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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四回:满腹狐疑难免几番揣想,明察秋毫换得一度联袂 ...


  •   姬连城夫妇入住的单间,门窗紧闭,烛火昏暗,壁炉散发出的热量烘烤空气,温热干燥得使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迷茫。加了棉帘的大门、和里外糊纸的,连窗缝都用纸条粘好了的窗户,确保了屋里温暖如春。除了空气不太好以外,确是可以安稳睡上一觉的好地方。
      姬连城脱下最外层的厚重棉衣,顺手放在一张破旧的桌上。跟着,他一屁股坐上土床,长长地舒了口气,向后瘫软地仰倒了下去,口中轻声嗟叹道:“好--舒--服--。”
      长途押货,身体劳苦不说,精神也一直处于紧绷状态,任是再强悍的汉子也有疲惫的时候,眼前这一路万里奔波,又有几人能丝毫不松懈地硬抗下来?是以,途中一旦有机会,姬连城都会努力令自己尽快放松,好生歇息,以期在最短时间内恢复过来。这是跑镖之人经年累月锻炼出来的一种能力。
      细心的姚兰芝默默拾起丈夫的棉袍,借着残烛的光亮靠近壁炉架起来。她想,这样一来,明早穿上身时必能温暖舒坦许多。
      片刻后,姬连城坐起身,催促姚兰芝就寝,道:“夜里还要出去巡查,快些歇下,也好多睡一会儿。”
      姚兰芝应了声,吹熄烛火,和他躺至一处。
      黑暗中,她怎么也睡不着,惴惴不安地小声道:“不知为何,这趟货,我总觉有些不放心。”
      姬连城宽慰她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走一趟就挣得五百两,怕是自‘威武行’创建以来,从没有过的好买卖呢。”
      姚兰芝辗转反侧,道:“冯承钦对外宣称运的是一千匹布,一千匹绢,可我们知道,实际上,布、绢各只有五百匹,其余的都是暗货。我不放心的正是那些暗货。”
      姬连城道:“你怕被盗匪盯上?”
      姚兰芝理了理纷乱的心绪,也不能确定到底怕的什么。也许只是女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令她心生不安。思前想后,她问道:“冯承钦的暗货是什么,你可知晓?”
      姬连城在枕上微晃了晃脑袋,道:“不知晓。”
      姚兰芝疑道:“每车有十个货箱,总共四十个,无一例外都是我们‘威武行’的。难不成你们装货入箱时,都没留心瞧上一眼?”
      货箱是保护货物的重要工具,是以各家打行都特制有大小、规格不一的专用货箱,用来装带押运的货物。这类货箱多用榆木圪塔制成,可防刀劈斧砍,因此十分沉重厚实。货箱上的锁更是至关重要,通常是当地的制锁名匠,根据打行的要求专门设计、订制的。如此一来,不同打行的货箱自然各不相同,内行人只需一眼,便能分辨出具体是哪家打行的。
      ‘威武行’的货箱无比结实,乃是取用比榆木更加坚固的铁桦木所制。箱上的暗锁也非寻常的铜头铁叶,而是全部以精钢打造,刀剑难伤。暗锁的设计还特别精巧,必须以大掌柜、二掌柜的两把钥匙合并起来,方可打开。这样的设计是姬于安的意思,一方面更为保险,另一方面,也能大大降低领镖人生了贼念,暗里开箱,偷拿货物的机会。
      姬连城答道:“明货是我们装的,可暗货是冯承钦的人装的。他让我们先把货箱打开,放置到空地上,装入布、绢,然后又命令大家全部离开,叫来他的人,再把暗货装入货箱,合上箱盖,不给人瞧。最后,他才让我和孙爷进去,盯着我俩把货箱挨个儿上锁,贴封。我瞧他从头至尾谨慎小心,一丝不苟,确是十分紧张那些暗货。”
      姚兰芝道:“这么说,你和孙爷都不知道后来又装了什么进去?”
      姬连城点头肯定。
      姚兰芝更觉琢磨不透,又问道:“我瞧冯承钦平日里废话颇多,所谓言多必失,他和你们闲聊时,话里话外的,就没漏丁点儿口风?”
      姬连城道:“没有,他只说五百两镖银主要是冲着暗货。出发前,我曾起过心思,想瞧一瞧到底是什么。可孙爷说,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我们只管押货挣钱,瞧不瞧的也没分别。你想,没他那把钥匙,我也开不了货箱,就只能作罢。”
      姚兰芝明白这是孙有度一贯的作风--他觉得,打行只管押货,不问其他才是本份。
      姬连城又道:“我后来又想,就算缠着孙爷得了钥匙,可行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按行里的规矩,‘暗货见不得光’,总不好自己坏了规矩。不过,几个鼻子灵敏的兄弟曾在货箱边,嗅到过极淡的茶叶香。他们猜测暗货可能就是茶叶,也不知是不是。”
      姚兰芝不明所以,道:“茶叶?若是茶叶,何需藏着掖着,为何不光明正大地押运?”
      在家时,她常见家中长辈闲时泡茶来喝,权作生活调剂,就以为茶叶是每家必备的,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现下,听说冯承钦的暗货竟然可能是茶叶,当然觉得诧异。
      姬连城道:“原来我也不明白,后来问了人才清楚。在咱们大明,茶叶这东西和盐一样,是不准私自贩卖的,只能官家独营。可官家的定价太高,管得也不是很严,于是就有不少有门路的商人,暗地里做起了贩黑茶的生意。”
      姚兰芝奇道:“茶叶又不是什么非有不可的东西,从小到大,我就不爱喝茶。真不懂他们为何冒风险,去做此种生意,有那么好赚吗?”
      姬连城侧身搂住她,笑道:“你不爱喝茶没关系,可关外的胡人不能不喝。他们跟我们饮食不同,是以牛羊肉、奶为主,全无蔬菜和果品,若是再少了茶叶,那是要生病的。所以,对他们来说,茶叶和盐一样,是非吃不可的。”
      姚兰芝这才了然,道:“竟是这样。”
      姬连城又道:“说起来,贩黑茶和运私盐颇为相似,都是极赚钱的生意,你只需瞧瞧那些赚得盆满钵满的盐枭,就知道茶叶有多好赚了。”
      姚兰芝舒了口气道:“若真是茶叶倒没什么了。我听说,胡人马贼只要金银珍宝,不要货物。也不知是真是假。”
      姬连城替她掖了掖被褥,道:“我也听说过。想来可能是胡人马贼只会打打杀杀,不懂做生意,货物砸在他们手里,只怕也卖不出去。”
      姚兰芝点头道:“不过也不能太大意,关外也有汉人马贼,据说比在关内还要凶悍。”
      姬连城笑道:“别多想了,你不睡,肚里娃娃还要睡呢。”
      姚兰芝甜甜一笑,闭上了眼睛。

      黄芩回到屋内,先收拾了一番背囊和腰袋,而后径直上床,合衣而卧,且留下一烛荧荧,没有吹熄。当他的脑袋刚沾上枕头,闭上眼睛时,窗外传来几下奇怪的响声。响声极轻微,但很有节奏,连续了好几下,象是什么敲在窗框上发出的,虽于静寂无声的暗夜之中,仍然声若蚊蝇般难以注意到。
      黄芩不但注意到了,而且听得一清二楚。
      他一睁眼,果断地翻身坐起,随手一掌劈出一道掌风,将桌上的烛火刮熄。就在烛光甫暗之际,他的人已落至窗下。将窗户悄然揭开微微一线,黄芩小心地向外张望,但见一人负手站在窗外。黑暗中,他瞧得十分清楚,那人正是韩若壁。
      黄芩低声道:“何事?”
      韩若壁一晃身离开窗前,到了门边,悄声道:“外面冻死了,快让我进去。”
      黄芩思忖了一瞬,伸手开门。门才微开一半,韩若壁已闪身而入,身法之轻快自如,宛如一缕轻风,毫无半点声息。待关上门后,黄芩准备重新点上火烛,韩若壁却阻止道:“莫点灯,小心引来旁人。”
      黄芩依他所言收了手。
      二人于黑暗中相对。
      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依稀可瞧见对方模糊的轮廓,韩若壁只觉黄芩的那双眸子异常明亮。
      黄芩没好气道:“深更半夜,找我做甚?”
      韩若壁笑道:“今日入住之人,你不觉有些可疑吗?”
      黄芩‘呵呵’两声,道:“最可疑的,不就是你吗。”
      韩若壁收了笑脸,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那个商人,‘威武行’的两个打手,还有那趟货,都十分可疑。”
      黄芩摇头道:“但凡商人大多那样,一身铜臭,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什么可疑的?难不成你记恨人家的‘草上霜’盖过了你,没事也要寻些事端?”
      韩若壁连叹三声,道:“我记得,你说过我不做捕快真是可惜了,可见我于人于事,观察细微,分析得当。怎的这会儿却不愿听我细说?”
      黄芩点头道:“我好像还说过,你不做戏子真是可惜了。那你是不是打算演出戏让我瞧?”
      韩若壁眼波转动,嘻嘻一笑,道:“只要你有心瞧,我一定演得了。黄捕头想点哪一出?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的《蟾宫曲》;还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西厢记》,又或者......?”
      哪知他真会这许多曲目,黄芩心生不耐,上前推搡他,下了逐客状,道:“我哪有这等闲功夫看戏。快走,快走,我要睡了。”
      韩若壁就是死赖着不肯走,口中道:“不看戏也罢,可你就一点好奇心没有?”
      黄芩见他不走,一时也没了法子,只得道:“有什么你快说吧。”
      韩若壁一眯眼,道:“那商人看起来一副暴发户作派,可骨子里绝不似外表那般简单。”
      黄芩应了声,道:“哦?”
      韩若壁道:“他那山西大同的口音是装出来的。”
      黄芩‘嗯’了声,道:“原来你也知道。”
      韩若壁愣了一瞬,道:“你早瞧出来了?”
      黄芩点了点头,道:“此人在客栈外一共说过三句话,都是地地道道的官话,但进到客栈里,瞧见有你我在后,就换成了山西大同的口音。”
      韩若壁道:“所以我说,他八成并非来自山西,而是极可能和你一样,来自京城。”
      黄芩反驳道:“‘威武行’的那些打手都是不折不扣的山西口音。谁规定京里的客商,就不能到山西做买卖?你怎知他不是从山西办了货,找了打行,直接押货出关的?”
      韩若壁回道:“正如你所说,京里的客商自可到山西做买卖,他若真是从山西办的货,就完全不必改换口音。否则,不等于脱裤子放屁吗?”
      听他的比喻颇为别扭,黄芩皱眉道:“你好歹也是秀才,怎的说话如此粗鲁。”
      韩若壁笑叹道:“我都入江湖多少年了,耳濡目染惯了。或许,再假以时日,就没人能瞧出来,我韩若壁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了。”
      黄芩沉默了一阵,缓声道:“能瞧出来。你那番‘盗亦有道’、‘劫亦有节’的理论,岂是一般江湖人想得出来的。”
      韩若壁瞪圆双眼,鼓起鼻翼,猛然笑道:“我就说你是我的知已嘛。”
      黄芩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道:“继续说那个商人。”
      韩若壁道:“那个商人改换口音,必是心虚作祟之下的自然反应。对于我们这种陌路人,他想隐瞒什么?又能隐瞒什么?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他的来路而已。所以,他定是从京城来的。”
      听他说得极有道理,黄芩沉思片刻,心意已有些变动,点了点头。
      韩若壁又道:“那几个打手的对话你也听到了,‘威武行’自己人都觉得这趟货蹊跷,可见必有问题。”
      黄芩又点了点头。
      韩若壁洒脱一笑,道:“我这人生性好奇,碰上这种疑问重重的事情,又怎忍得住不搞个明白?”
      黄芩再三点了点头,而后一脸认真道:“对,你说的都在理。可我不懂,你想搞明白,自去搞你的,找我做甚?”
      韩若壁叹了声,道:“我本想探一探骡车上是什么货......无奈他们的防卫极其严密,想要靠近骡车,势必会被发现。”忽然,他似是意识到遗漏了什么,又神秘道:“对了,你知道这押货的‘威武行’是什么来头?”
      黄芩只觉好笑道:“叫‘威武行’的没有几十,也有十几,多了去了,我哪能知晓。”
      韩若壁凝神道:“我出去瞧过了,每辆货车上都插着一枝‘姬’字旗。”
      黄芩微微一惊,道:“难道是‘八方风雨’姬于安?” 转而摇头劝道:“若来的是他,你最好把那好奇的性子改了,花花肠子收了,否则被人家的暗器钻上百八十个窟窿,我就真要把你埋在关外了。”
      韩若壁道:“来的是山西姬家‘威武行’不错,但不是姬于安。那两个押车的头领,一个五十不到,一个三十出头,别人称呼他们为‘孙爷’和‘姬少爷’。”
      黄芩道:“其实,来的是谁和我有甚关系?”
      韩若壁啧声道:“我知你是不想多管闲事,可这趟货当真有古怪。我往‘威武行’来时的方向走了一段,仔细查看过车轴印,深入冻土。车上装的绝非布、绢一类,定是极重的东西。”
      听到这里,黄芩若有所思起来。
      之前,他只觉来的人和货都与自己无关,是以明知有疑,也不曾多想。眼下听韩若壁这么一一分析,且车内必是载了极重的货物,莫名生出了异样的想法——威武行的这趟货,会不会和他要查的案子有关?
      此念一生,黄芩心下不免有所松动,也动了想去探一探的心思,但面上表现仍十分冷淡,似是对此事毫不关心。
      韩若壁见状,一时无法揣度他的真实想法。
      稍倾,黄芩冷冷一笑,道:“依我看来,你断不会只因心生好奇,就冒险去探人家的货。”
      韩若壁苦笑道:“你那点捕头心思,怎的老用在我身上?”
      黄芩直白道:“别耍花枪了,想让我帮你,就老实说出你此来哈密所为何事。我警告你,似前次在高邮那样,先混水摸鱼,然后快快活活拿钱走人的好事,不会再有了。”
      他已瞧出韩若壁之所以来找他,为的就是说动他一起去探货。
      韩若壁无声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叹了口气,道:“的确,我一个人搞不定那许多打手,若你我二人之中,有一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另一人当可一探究竟。”
      黄芩笑道:“果然是有求于我。既如此,还不快说?!”
      韩若壁以左手食指轻扣脑门,陷入了沉思,似在权衡着什么。
      见此情形,黄芩只觉一阵脑仁儿疼,无奈心道:他莫不是又在想编什么故事骗我吧?前次在高邮,是‘寻张士诚的宝藏’,这次又是什么?脑海里,他仿佛已瞧见韩若壁眼光四射、惟妙惟肖、口吐烟云地大肆吹捧出一个戈壁某处埋藏着令人眼馋到流口水的大批金银珠宝,令得他这个贪图享受的北斗会‘天魁’也主动跑来塞外吃苦的故事的情形。
      黄芩心下一声叹息,即使他说了,我又真能信吗?
      这时,韩若壁放下手,道:“我来,是为寻一件东西,也是为求证一个消息。东西目前尚不知在何处,消息的来源是在‘白羊镇’。”
      这回答大大出乎了黄芩的意料,虽然不清不楚、含糊其辞,但简单直接,更容易让人相信。至少,不愿说明的事明确了不说,那么说出来的事,真实性就比较高了。
      毕竟心下已决定要去探一探‘威武行’的货,而且再多纠缠,实际上等于在逼迫韩若壁编故事骗自己,黄芩便不再多问,似有所悟地推断道:“我明白了。‘威武行’的这趟货有诸多疑点,是以,你临时起意,想弄清楚他们的货里,有无可能夹带了你要寻的东西。”
      韩若壁点点头,舔了舔被风沙吹得有些干裂的嘴唇,又从怀中取出酒袋抿了一口,润了润嘴唇,暖了暖身体。
      看来之前,他的确做了准备,在又是风又是沙又是冷得冻死人的外面,查探了颇久,全靠这袋酒续命了。他面色轻松道:“若东西侥幸就在其中,便可省去无数麻烦。”
      见他过于乐观了,黄芩叹一声,道:“东西若真在这趟货里,怕你要多费无数麻烦才是真的。”
      韩若壁有些不服气道:“又不是姬于安亲自出马,你太高看‘威武行’了吧。”
      黄芩淡然一笑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有胆子,你尽可一试,我绝不拦你。不过,我是不会助你抢别人的东西的。”
      “这种事,哪敢劳黄捕头大驾,”韩若壁两手一摊,道:“下面你有什么打算?”
      黄芩似笑非笑,道:“你不怕我以意图拦路抢劫他人财物,把你拿下?”
      韩若壁嘿嘿笑道:“这里是哈密,本就不遵循大明律令。黄捕头,你不是从不多管闲事的嘛。”
      黄芩悠悠然道:“你不是说,我最喜欢管着你吗?如此说来,你的事便不能算是闲事了。”
      韩若壁先是怔一怔,后突然笑道:“那我要前去探一探‘威武行’的货,你管是不管?”
      黄芩毫不迟疑道:“管!必须管!一起吧。”
      韩若壁笑了。
      韩、黄二人先后悄然出门,于黑暗中,两缕轻烟般掠至院外。

      星空低垂茫茫四野,北风冻咽塞下暗月,陇头寒沙怒然腾空,天寒地冻折胶堕指。戈壁的夜晚冷气沁脾,严寒熬骨,狂乱的夜风不但撩起尘烟,也掩住了人声、骡鸣。
      韩、黄二人并排匐身于低矮的院墙上,小心地探出头来,窥视着院中的打手和四辆满载的货车。
      在货车周围,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有打手看守货物,没有任何死角。正常情况下,别说是人,就是沙鼠、蝎子之类也绝无可能接近货车,而不被他们发现。
      一个时辰快过去了,韩、黄二人均一动不动,任由被冰冻的夜风吹刮起的细沙,从围巾的细缝中挤进口鼻脖颈,寒冷、干燥的空气在鼻腔里肆虐,连呼吸都受到了影响,不似以往那么顺畅了。
      遽然,韩若壁俯在黄芩耳边,以只有他二人可以听见的极小的声音,道:“打手一个时辰换一班岗,不知有无可趁之机。”
      黄芩同样低声回道:“距我观察,这些人寸步不离骡车,虽是换岗,可有条不紊,沉着老练,想来都是江湖经验极丰,身经百战之辈。想引开他们的注意,怕是难了。”
      韩若壁心念几转,伸手指了指院子当中燃着的大火堆,意味深长道:“你说,那火堆要是熄了,会怎样?”
      黄芩转头瞧了他一眼,不解道:“此地物资匮乏,又无火把一类的东西,那些打手全靠火堆照明、取暖。如果熄了,夜深人冻,又冷又黑的,自然熬不住,他们定会重新生火。”
      韩若壁挑眉笑道:“这么大一个火堆,想要重新生起来,怎么也要三、四个人同时操作吧。”
      霎时,黄芩象是明白了韩若壁的意思,只摇头道:“假使他们发现是有人蓄意弄熄火堆,立刻就知道出事了,哪里还顾得上重新生火,怕是要操起家伙戒备,全力保护货物了。最多派一个人进屋报警,叫里面的同伴出来重新生火。”
      韩若壁苦思冥想了片刻,道:“说的不错,不过,我总有法子的。”
      其实黄芩也一直在想这个难题,只是搜肠刮肚了许久,也找不到好办法。他道:“你真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吗?”
      韩若壁傲然一笑,道:“在他们保持警惕的同时,如果能用一些特别的手法,吸引他们的注意,悄无声息的弄熄火堆,他们的第一反应必定是上前重新生火,就算有人习惯性的留守在货物边,也会因为光线昏暗,加之先前的心神被外物吸引,而放松警惕。这时,再有高手存心探货,他们便很难发现了。”
      黄芩面露狐疑之色:“问题是这些人跑镖多年,经得事多得数不胜数,俱是见多识广、心智坚定之辈,还有什么外物能吸引到他们的心神?”
      韩若壁自信十足道:“现在已值半夜,是人最为疲惫之时,正好下手。你瞧我的!”
      言毕,他身形直如蜻蜓点水般飞起,又如流星疾驰般,倏忽间融入夜色之中,窜向远处的一片沙蒿地,没了踪影。
      黄芩则继续凝神关注院中,只待一有机会就掠进去查探。

      寂静的寒夜里,已感困倦不已的元幸正努力打起精神,在一辆骡车边守卫着。转瞬之间,他‘忽’地跳了起来,惊慌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竖起耳朵又仔细听了听,他转头有些怀疑地向另一辆骡车边的人说道:“老王,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没有?”
      被叫作老王的打手正半闭着眼睛在打盹,蓦地听到元幸叫他,才一激灵抬起头,也聚起耳力听了听,才道:“哪有什么声音,你见鬼了吧。”
      老王话音才落,一声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声,丝丝缕缕一样,远远地传了过来。这啼哭声虽然不大,但元幸和老王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过,确切地说,这声音并不完全像是婴儿的啼哭声,只是有那么点儿像,但又不是太像,在这只有风嚎的、寂静的夜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元幸的脸色泛起一片铁青,声音有点儿颤抖,道:“这荒郊野外的,怎会有小儿的啼哭声?”
      老王也有点儿犹豫了,道:“也不一定是吧,兴许是野猫在叫春?野猫叫起来的声音,很象小儿的啼哭声的。”
      元幸摇头道:“胡说,又不是春天,而且这冰天雪地的,哪里来的野猫叫唤?”
      说到这里,元幸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把,并运足目力,向哭声传来的地方望去。
      但是,黑天摸地的,任他怎么瞧,也瞧不见。
      渐渐的,那哭声竟越来越清晰起来,原本守在院子各处的人都聚拢了过来,向哭声传来的方向忐忑不安地张望着,不知是有什么古怪。
      那哭声越是清楚,他们越是确定绝非婴儿的啼哭,因为那游丝一般声音,实在比婴儿的啼哭要尖锐刺耳得多。
      黑夜中,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觉得身上比之前更冷了,凉飕飕的风仿佛是从衣袍里面贴着皮肤刮过似的。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诡异恐怖的哭声吸引住了时,没有人留意到,一股淡淡的、稀薄的、和黑夜融合在一起的、黑雾一样的气流在院子里慢慢地弥散了开来。
      莫非是起雾了?
      可是,戈壁上不是只有在没风的时候,才会起雾的吗?
      不知何时,凛冽的寒风中,突然出现了几个绿色的小光点,在幽幽然地上下飞舞。
      元幸以为自己困得太厉害,眼花了,于是用力揉了揉眼晴,可还是能瞧得见。他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紧盯着那几个绿色光点,想看清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
      霎时,有人惊叫出声,道:“是鬼火!我奶奶告诉过我,鬼火就是绿色的。难道,那哭声,那哭声是......”他本来想说是‘鬼哭’,但是不知怎的,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一阵心悸,脸色发白,没能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元幸越来越迷惑起来。
      心念方动间,他又发觉更多的绿色光点出现在远处,而那哭声似乎比先前更加响亮了一些。
      开始时,那些光点只是零零散散的,间隔很大地一个跟着一个,但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了一起。再一眨眼,又变成了五五六六地成群扎堆。最后形成了一个绿色的火团。远远望去,那火团就好像是妖魔鬼怪的眼睛,绿莹莹、颤巍巍、熠熠生辉。
      陡然间,那团鬼火直向他们这边靠近过来,而且移动的速度逐渐加快。那鬼哭之声也突然间变得更加高亢、更加尖厉、如同锥子般刺耳起来。
      元幸瞧着那团鬼火越来越近,只觉得一波一波的阴气随之传了过来。
      此时际,没有人注意到的,院落中间的那个火堆的热量,就好像被什么神秘的力量一下子抽走了一样,再也感觉不到它的丝毫热度了。
      元幸只觉遍体冰凉,直透肺腑!
      那团鬼火终于飞到了院落中间。
      它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那里本来只有一个火堆燃成的火团,可现在居然有了两个。
      一红,一绿。
      火红的大火堆的上方,又多了一个绿色的火团。
      缓缓的,下面的红色火堆周围出现了一圈浅绿色的罩子。那罩子是透明的,里面的红色火光跳跃不止,透过浅绿色的透明罩子,看起来奇妙极了。其实,这景象应该还是挺美的,可是,看在众人眼里,却是恐怖万分,难以名状。
      一个打手以颤抖的声音道:“老话说‘莫点灯,小心鬼上身’……点火是不是也一样啊……”
      眨眼间,透明罩子里的红色火光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开始时的上下跳跃,渐渐地变成了黯淡无光,而它上空的那团鬼火,则愈发绿得浓艳欲滴。本来‘噼噼剥剥’的烧火声此刻也完全消失了,静得只剩下风声。
      这风声,听在元幸的耳朵里,宛如远古魔兽的嘶吼。望着眼前无比奇异的景象,元幸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
      想来,别人也都和他差不多。
      所有人都被强烈的恐惧感占据了。
      到底是怎么了?
      真的是火堆引来了鬼吗?
      元幸心头忽然生出了一种极其不祥的感觉。
      每当危险迫近时,他都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透过那个鲜绿色的罩子,他看见原本已经黯淡无光的火焰,猛地剧烈跳动了一下,旋即一黑!此时此刻,那个绿色的鬼火团,骤然间迸发出惊天动地的耀眼光芒,一刹那激亮无比,令人如身置白昼,刺得人睁不开眼。
      这一刻,所有人都闭上了双眼。
      等到下一刻,他们陆续睁开眼睛时,院子里已陷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暗。鬼火团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院子中央的火堆灭了!
      突如其来的明暗交错,使得人眼的反应在短时间内变得无比迟钝。
      黄芩当然知道,这一定是韩若壁搞的鬼--他的道术最擅长这个。
      元幸努力控制住被吓得变了调的声音,道:“鬼火走了,快些把火生起来!”
      受了一惊的打手们极惧这暧昧不清的黑夜,争先恐后地纷拥至火堆边,手忙脚乱地升起火来。

      不及多想,趁着这大好时机,黄芩一阵风般掠到院内的一辆骡车上,快速地检查起货箱来。可是,他失望地发现,‘威武行’的货箱就如同铜墙铁壁,如不是惊天动地,破斧沉舟般的破坏,是决计打不开的。心知开箱无望,黄芩抬起一只货箱的箱角,掂了掂,又仔细嗅了嗅。接着,他对第二只货箱做了同样的事。
      当他查到第三只货箱时,客栈内传来一声呼喝:“火怎么灭了?!”随后,一人只披了衣袍,虎步生风地从里面奔了出来。
      未等别人回答,他见院内的四人都在摆弄火堆,便气恼呵斥道:“都回去看货!我另叫兄弟起来生火!”
      此人正是这趟货的大掌柜孙有度。
      元幸慌忙上前禀报道:“刚才......来了鬼火。”
      孙有度厉声骂道:“脓包!都让猪油蒙了心了?!别说来的是鬼火,就是鬼,你们也得给我守在货边上!”
      他这话一出,那四人立刻箭步往骡车而去。
      孙有度匆匆转身进屋,去叫醒其他打手,令他们出来把火堆重新生起来。
      老王和另一个打手回到负责的位置上刚刚站定,就感觉脑后有风一刮而过。他急忙转身,也说不准是不是真看到了什么,就感觉黑暗里有条影子一闪而过,投入院外去了。
      老王“呛”地一声,抽出钢刀,警惕道:“有人?!”
      另一个打手四下望了望,见没任何情况,于是取笑他道:“我怎的没瞧见?你别是给刚才的鬼火吓哆嗦了吧。”
      老王呆了呆,到车上又查看了一下货箱,并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于是下来冲那名打手自嘲道:“可能是一路没睡得圆满觉,眼花了吧。”
      那名打手表示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快换班了,再熬一会儿就轮到我们睡了。”
      老王瞧见的那条黑影不是别人,正是黄芩。

      黄芩悄然潜回屋内,没见着韩若壁,心道:怕是回去睡了,只等明日再和他计较。
      不多时,他自管自地睡去了。

      事实上,此刻,韩若壁正在星空一片苍茫,前路漆黑不见的戈壁野地里,十分辛苦地长奔着。在他前面十丈开外,另有四条黑影也在飞奔。
      他们就是韩若壁的目标。
      韩若壁的轻功绝顶,岂是一般高手可以匹敌的?是以,那四人并没有发现被人尾随了,而是头也不回地奔跑着,似乎急着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们没本事发现韩若壁。
      但韩若壁发现他们,也纯属巧合。
      这样的大风天,黑瞎地,即使目力、耳力好到极致,也不可能发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潜伏着的人,武功高如韩若壁也不能。是以,之前韩若壁打从心眼里没料到,会突然发现这四个人。
      他哪里想得到,刚才自己那个小小的鬼花样,不但吓倒了‘威武行’的几个打手,居然还出其不意地惊出了身侧十几丈开外的一声轻呼。
      那时,由于这声轻呼太过低微,而且隐于风中,就连发出轻呼之人自己都没怎么在意。可是,同样躲在沙蒿地里,正在施法作怪的韩若壁耳力过人,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也注意到了。
      ‘有人?’韩若壁心中一凛。
      随即,他通过辨别声音发出的方向,迅速找到了声音起处。一发现此种情况,韩若壁便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块地方。
      有人潜伏在那里,想做什么?是谁?韩若壁不禁自问。
      直到不远处客栈的火堆重新雄雄燃起,那地方才有人站立而起。
      不是一个,是四个。
      转瞬,那四个人向北方疾奔而去。
      韩若壁想也不想,就远远地跟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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