍是一派黄沙蔽天的单调景色,但他却仿佛看见了谷外的七国,看见了奔腾的战马,摇动的旌旗,交坠的箭矢,惨烈的厮杀。

      那里,才是我的归属。

      他一直很明白,自己从来就是那样的人;血液里天生流淌着杀戮和征服。
      这次鬼谷即将到来的“战事”,不管是不是因他而起,都将是一次绝佳的历练。

      ——至于那些儿女情思,只会使人软弱,必须变本加厉,趁早铲除。

      然后他脖子一转,发现盖聂背靠黑乎乎的看门虎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那只小的,两虎一人都不知不觉地打起了瞌睡。白衣少年,玄色猛兽,强烈的黑白反差竟然形成一幅极为和谐的画卷,让人觉得无尽惬意和安详。

      卫庄摇头感叹,这警觉性,还真不敢把他们当精兵良将用。他无声无息地走到睡着的人面前,弯腰盯着那张脸——神鬼差使地,在那浅淡水色的唇上轻啄了一下。

      然后他惊得自己跳了起来,连着倒退三步。

      心中仿佛有个小人正指着自己的鼻子哈哈大笑:卫庄,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是啊。我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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