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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回:荒原宿小店深宵夜人来,心事浓如酒回首长太息 ...


  •   入暮时分,戈壁上气温骤降、呵气成冰。黄芩和韩若壁终于在这片前不着村后不
      着店的荒凉地界,瞧见了一处客栈。这里的土地不值钱,所以客栈虽然简陋,但占地颇大,四四方方的黄土屋子,前后相连,也有七八间。店栈连名字都懒得起,就更别提招牌了,只在门前竖了根旗杆,挑了块破布,以示可供留宿。
      二人栓马卸包,掀开厚厚的棉帘,进到里间。里面是前堂兼饭厅,点了数盏灯,生了几处火,十分明亮温暖。五、六张方桌,十来条长凳胡乱地放置在空地上。炉台上烧着火,火上架着半只滋滋流油的烤羊,肉香扑鼻,惹人垂涎。店内空荡荡的,不见店家和其他住客。
      韩若壁脱下羊羔皮袄,瞧了眼烤羊,呵了口气,搓了搓手,道:“好香。”又问道:“店家呢?”
      黄芩环视四周,不见有其他人,正要出声喊话间,炉台后冒出一张脏兮兮的脸来。
      一个中年驼子一腐一拐地从炉台后方挪了出来,笑眯眯问道:“二位是住店?”
      听口音,他不但又驼又瘸,还是个汉人。
      黄芩点了点头,看了看四周,随口问道:“怎没见其他住客?”
      见有生意上门,那驼子明显来了精神,殷勤回道:“听说关口那边下了大雪,阻了路,加之年关将近,路上不太平,不管出关入关的,两头的人都不愿上路,小店有几日没能开张了。还好您二位来了,真是小店的开张喜。”
      说完话,他卖力地扯着嗓子喊起来:“大头、阿德、小方,都给我滚出来!有客人了!”
      喊完了,他领着黄、韩二人至一张桌边坐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道:“实在是几日没见着客人,我的那些懒鬼伙计只知猫在屋里死睡,怠慢怠慢。”
      黄芩叮嘱道:“外面的马匹须得好生给水给食,明日还指着它们上路。”
      韩若壁则迫不急待地指了指架上的半只烤羊,道:“牲口先放一放无妨,将酒肉端上来吧。我饿死了。”
      驼子掌柜瞟了眼韩若壁的衣着,又看了看黄芩的打扮,立刻晾了黄芩,转向韩若壁,迎逢笑道:“大爷莫急,马上就来!不知要割多少肉?”
      韩若壁扔了一两左右的碎银在桌上,道:“就照这么多,尽管挑好的上。”
      这样的小客栈,一两银子真是怎么吃都够了。
      言罢,他冲黄芩眉开眼笑,道:“这一顿,我请。”
      黄芩也不客气地点点头,抬头冲驼子掌柜道:“我只住一晚,明早上路。”
      驼子掌柜道:“我们这儿有四个单间,一个大通铺。单间五吊钱一晚,大通铺一吊钱一晚。您看选哪个?”
      黄芩想也没想,取出一吊钱递过,道:“就通铺吧。”
      韩若壁摇头,一脸的不理解,啧啧了几声,道:“这一路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可算是受够罪了。难得有个安稳的歇脚处,你还舍不得银子,要住大通铺,真是何苦来哉。”转而,他冲驼子掌柜笃定道:“我要你们这儿最好的单间。明早替我备满干粮和饮水,银钱到时一并给付。”
      这时,‘吱呀’一声,后门开了,缩头缩脑钻进来三个伙计模样的汉子。驼子掌柜立刻吩咐他们筛酒的筛酒,蒸馍的蒸馍,喂马的喂马,自己则准备了一只面盆,取了刀,亲自从烤羊上割起肉来。‘唰唰唰’的,只见他运刀如飞,动作娴熟无比,不一会儿就割了大半盆,端到韩若壁面前。
      这时,酒、菜也上来了,二人便围桌吃喝起来。
      吃了一阵,韩若壁侧身往黄芩腰间瞄了瞄,道:“居然还留着呢?你向来谨慎,被瞧出破绽了还不丢掉?不是你的风格啊。”
      黄芩没甚表情,回道:“乱丢东西也不是我的风格。”
      咽下口中羊肉,韩若壁道:“干脆送给我吧。”
      其实,说出这话时,他也奇怪向来对暗器颇为不屑的自己,竟会心血来潮地提出这样的要求。或许,他只是想讨一件和黄芩相关的东西,留在身边吧。
      黄芩闷头吃喝没出声,只摇了摇头。
      “不值当的东西,明明可能带来麻烦,却既不愿丢掉,又不肯送人,那定是意义非凡了。”说这话时,韩若壁的语气有点儿酸,虽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
      他隐隐觉得,这把看似匕首的飞刀,应该和京城‘如意坊’里的,为黄芩的眼睛,在紫檀方桌上刻下诗句的那人有关。
      瞧他放下碗筷,脸色有些不对,黄芩解释道:“我胡乱做着防身的,送给你,你也没用。”
      心知肯定没这么简单,韩若壁往前凑了凑,道:“有用,我也拿来防身。”
      “你不会使,如何防身。”
      韩若壁噘一噘嘴,道:“我不会使,你可以教我啊。”
      黄芩一阵茫然,脑海里,韩若壁的声音同另外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以前也有个人对他说过相同的话。
      见他神色,韩若壁唤他:“黄捕头?”
      黄芩自茫然中回过神,道:“还是算了吧。你自诩‘剑侠’,不是瞧不上暗器吗,又怎会使它?”
      寻思了一番,知道目下再难从他口中套出‘那人’的信息,韩若壁点头道:“那倒是,暗器这种东西,终究是不够光明磊落。”
      适才酒肉弄好时,驼子掌柜和那三个伙计就相继出了前堂,跑去后院收拾整理屋子,以便黄、韩二人入住了。
      黄芩见四下再无旁人,停了吃喝,低声警示韩若壁道:“我瞧这掌柜的和那三个伙计都不似好人,且孔武有力,这店怕是黑店。夜里警醒些,莫阴沟里翻船,在这儿被人买了命去。”
      韩若壁哈哈笑道:“我瞧你是做捕快做下病了。”
      黄芩愣了一瞬,道:“怎的?”
      韩若壁放下刚拈起的肉片,道:“你太过紧张。”
      黄芩面露迷惑之色,道:“难道你是这儿的熟客?”
      韩若壁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入关前我曾详细打听过各处的宿头。这地界,往前四十里,往后四十里皆杳无人烟,只有这一家客栈,过往商旅全靠它,都已经好些年了,怎可能是黑店?”
      黄芩肯定道:“我瞧的不会错,这些人藏头露尾,个个有问题。”
      韩若壁道:“他们不像好人是真的,可这店,绝不是黑店。”
      黄芩越发不明白了。
      韩若壁道:“他四人,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早年逃来关外的汉人。这种人通常都有些颇为不堪的过往,不是闯了祸,杀了人,就是欠了债,犯了事,总之一定是背上了不得的官司。不过,逃到关外后,他们便身不由已,不得不变成了另一种人。”
      黄芩道:“什么人?”
      韩若壁道:“想活下去的人。”
      黄芩嗤笑了一声,道:“这世上,谁不是想活下去。”
      韩若壁道:“这些人不一样,离了这里,怕就没法活了。”
      稍作停顿,他又道:“在这里,大明律令的确形同虚设,但这里是胡人的地盘,汉人想活,大多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更别提什么开黑店惹事生非了。选在这么个苦地方讨条活路,已是不易,若是没了这里,就当真没法活了,所以,他四人虽然有些问题,可这店却不会有问题,你别担心,也别多事。”
      黄芩将信将疑,面露难以捉摸的神色,自语道:“照你这么说,似哈密这种大明律令管不到的地界,岂非成了不法之徒的乐土?”
      “乐土?”韩若壁失笑道:“这穷山恶水,苦寒之地,但凡有一条生路,谁会跑来这里。”
      二人正说着,那驼子掌柜一拐一拐地从后门走了进来,冲二人点了点头,招呼道:“二位爷吃喝的可满意?”
      韩若壁笑道:“你家的羊肉外焦内嫩,爽口得很。”
      驼子掌柜应了声好,笑道:“单间的壁炉已热好了,暖烘烘的;大屋的通铺也点了火塘、烧了火盆,二位爷随时可以就寝。”
      说罢,他转到门边,掀起棉帘一角,朝外看去。一溜刺骨寒风不失时宜地捡了漏,窜入屋内。
      驼子掌柜瞧了瞧外面的天空,又回头冲吃喝着的黄、韩二人讨好地笑了笑,道:“都这天色了,怕不会有比您二位爷更晚行的客人了。”同时,他心里不免有些哀声叹气,暗道:只两个客人,虽说其中一个出手已算是很阔绰了,可赚到手的银子实在算不得多。

      莫道君行晚,更有晚行人。
      一串骡铃声随风传入屋内,驼子掌柜听闻,精神为之一振,回头呼喝道:“大头、阿德、小方,麻利地,都给我机灵点!又有客人到了!”说着,领头迎了出去。
      客栈外,黑夜的星光下,呼啸的疾风中,十来个携刀带剑,背包骑马之人,分成前、中、后三簇,押着四辆满载货物,车帘低垂,密不通风的黑篷货车缓缓驶来。每辆货车均由两匹健骡拉挽,车后还另带了一匹健骡备换。
      待驶到近前,只见最前面探路的一骑,背上绑着根大旗,旗面上赫然是‘威武行’三字。而他身后,每辆货车上都插着一枝四方的‘姬’字旗,另有一位掌鞭驾骡,一个打手看货。使人一望而知,是打行在替人押货。
      骡车行到客栈的院子里,停了下来。
      驼子掌柜热情地上前要拉住骡车,却被一马抢出,挡在面前。
      马上跃下一人,解了风帽,是个三十出头,样貌端正,轩昂修伟的汉子。
      他神字清朗,声音坚定有力道:“不必劳烦。你是何人?”
      驼子掌柜伸手作请状,殷勤招呼道:“我是这小客栈的掌柜。大爷,一路辛苦了。小店备有上好的酒食,快请屋里歇息吧。”说完,一边招呼三个伙计帮忙去卸后面的三辆车,一边又要动手拉骡。
      他只道,客栈好几日没人上门,这会儿好运当头,黑灯瞎火的来了十几个打尖住店的,怎么着也要好生招呼,尽量热情。就算人家嫌弃他热情过头了,可这送上门的买卖也没理由会跑,是以,才坚持帮忙。
      可没等大头、阿德、小方上前卸货,就又有几个大汉从马上跳将下来,将他们推挡至骡车丈外,连车边都没容他们碰上一碰。
      那汉子因为驼子掌柜的异常热情,已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入住此店了。他伸手拦住了驼子掌柜,回头狐疑地瞧向背后另一匹马上之人,似乎向他征询意见。
      那马上之人唤过一名留有微须的黑面汉子,吩咐道:“元幸,叫冯先生前来。”
      不一会儿,有人去最后一辆骡车里,领出来一个商人模样之人。
      此人便是京城里有名的大富商冯承钦。
      冯承钦头戴貂皮帽,脖围狐裘巾,身穿极惹眼的羊毛皮袄,急急来到近前,问道:“孙师傅,怎么了?”
      这马上之人正是山西大同‘威武行’的副行主,也是此次押货的大掌柜孙有度。
      孙有度也下了马,对那瞧他的汉子道:“连城,叫冯先生认一认,可识得此店的掌柜。”
      原来那样貌端正的汉子,就是‘八方风雨’姬于安的儿子姬连城,也是此次押货的二掌柜。

      自从姬于安金盆洗手后,‘威武行’的生意就由孙有度和姬连城担下了。二人外出押货,一直未曾有失。只是,此前他们向来是轮换休息,交替外出押货,而似这一次,同押一趟货的情况,实属罕见。

      冯承钦只看了驼子掌柜一眼,就笑道:“错不了,他就是这儿的掌柜。前两年我来回办了几次货,都曾在这店里住过。”
      姬连城加了份小心,问道:“你确定?再仔细瞧瞧。”
      冯承钦一副看不得别人大惊小怪的样子,反问道:“就他这长相,难道姬二掌柜还能找出别个一模一样的来?”
      的确,这样又驼又瘸之人,实在不好找。
      姬连城点了点头,却没有收回拦住驼子掌柜的手,只道:“掌柜的,我们车上的货不用下,就不劳你费神了。你只需准备好客房、饮食,其余的不要管。至于银子,不会少你一分。”
      孙有度冲一边发愣的三个伙计道:“多弄些柴、碳出来,我们有人在外面院中留守,需要生火取暖。”
      驼子掌柜也曾见识过打行的谨慎,既然眼前的银子不少挣,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笑嘻嘻地领着三个伙计进屋去准备了。

      孙有度下令,无论何时武器不准离身,每车必留有一人看守,大家轮流吃喝、睡觉,不得松懈。
      众人纷纷下马,按部就班。
      姬连城来到一匹马边,伸手欲扶马上之人下来。
      马上之人却笑了声,道:“我又不是弱不禁风。”说完自行跨将了下来。
      这样的天气,为了御寒,大家全身俱裹得密不透风,是以不仔细瞧,很难辨别出此人是个女子。
      那女子下马后,又伸手欲将鞍后的马包卸下,却被姬连城抬手阻止。
      姬连城俯在她耳边小声关切道:“别忘了,你已有三个月身孕,本该在家将养。”言毕,利落地换手,将马包抗上肩头。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道:“不想我跟在身边了?”
      姬连城故意板起脸孔,皱眉道:“你瞧瞧别人,哪有带着婆娘跑江湖的?”
      原来这女子是姬连城的结发妻子姚兰芝,二人成婚已有十余年,家中育有一子一女。
      姚兰芝撅起嘴,道:“人云亦云,算不得英雄好汉。你出来押货,不是几月,就是半年,我跟在身边才放心。不想我跟着,就直说,别拿别人当挡箭牌。”
      她说这话时的表情,不似一般的中年妇人,倒象任性撒娇的新嫁娘。
      姬连城无奈叹道:“想不想的,你不也跟了十多年了嘛。只是,这次情况不同,若非我由了你,将怀孕之事瞒过爹娘,他们怎会同意你跟我出来?”
      姚兰芝心知丈夫爱惜自己,只温婉一笑,道:“好了好了,外面冷,进去歇会儿吧。”
      二人相携而入,寻了张空桌坐下歇息。

      姬连城夫妇是极传统的娃娃亲,新婚之夜就是他们一见钟情之时。姬家的功夫是传媳不传女,加之姚兰芝天资出众,娘家也曾是江湖上名噪一时的武学世家,功夫底子打得极好,是以,一身武艺尽得姬家真传。此后,姬连城出外押货,姚兰芝必然随行,而之前姚兰芝怀孕、生育期间,姬连城则留守家中,陪伴妻子。可说自成婚至今,姬连城和妻子从来同进同退,未曾分开过一日。但这次不同,冯承钦要求‘威武行’的两位当家人必须一同上路,确保安全,所以本来发现妻子有喜,打算留守在家的姬连城,才勉为其难做了这趟货的二掌柜。而姚兰芝则逼着丈夫瞒下了自己怀孕一事,只为跟在他身边。

      在姬连城夫妇进屋之前,孙有度和冯承钦就已率先来到了屋内,和驼子掌柜说起话来。
      孙有度道:“我们‘威武行’打算在你这儿住一晚,要包下通铺的大屋,另外再加三个单间。至于吃食,只要肉菜、饭食和水,酒是点滴不要。”
      通铺是给打行的打手们准备的,而那三个单间,无疑是孙有度一间,姬连城夫妇一间,冯承钦一间了。
      他身边的冯承钦已取出银包,一边准备给钱,一边问道:“多少银子?”瞧上去十分大方。
      看来这一路的花销都是他的。
      驼子掌柜面露为难之色,道:“这却是不太好办了。”
      冯承钦不耐烦道:“我们急着寻个跌歇处,有什么难办的,你倒是吱一声啊。”
      他说话的口音虽不标准,却和孙有度有几分相似,似是山西大同的口音。
      其实,自从进到屋内,瞧见另有一桌生人后,冯承钦就丢了标准的官话,改换成了不伦不类的大同口音。
      他做的本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各地口音、方言都有涉猎,此时不敢说惟妙惟肖,但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驼子掌柜无奈地抬手指了指座上的黄芩,道:“那位爷已经付过钱,要了大屋里的一个铺位。所以,您二位想包整间大屋,却是难了。”
      冯承钦转头看向黄芩这边。
      黄芩和韩若壁也正好瞧向他们那里。
      韩若壁小声道:“你瞧,打行的人都住进来了,就证明这不是黑店。”
      黄芩不信道:“就凭这?”
      韩若壁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了解这个行当。打行的打手武功有高有低,能力也有强有弱,但大多能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凭借的就是谨慎、守规。他们的那些规矩、戒律,都是经年累月押货积累下的,极老道的江湖经验,十分管用。即便新手,武功不高,只要能一板一眼地守着规矩,也基本不会出错。而打行最重要的规矩,要属六条戒律。这六条戒律在他们眼里真是比皇上的圣旨还重,即使丢了性命,也必须遵守。”
      他歇了口气,继续道:“我记得,第一煺饲戒住新店:新开的客栈摸不透人心,不能随意冒险,是以,只要门上写有开业大吉的客栈,他们是从来不住的。第二条则是戒住易主之店:换了掌柜的客栈,人心叵测,难保不变成黑店,所以也是住不得的。由此可见,这里早已存在,且掌柜的一直就是那个驼子,不可能突然间变成黑店。”

      他说的不错,打行对规矩、戒律极为重视,若有人违反必被驱逐出行,因为替人押货,绝非仅靠武功高强就能保证安全,更多的还要依仗经验和纪律。而除了韩若壁说的那头两条戒律,接下来另有四条,分别是:
      三,戒住宿娼之店:打手多为男人,极可能在和娼妇的纠缠中,中计失货,是以不能冒险去住;
      四,戒武器离身: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住在店里,是醒着,还是睡了,武器都必须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五,戒货、物离人:不管是旱路,还是水路,要保护的不管是货,还是人,打手都不得随意离开目标;
      六,戒忽视疑点:打行的打手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哪怕极细小或无甚紧要也需密切注视,防止因为掉以轻心而出错。

      黄芩听闻点了点头,心道:客栈是没问题了,但韩若壁能够对这些规矩、戒律了如指掌,八成以前劫过打行的货。
      这时,冯承钦轻咳了一声,冲黄、韩二人抬了抬下巴,又对孙有度使了个眼色,之后和孙有度一并来到黄、韩二人的桌边。
      孙有度很有风度地冲黄芩拱了拱手,道:“‘威武行’要寻个宿头,出门在外,还请这位兄弟行个方便,把通铺的铺位让出。”
      未等黄芩开口,韩若壁就抢先笑道:“师傅可是说笑了,大通铺一排可睡二十几人,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你们‘威武行’出来的总共也不会超过二十人吧,怎的计较起我这位朋友的一个铺位来?如此,算是行的哪路的方便?”
      孙有度被他两句抢白噎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冯承钦‘啪’地一声,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不屑一顾道:“讨吃货,贴你们一两银子,去开个单间吧。”
      在他眼里,花一吊钱住大通铺的人,是不可能拒绝一两银子的。
      黄芩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看韩若壁接下来要耍什么花样。
      韩若壁冷笑了几声,道:“山西来的?都说晋商有钱,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一两银子?打发要饭花子可以,打发我这朋友却难。”
      他自己时常喜欢摆阔,却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摆阔,压了他的风头,是以冯承钦此举不免惹恼了他,话里带刺便是必然了。
      冯承钦怒道:“你还坐地起价了不成?”
      韩若壁淡淡道:“你可以就地还钱嘛。”
      姬连城夫妇见状,起身围了过来。
      姬连城问道:“大掌柜,怎么了?”
      孙有度道:“人家不愿让出通铺。”
      姚兰芝拨开身前的丈夫,温柔一笑,道:“两位误会了,实在是我们打行有打行的规矩,而且夜里轮班看货,大屋内不停有人进出,难免弄出声响,惊扰同屋,碍人休息,是以,本来就极少有人愿意与我们同屋,还希望两位能为人为已,行个方便。至于出让铺位的银钱,大家好商量,绝无敷衍打发之意。”
      实际上,谁都知道打行押货,最看重安全,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屋子里更容不下陌生人,可她一番话道来,有理得体,丝毫不显霸道强硬,叫人忍不住刮目相看。
      韩若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这位大姐说话中听。可是,客栈只有四个单间,我已订了一间,你们又要去三间,我这朋友若是让出铺位,就没地方过夜了。”
      姚兰芝瞧向姬连城,道:“也不好叫别人没地方过夜,这倒是个问题。”
      冯承钦忙嚷嚷道:“你两个都是男人,又以朋友相称,挤一挤,住一间,又有何妨?”
      得闻此言,韩若壁眼珠转了又转,忽而哈哈大笑起来,冲冯承钦连连点头,又竖起拇指,道:“瞧不出你一身铜臭,这句话倒颇有几分见地。”
      见他如此反应,冯承钦愣了愣,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继而,韩若壁勾起嘴角,弯了眉毛,笑眼迷离,风流入骨地转头向黄芩道:“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朋友啊朋友,要不我们俩就委屈一下,挤一挤?”
      “不可。”黄芩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平和,但听得出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冯承钦先前以为难说话的是那个又俊又滑的小子,没想到另一个也是一样。
      孙有度站前一步,道:“这样吧,拿我的单间同这位兄弟换通铺的铺位好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这一次,黄芩没再表示异议。
      几人散去,各忙各的了。

      韩若壁颇为失望地撇了撇嘴,道:“你今日倒是不错,有人请吃好的,还有人请住好的。”
      黄芩淡淡笑道:“好运来了,那是挡都挡不住。说不定,借着眼下的好运,我的公事也能尽快了结,就好回高邮去了。”
      看着已在较远的一张桌上,吃喝起来的冯承钦,韩若壁唏嘘道:“瞧那位晋商老爷的穿着打扮,家私何只万贯。”
      黄芩道:“他身上穿的和你一样,也是羊皮袄子,可瞧在眼里,总觉比你的要强一点。”
      韩若壁死死瞪着冯承钦身上的羊毛皮袄,恨恨道:“不是‘一点’,是‘很多’。他那件袄子的用料,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极品‘草上霜’。”
      黄芩显是不知,问道:“什么‘草上霜’?”
      韩若壁收回目光,道:“‘草上霜’是羊毛皮的一种,极其难得,因其毛附皮处呈灰黑色,而毫端却是清一色的云白,圆卷如珠,若霜落草上,故命名‘草上霜’。”
      黄芩哈哈笑道:“如此说来,那客商的皮袄要比你的名贵多了?”
      一路上,他那件杂色的狗皮袄子已被韩若壁嘲笑了无数次,现下听到韩若壁的皮袄也被别人比了下去,自然忍不住揶揄他两句。
      韩若壁唉叹了几声,吟道:“草上霜......‘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
      黄芩微怔了怔,道;“你说过,做‘买卖’是为求财,可会对着这句诗发出感慨之人,又怎会不管不顾,舍了命地追逐财富?”
      韩若壁倒了碗酒,喝了几口,才道:“令我感慨的不是这句诗,而是我明明知道诗句中的蕴理,却还是忍不住对财富无限渴望。有了它,就能让我吃喝玩乐,享受无度,也能让我的兄弟们不愁过活。”
      “你瞧,这世上象我一样,明明知道却做不到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摇头长叹了一声,道:“知为知,行为行,想要‘知行合一’......未免太难了。”
      猛然,他转头看向黄芩,莫名道:“就这,你比我强。”
      黄芩哪懂什么知行合一,只倒了碗酒,一口饮尽。
      韩若似乎来了兴致,又道:“小时候,在横山,师傅常说我心如明镜,有道缘,能修仙,叫我收拾心思,莫恋红尘,跟他一起成仙。不说成仙是否是他老人家,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我只知道自己做不了道士。那时候,我一心想的是:下山捞最多的银子,喝最辣的酒,骑最快的马,追最漂亮的女人,睡最舒服的床,穿最华丽的皮裘......”
      听到这里,黄芩忍不住噗嗤一笑,打断他道:“别吹了。那么多‘最’字,还最华丽......眼前那商人的皮袄就比你的华丽多了。”
      朝他狠狠翻了个白眼,韩若壁斥道:“滚一边去,你一个穿狗皮袄的还这许多话!”
      黄芩见他有恼羞成怒的架势,哈哈一笑道:“我不说了,你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韩若壁苦笑了一下,道:“我娘生我时就死了,我爹被贬了官职,永不复用,穷困潦倒。他寄望于我,要我考取功名,替他再次入朝为官。那时候年纪小,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就照他的意思去做,十三岁时第一次就考取了秀才,使得我爹十分得意。同年,我爹病死了,临死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完成他的心愿,考取功名。后来我遇上了入山寻道的师傅,一边跟着师傅学艺,一边继续读书,想完成爹的心愿。可惜,功名真不是容易考得,十年寒窗,没试过的人很难知道有多苦。之后连着九年,连考三次,一次未中,也就淡了。再以后,我给师傅留了封信,信上说,师傅老人家,你自己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这才觉得厌了,入山寻道来了。可我还年轻。等我也和你一样,在俗世中滚过半生,享受的享受了,经历的经历了,再回来陪你老人家走那条得道成仙之路吧。然后,我就下山了。”
      黄芩有点想接口道‘下山就做了强盗头子?’可心中一沉,没有说出口,换言道:“你师傅入山前恐怕是位江湖高人。”
      韩若壁道:“我也曾缠着问他以前的事,可他就是只字不提。被问急了,就唬弄我,说是人老了,以前的种种过往早忘光了。”
      黄芩瞧着他,若有所想道:“是他唬弄你,还是你不想告诉我?”
      韩若壁摸了摸下巴,道:“你觉得是怎样,便是怎样吧。”
      黄芩喝了口酒,道:“你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听起来很有读书的天分。”
      韩若壁自嘲笑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黄芩道:“那学艺呢?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学艺很轻松一样。”
      韩若壁道:“可能本质上,我不是读书、做官的材料,而有学武、学道的天赋吧。”
      说着,他缓缓地一气喝光了碗中残酒,道:“天赋这东西,往往要强大到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黄芩道:“你今日喝的不多,说的却太多。”
      韩若壁笑一笑,道:“我也没想到会说了这许多话。其实,我从不愿向人提及身世,就象不愿回顾过往一样。过去的,不管是好是坏,都过去了。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能丢掉过往,及時行乐,岂非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黄芩沉默良久,道:“你的想法,我明白。”
      韩若壁以为他不过一句敷衍,摆手笑道:“这点上,你和我截然不同。以你的为人处事,如何能明白得了?”
      黄芩干尽一碗酒,道:“因为很久以前,我好像也曾听别人说过类似的话。”
      韩若壁‘哦’了一声,道:“哪个别人?”
      黄芩稍稍停顿了一瞬,道:“不记得了。”
      他停顿的那一瞬极短,不过就是眨了两下眼睛的时间,可韩若壁却知道,黄芩一定没有忘记那个人。
      韩若壁故意笑道:“听起来,这人与我兴味相投,无缘结交倒是遗憾。”
      黄芩面色如常,接连喝了三碗酒,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

      就在韩若壁准备再度开口时,四个‘威武行’的打手被轮换了进来吃食,恰好坐在二人邻桌。他们坐下边吃边小声说话,腰间的武器也不曾离身。
      只听其中一个长着眯缝眼的汉子小声道:“你们觉不觉得这趟货太好赚了,有些蹊跷?”
      他对面一个面膛发红的汉子笑呵呵道:“这趟货除了布,就是绢,不及银钱惹眼,极少会惹上强盗。所以啊,有没有蹊跷我不知道,好赚却是一定的。”
      又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狠狠啃了口馍,道:“一千匹布、一千匹绢,市价往少里说,也值五、六百两银子。按行里的规矩,包吃包住包行,再拿货价的一成作为报酬,也就是净挣五、六十余两银子,真是不少赚了。回头我们也可以多分点。”
      他转头瞧向对面黑面微须的汉子道:“元幸,你说是不是?”
      元幸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含糊应了声:“是啊。”
      年长的汉子又道:“不过,那个姓冯的真是古怪,放着那么多家打行不请,偏要多费周折,多费银钱,请我们‘威武行’来押货。”
      红面膛的汉子想了想,道:“也许是冲着我们名头大吧。”
      年长的汉子道:“可这批货不过是些绢、布,也不烫手,杀鸡焉用牛刀?”
      眯缝眼的汉子故作神秘莫测的样子,道:“你们知道吗?出发前,姓冯的请行主等人吃了一顿饭。”
      红面膛的汉子道:“不过吃顿便饭,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眯缝眼的汉子瞪大了眼珠道:“大惊小怪?不过寻常一顿饭,就吃掉了二十两银子,你说该不该大惊小怪。”
      红面膛的汉子呆了呆,小声道:“比起我们的一顿饭,这实在是太多了。这帮商人真他奶奶的有钱。”
      年长的汉子听言,道:“嗯,八成是姓冯的太有钱了,没处使,所以随随便便请人吃顿饭,就要花那许多。”
      眯缝眼的汉子道:“原说那些有钱人请客吃饭,别说二十两,就是一顿吃掉几百两也是有的,但行里押这趟货,酬劳只有五、六十两,可姓冯的请我们行主吃一顿饭就花了二十两。比较而言,可就有些蹊跷了。”
      年长的汉子微作思考状,道:“被你这么一说,是有些怪。不过,兴许姓冯的家里刚生了儿子,又或是纳了房小老婆,人逢喜事的话,请客吃饭总会大方一些。”
      眯缝眼的汉子摇头道:“哪那么简单,你没瞧孙爷和姬少爷都出来押货了吗?”
      另二人互望了望,大眼瞪小眼,都没弄明白个所以然来。
      眯缝眼的汉子道:“这事不简单,我不信姓冯的这趟货会只赚几百两。”
      他还待再讲下去,却被元幸不耐烦地打断了,道:“货容易押是好事,我们一文不花,有吃有住,管人家赚多少银钱干嘛?”
      此时,姬连城走到他们桌边,道:“别嚼舌根了,吃饱了就出去,换别的兄弟们进来吃。”
      四人发觉被二掌柜听去了,忙不迭地应下,匆忙跑出门外。
      姬连城心中暗笑:五十两?你们哪里知道,冯承钦这趟货的押运费,可是五百两银子。

      韩若壁慢慢自长凳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冲黄芩道:“炉火太旺,喝下的酒又呛,我这会儿烧着了一样燥得慌,就想到外面走一遭,好凉快一下。你呢?”
      黄芩吃下最后一块羊肉,也站起身,都没抬眼瞧他,道:“你自凉快你的去,我要睡了。”
      二人一个朝前门,一个往后门而去。
      来到门口,韩若壁正要挑帘,却见棉帘一掀,携着股子冷风,进来一个鹰鼻深目的老者,和一个脸色惨白的中年人。
      这二人目光犀利,均是面挟严霜,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韩若壁不禁停下脚步,留意来人。
      二人见他不知趣地堵在了入口处,不免面露厌容。
      韩若壁冲二人点了点头,友善地一笑,以表歉意。
      老者视若无睹,中年人则冷冷回瞪了他一眼。
      韩若壁又耸了耸肩,侧身让过,方便二人往屋子中间去。
      只见这二人进到屋内,也不说话,先以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然后挑了个空桌坐下,相对吃了起来。
      韩若壁发现,他们的穿着、打扮,分明是‘威武行’里的打手,可举止、神情又不似其他打手。其他打手轮流进来吃饭时,总要凑在一起,相互说说话,或稍稍打个招呼,可这二人根本不理睬旁人,只管独坐一桌吃自己的。
      韩若壁瞧够了,手掀棉帘,一边迈步出去,一边心道:‘威武行’这趟货,真正有意思。

      第四回:满腹狐疑难免几番揣想,和盘托出换得一度联袂

      姬连城夫妇入住的单间,门窗紧闭,烛火昏暗,壁炉散发出的热量烘烤空气,温热干燥,使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迷茫。
      姬连城脱下最外层的厚重棉衣,顺手放在一张破旧的桌上。跟着,他一屁股坐上土床,长长地舒了口气,向后瘫软地仰倒了下去,口中轻声嗟叹道:“好--舒--服--。”
      长途押货,身体劳苦不说,精神也一直处于紧绷状态,任是再强悍的汉子也有疲惫的时候,眼前这一路万里奔波,又有几人能丝毫不松地硬抗下来?是以,途中一旦有机会,姬连城都会令自己尽快放松,好生歇息,以期在最短时间内恢复过来。
      细心的姚兰芝默默拾起丈夫的外衣,借着残烛的光亮,靠近壁炉挑架起来,以烤去水气,拢些温暖。
      她想,这样一来,明早穿上身时必能舒坦许多。
      片刻后,姬连城坐起身,催促姚兰芝就寝,道:“夜里要出去巡查,快些歇下,也好多睡一会儿。”
      姚兰芝应了声,吹熄烛火,和他躺至一处。
      黑暗中,她怎么也睡不着,惴惴不安地小声道:“不知为何,这趟货,我总觉有些不放心。”
      姬连城宽慰她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走一趟就挣得五百两,怕是自‘威武行’创建以来,从没有过的好买卖呢。”
      姚兰芝辗转反侧,道:“冯承钦对外宣称运的是一千匹布,一千匹绢,可我们知道,实际上,布、绢各只有五百匹,其余的都是暗货。我不放心的正是那些暗货。”
      姬连城道:“你怕被盗匪盯上?”
      姚兰芝理了理纷乱的心绪,也不能确定到底怕的什么。
      也许只是女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令她心生不安。
      思前想后,她问道:“连城,冯承钦的暗货是什么,你可知晓?”
      姬连城在枕上微晃了晃脑袋,道:“不知晓。”
      姚兰芝疑道:“每车有十只货箱,总共四十只,无一例外都是我们‘威武行’的。难不成你们装货入箱时,都没留心瞧上一眼?”

      货箱是保护货物的重要工具,是以各家打行都特制有大小、规格不一的专用货箱,用来装带押运的货物。这类货箱多用榆木圪塔制成,可防刀劈、剑刺,因此十分沉重、厚实。货箱上的锁更是至关重要,通常是当地的制锁名匠,根据打行的要求专门设计、订制的。如此一来,不同打行的货箱自然各不相同,内行人只需一眼,便能分辨出具体是哪家打行的。
      ‘威武行’的货箱无比结实,乃是取用比榆木更加坚固的铁桦木所制。箱上的暗锁也非寻常的铜头铁叶,而是全部以精钢打造,刀剑难伤。暗锁的设计还特别精巧,必须以大掌柜、二掌柜的两把钥匙合并起来,方可打开。这样的设计是姬于安的意思,一方面更为保险,另一方面,也能大大降低领头人生了贼念,暗里开箱,贪拿货物的机会。

      姬连城答道:“明货是我们装的,可暗货是冯承钦的人装的。他让我们先把货箱打开,放置到空地上,把布、绢装进去,然后又命令大家全部离开。之后,他叫来他的人,再把暗货装入货箱。货一入箱,就盖上箱盖,不给人瞧。最后,他叫我和孙爷进去,盯着我俩把每只货箱挨个儿上锁,贴封。我瞧他从头至尾谨慎小心,一丝不苟,确是十分紧张那些暗货。”
      姚兰芝道:“这么说,你和孙爷都不知他后来又装了些什么进去?”
      姬连城点头肯定。
      姚兰芝更觉琢磨不透,又问道:“我瞧冯承钦平日里废话颇多,所谓言多必失,他和你们说话时,话里话外的,就没漏出丁点儿口风?哪怕有一星半点与暗货有关,我们都可据此猜测。”
      姬连城道:“没有,他只说五百两银子主要是冲着暗货。出发前,我倒曾起过心思,想瞧一瞧到底是什么货。可孙爷说,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我们只管押货挣钱,瞧不瞧的没甚分别。你想,没他那把钥匙,我也开不了货箱,自是只能作罢。”
      姚兰芝明白这是孙有度一贯的作风--他觉得,打行只管押货,不问其他才是本份。
      停顿了一瞬,姬连城又道:“我后来又想,就算缠着孙爷得了钥匙,可行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行里的规矩又是‘暗货见不得光’,实在不好自坏规矩。不过,几个鼻子灵敏的兄弟曾在货箱边,嗅到过极淡的茶叶香。他们猜测暗货可能就是茶叶,也不知是不是。”
      姚兰芝不明所以,道:“茶叶?若是茶叶,何需藏着掖着,为何不光明正大地押运?”
      在家时,她常见家中长辈闲时泡茶来喝,权作生活调剂,就以为茶叶是每家必备的,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现下,听说冯承钦的暗货竟然可能是茶叶,当然觉得诧异。
      姬连城道:“原来我也不明白,后来问了人才清楚。在咱们大明,茶叶这东西和盐一样,是不准私自贩卖的,只能官家独营。可官家的定价太高,管得也不是很严,于是就有不少有门路的商人,暗地里做起了贩黑茶的生意。”
      姚兰芝奇道:“茶叶又不是什么非有不可的东西,从小到大,我就不爱喝茶。真不懂他们为何冒风险,去做此种生意。想来又赚不了多少。”
      姬连城侧身搂住她,笑道:“你不爱喝茶没关系,可关外的胡人不能不喝。他们跟我们吃食不同,是以奶食,牛羊肉为主,全无菜蔬和果品,若是再少了茶叶,那是要生病的。所以,对他们来说,茶叶和盐一样,是非有不可的吃食。”
      姚兰芝这才了然,道:“竟是这样。”
      姬连城又道:“说起来,贩黑茶和运私盐颇为相似,都是极赚钱的生意,你只需瞧瞧那些赚得盆满钵满的盐枭,就知道茶叶这生意有多好赚了。”
      姚兰芝舒了口气道:“若真是茶叶倒没什么了。我听说,胡人马贼只要金银珍宝,不要货物。也不知是真是假。”
      姬连城替她掖了掖被褥,道:“我也听说过。想来可能是胡人马贼只会打打杀杀,不懂做生意,货物到了他们手里,只怕也销不出去。”
      姚兰芝点头道:“不过也不能太大意,关外也有汉人马贼,据说比在关内时还要凶悍。”
      姬连城笑道:“别多想了,你不睡,肚里娃娃还要睡呢。”
      姚兰芝甜甜一笑,闭上了眼睛。

      黄芩回到屋内,先收拾了一番背囊和腰袋,而后径直上床,合衣而卧,且留下一烛荧荧,没有吹熄。
      当他的脑袋刚沾上枕头,闭目待歇时,窗外立时传来几下奇怪的弹指之声。
      这弹指之声极轻微,很有节奏,连续了好几下,象是敲在窗框上发出的,虽于静寂无声的暗夜之中,仍然声若蚊蝇般难以听见。
      可黄芩不但听见了,而且听得一清二楚。
      他微一睁眼,果断地翻身坐起,随手一掌劈出一道掌风,将桌上的烛火刮熄。
      就在烛光甫暗之际,他的人已落至窗下。
      将窗户悄然揭开微微一线,黄芩小心地向外张望,但见一人负手站在窗外。
      黑暗中,他瞧得十分清楚,那人正是韩若壁。
      黄芩低声道:“何事?”
      韩若壁一晃身离开窗前,到了门边,悄声道:“外面冻死了,快让我进去。”
      黄芩沉吟思忖了一瞬,推手开门。
      门才微开一半,韩若壁已闪身而入,身法之轻快自如,宛如一缕轻风,毫无半点声息。
      待关上门后,黄芩要重新点上火烛,韩若壁却阻止道:“莫点灯,点灯引人注目。”
      黄芩依他所言收了手。
      二人于黑暗中相对。
      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可瞧见对方模糊的轮廓,韩若壁只觉黄芩的那双眸子异常明亮,心下顿时一片清朗。
      黄芩没好气道:“深更半夜,找我做甚?”
      韩若壁笑道:“今日入住之人,你不觉有些可疑吗?”
      黄芩抬手一指,道:“入住之人中最可疑的,不就是你吗。”
      韩若壁收了笑脸,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那个商人,‘威武行’的两个打手,还有那趟货,都十分可疑。”
      黄芩摇头道:“但凡商人大多那样,一身铜臭,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什么可疑的?难不成你记恨人家的‘草上霜’盖过了你,没事也要寻些事端?”
      韩若壁连叹三声,道:“我记得,你说过我不做捕快真是可惜了,可见我于人于事,观察细微,分析得当。怎的这会儿却不听我分析细说?”
      黄芩点头道:“我好像还说过,你不做戏子真是可惜了。那你是不是打算演出戏让我瞧?”
      韩若壁眼波转动,嘻嘻一笑,道:“只要你有心瞧,我一定演得了。黄捕头想点哪一出?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的《蟾宫曲》;还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西厢记》,又或者......?”
      黄芩哪知他真会这许多曲目,心生不耐,上前推搡他,做出逐客状,道:“哪有这等闲功夫看戏。快走,快走,我要睡了。”
      韩若壁就是死赖着不肯走,口中道:“不看戏也罢,可你就一点好奇心没有?”
      黄芩见他不走,一时也没了法子,只得道:“有话快说,说完便走。”
      韩若壁一眯眼,道:“那商人看起来一副暴发户作派,可骨子里绝不似外表那般简单。”
      黄芩应了声,道:“哦?”
      韩若壁道:“他那山西大同的口音是装出来的。”
      黄芩‘嗯’了声,道:“原来你也知道。”
      韩若壁愣了一瞬,道:“你早瞧出来了?”
      黄芩点了点头,道:“此人在客栈外共说过三句话,都是地道的官话,但进到客栈里,瞧见有你我在后,就转换成了山西大同的口音。”
      韩若壁道:“所以我说,他八成并非来自山西,而是极可能和你一样,自京城而来。”
      黄芩反驳道:“‘威武行’的那些打手可都是不折不扣的山西口音。谁规定京里的客商,就不能到山西做买卖?你怎知他不是从山西办了货,找了打行,直接押货出关的?”
      韩若壁回道:“正如你所说,京里的客商自可到山西做买卖,他若真是从山西办的货,就完全不必改换口音。否则,不等于脱裤子放屁吗?”
      听他的比喻颇为别扭,黄芩皱眉道:“你好歹也是秀才,怎的说话如此粗鲁。”
      韩若壁笑叹道:“入了江湖多少年,耳濡目染惯了。或许,再假以时日,就没人能瞧出来,我韩若壁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了。”
      黄芩沉默了一阵,缓声道:“我能瞧出来。你那番‘盗亦有道’、‘劫亦有节’的理论,岂是一般江湖人想得出来的。”
      韩若壁瞪圆双眼,鼓起鼻翼,猛然笑道:“我就说你是我的知已。”
      黄芩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道:“说回那个商人。”
      韩若壁道:“那个商人改换口音,必是心虚作祟之下的自然反应。对于我们这种陌路人,他想隐瞒什么?又能隐瞒什么?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他的来路而已。所以,他定是从京城来的。”
      黄芩沉思片刻,心意已有些变动,点了点头。
      韩若壁又道:“‘威武行’那几个打手的对话你也听到了,连他们自己都觉出这趟货蹊跷,可见必有问题。”
      黄芩又点了点头。
      韩若壁洒脱一笑,道:“我这人生性好奇,碰上这种疑问重重的事情,又怎忍得住不搞个明白?”
      黄芩再三点了点头,而后一脸认真道:“你说的都有理。可我不懂,你想搞明白,自去搞你的,跑来找我做甚?”
      韩若壁叹了声,道:“我本想借着出去凉快的机会,探一探骡车上是什么货......无奈他们的防卫极其严密,想要靠近骡车,势必会被发现。”他停了一瞬,神秘道:“你道这押货的‘威武行’是什么来头?”
      黄芩笑道:“叫‘威武行’的多了去了,我哪能个个知晓。”
      韩若壁凝神道:“我出去瞧过了,每辆货车上,都插着一枝‘姬’字旗。”
      黄芩微惊道:“难道是‘八方风雨’姬于安?若来的是他,你最好把那好奇的性子压下,收了一肚子花花肠子,否则被人家的暗器钻上百八十个窟窿,我就真要把你埋在关外了。”
      韩若壁道:“我知你是不想多管闲事,可这趟货当真有古怪。我仔细查看过远处的车轴印,深入冻土,绝非他们说的布、绢一类,定是装载了极重的东西。另外,看那两个押车的头领,一个五十不到,一个三十出头,再听打手的对话里,分别称呼他们为‘孙爷’和‘姬少爷’,定然不是姬于安。”
      黄芩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之前,他只觉那个暴发户样的客商、威武行的人,以及他们的货都与自己无关,是以明知有疑,也不曾多想。眼下听韩若壁这么一分析,又听他说车内载了极重的东西,莫名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这趟货会不会和他要查的案子有关?
      此念一生,黄芩不免有所松动,也生了心思,想去探一探‘威武行’的货。可他明知对这趟货,韩若壁极可能另有所图,便不愿暴露自己的想法,给韩若壁加以利用了。反而,黄芩想,也许可以借此要挟韩若壁吐露真言,也未可知。

      见黄芩的表现仍十分冷淡,似是对此事毫不关心,韩若壁一时无法揣度他的真实想法。
      稍倾,黄芩冷冷一笑,道:“依我看来,你断不会只因心生好奇,就冒险去探人家的货。”
      韩若壁苦笑道:“你那点捕头心思,怎的老用在我身上?”
      黄芩直白道:“别耍花枪了,想让我帮你,就老实说出,你此来哈密所为何事。我警告你,似前次在高邮那样,先混水摸鱼,然后快快活活拿钱走人的好事,不会再有了。”
      他已瞧出韩若壁之所以来找他,为的就是说动他一起去探货。
      韩若壁无声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的确,我一个人搞不定那许多打手,若你我之中有一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另一人当可一探究竟。”
      黄芩笑道:“原来是有求于我。既如此,还不快说?!”
      韩若壁沉默了片刻,摇头无奈道:“我不得已跑来塞外吃苦,全为一个女子。”
      黄芩满面惊疑之色,道:“女子?”
      本来,他已准备好了瞧着韩若壁眼光四射,口吐烟云,大肆吹捧出一个他构划得天衣无缝的打劫计划,并说出令他眼馋到流口水的大批金银珠宝的下落。要知道,能令韩若壁这种贪图享受之人,主动跑来塞外吃苦,目标必是数目可观的一笔财富。可是,他居然说,是为了一个女子,这着实令黄芩始料未及。
      可惜,此刻二人是在黑暗中,韩若壁瞧不清黄芩脸上的表情,否则定要笑得前仰后合了。
      韩若壁道:“是女子,也是兄弟!”
      黄芩越发听不懂了。
      韩若壁一脸凝重,道:“目前,在北斗会,她的地位等同于‘天璇’。”
      黄芩心生疑惑,暗想:‘天璇’娄宇光已死在高邮,莫非‘北斗会’又找了个女子代替他?可在‘北斗会’,‘天璇’的地位仅次于‘天魁’,想坐上这第二把交椅,功夫、手段定需不同凡响。这样的女子,只怕不好找。
      他口中道:“能找到这样的人,实属不易。”
      韩若壁瞧出黄芩是误会了,于是道:“她并非接掌‘天璇’一职,而是地位和‘天璇’等同。”
      黄芩不明其意。
      韩若壁微现愧作之色,道:“她是‘天璇’娄宇光唯一的妹子,娄宇光是为北斗会而亡,我要会中兄弟敬重她,就如同‘天璇’再世。”
      原来,前一阵他一心忙碌,四处奔走,为的就是安抚樊良湖一役中,被‘秋毫针’等杀害的那八个兄弟的家小。
      黄芩心道:原来如此,瞧不出他素来轻浮,却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他问道:“她要你来关外做甚?”
      韩若壁道:“并非她要我来,是我许诺她,二十岁生辰时,定要送一件能令全天下女子嫉妒的礼物给她。”他有些懊恼道:“明年开春就是她的生辰。没想到那东西居然令我大费周章。”
      黄芩奇道:“什么东西?”
      韩若壁道:“长春子。”
      黄芩想了想,道:“我只听说过,前朝有个道士‘长春子’,你那‘长春子’又是何物?”
      韩若壁靠近了些,在黄芩耳边极低声道:“‘一部仙韶,九重鸾仗,天上长春’。我这‘长春子’乃是一只极罕见的玉镯,据传,是远古留下的宝贝,被人献进了皇宫,女子若能以它常傍身侧,则可容颜永驻,青春不老。你想,凡是女子,有几个不怕老的,赠其‘长春’堪比万金,定是心满意足,笑颜常露了。”
      黄芩笑道:“世上之人哪可能青春不老。”
      韩若壁道:“可能不可能,全看收礼之人怎么想。自从娄宇光死后,他那妹子就再没了笑模样,会内一众兄弟瞧着都心疼得紧。我欲送她‘长春子’只为图个兆头,逗她开心罢了。”
      黄芩点头道:“算你用心良苦。”
      韩若壁语带试探道:“你不会也是冲着‘长春子’来的吧?”
      黄芩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道:“你的闲事与我无关。不过,你不是说东西被献进皇宫了吗?怎的跑到这万里之外的哈密来了?”
      韩若壁听他这话,知道他的案子定与‘长春子’无关,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道:“‘长春子’原本收藏于皇宫里的‘藏珍阁’,要拿到就必须入宫去‘取’。”
      黄芩纠正他道:“不是‘取’,是‘盗’。”
      韩若壁全不在意,道:“‘盗’就‘盗’吧。可那皇宫岂是容易的去处?没有准备,任你武功再高,去了也是白给。我小心夜探了几回,却连‘藏珍阁’在哪儿都找不到,倒是感觉宫里的守卫一次比一次多了,巡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紧了。”
      黄芩笑道:“莫不是知道你去盗宝,特意加了防备?”
      韩若壁摇头道:“并非如此。”
      黄芩道:“那却是为何?”
      “且听我说。”韩若壁也不急着说明,而是缓缓道来:“几次不成之后,我于黑市重金买下了皇宫地图,再借此入宫,还真找到了‘藏珍阁’。”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道:“可惜竟然没能得手。”
      黄芩讶道:“以你的本事,偷鸡摸狗可说大大富裕,既是找着了地方,怎会没有得手?”
      韩若壁惋惜道:“如果我要的是‘藏珍阁’内的其他宝贝,早已得手,偏是这‘长春子’不在其内。”
      黄芩大为迷惑,道:“怎会独独少了这一件?”
      韩若壁道:“这正是值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黄芩点了点头,等他详说。
      韩若壁继续道:“既然没找见‘长春子’,我就以为消息可能有误,东西根本不在‘藏珍阁’,只欲先行离去,再做打算。可这时,门外守着的两个侍卫却正好说起小话来。他们说的话,令我忍不住潜在一旁,悉心窃听起来。”
      黄芩心下好奇,道:“说的什么?”
      韩若壁沉下嗓音,学了粗犷的声音,道:“一个说:‘说是被盗,怎的不多盗几件,独独盗走了长春子?’”
      说完,他立刻恢复自己的嗓音,道:“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惊了惊,以为被察觉了。”
      接着,他又捏起嗓子,学习一个较为尖高的声音,道:“ 另一个说:‘好在只有一件,再多丢几件,你我脖子上的脑袋可就留不住了。’”
      他又转回粗犷的声音,道:“前一个又说:可那日‘藏珍阁’大门完好无损,全无被撬、被砸的痕迹,难不成盗贼是拿的钥匙开门而入的?还是......”
      再次换回自己的声音,韩若壁道:“这时,感觉另一人捂住了他的嘴,令他没法说下去。”
      紧跟着,他又换成了尖高的声音,继续道:“另一个微有惊慌地说道:‘这话千万说不得!‘藏珍阁’的钥匙只有寥寥几把,全在我们及另几位管事大人手中,哪有你这样把事往自己头上揽的!”
      他说这些话时,特意模仿起那两个侍卫不同的声音,听起来惟妙惟肖,颇为生动。
      黄芩听到这里,微微点头道:“这么说,有人先你一步,已盗走了‘长春子’?”
      韩若壁道:“反正这东西不在皇宫了。估计正因它先一步被盗,所以,皇宫里的守卫才会变多了,防备也变严了。”
      黄芩问道:“你又怎知它来了关外?”
      韩若壁道:“是‘北斗会’一个兄弟偶然从关外得回的消息,说这东西会被送至关外,但具体怎样,并不清楚。而且,消息毕竟只是传言,还未得到证实。我此次来,就是要找到这消息的来源,问个清楚,才好确定下一步要怎么走。”
      黄芩沉吟寻想,怀疑不是消息未经证实,而是韩若壁见人只说三分话,不愿详说罢了。
      他道:“你那消息来源在‘白羊镇’?”
      韩若壁点了点头。
      黄芩不再多问,而是似有所悟地推断道:“我明白了。‘威武行’的这趟货是从京城来的,又有诸多疑点,是以,你临时起意,想弄清他们的货里有无可能夹带了你要的‘长春子’。”
      韩若壁面色轻松道:“若侥幸猜中,便可省去无数麻烦。”
      黄芩叹一声,道:“东西若真在这趟货里,怕你要多费无数麻烦才是真的。”
      韩若壁有些不服气道:“又不是姬于安亲自恃马,你太高看‘威武行’了吧。”
      黄芩淡然一笑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有胆子,你尽可一试,我绝不拦你。”
      这时,韩若壁两手一摊,道:“能说的,不能说的,我都已和盘托出了。下面你有什么打算?”
      黄芩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道:“真的和盘托出了?不怕我以夜闯禁宫、意图盗宝之罪,把你拿下?”
      韩若壁嘿嘿笑道:“你不是从不多管闲事的嘛。”
      黄芩悠然道:“你不是说,我最喜欢管着你吗?如此说来,你的事便不能算是闲事了。”
      韩若壁怔一怔,突然笑道:“那我要前去探一探‘威武行’的货,你管是不管?”
      黄芩毫不迟疑道:“管!一起吧。”
      韩若壁笑了。
      韩、黄二人先后悄然出门,于黑暗中掠至院外。

      星空低垂,北风呜咽,塞下暗月,陇头寒沙。
      戈壁的夜晚冷气沁人,严寒熬骨,狂乱的夜风,不但撩起尘烟,也掩住了人声、骡鸣。
      韩、黄二人并排匐于低矮的院墙上,探出头来,窥视着院中的打手和四辆货车。
      在货车周围,分东南西北,共有四人看守货物,没有任何死角。正常情况下,绝无可能接近货物,而不被他们发现。
      一个时辰过去了,韩、黄二人并不曾动上一动,而是任细沙被夜风吹刮进嘴里,冰冻的气息在鼻尖萦荡,连呼吸都受到了影响。
      突然,韩若壁俯在黄芩耳边,极其小声道:“打手一个时辰换一班岗,不知有无可趁之机。”
      黄芩低声回道:“这些人寸步不离骡车,虽是换岗,可有条不紊,老练沉着,想来都是江湖经验极丰,身经百战之辈。想引开他们的注意,怕是难了。”
      韩若壁心念几转,伸手指了指院子当中燃着的大火堆,意味深长道:“你说,那火要是熄了,会怎样?”
      黄芩转头瞧了他一眼,不解道:“此地物资匮乏,又无火把一类的东西,那些打手全靠火堆照明、取暖。如果熄了,夜深人冻,又冷又黑的,他们自然熬不住,定会重新生起来。”
      韩若壁笑道:“这么大一个火堆,想要重新生起来,怎么也要三、四个人同时操作吧。”
      转瞬,黄芩象是明白了韩若壁的意思,摇头道:“假使他们发现是有人入侵,弄熄了火堆,哪里还顾得上重新生火,怕是要拿出家伙戒备,全力保护货物,最多只派一人进屋报警,找来别人重新生火。”
      韩若壁想了想,道:“说的不错,不过,我总有法子。”
      黄芩道:“你有什么法子?”
      韩若壁傲然一笑,道:“在他们保持警惕的同时,如果能用一些特别的手法,吸引他们的注意,悄无声息的弄熄火堆,他们的第一反应必定是上前重新生火,就算有人习惯性的留守在货物边,也会因为光线昏暗,加之先前的心神被外物吸引,而放松警惕。这时,再有高手存心探货,他们便很难发现了。”
      黄芩面露狐疑之色。
      韩若壁自信十足道:“现在已值半夜,是人最为疲惫之时,正好下手。你瞧我的!”
      言毕,他身形飞起,人已如轻烟般窜向远处的一片沙蒿地。
      黄芩则凝神关注院中,只待一有机会就掠进去查探。

      寂静的夜里,元幸正在一辆骡车边守卫。突然间,他跳了起来,慌忙四下张望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般。
      竖起耳朵又听了听,他转头向另一辆骡车边的人说道:“老王,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老王正半闭着眼睛打盹,听到元幸叫他,才抬起头,也听了听,道:“什么也没有,你见鬼了吧。”
      话音才落,一声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声,丝丝缕缕一样,远远地传了过来。
      这啼哭声虽然不大,但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确切地说,这声音并不完全是婴儿的啼哭,只是有点像,但是又不太像,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元幸脸色铁青,声音有点颤抖,道:“这荒郊野外的,怎会有小儿的哭声?”
      老王有点犹豫,道:“也不一定是吧,也许是野猫在叫?野猫叫起来的声音,很象小儿的啼哭声的。”
      元幸摇头道:“胡说,这冰天雪地的,又不是春天,哪里有野猫叫唤?”
      说到这里,元幸的手下意识的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把,运足目力,向哭声传来的地方望去。
      但是,黑夜沉沉,他什么也瞧不见。
      渐渐的,那哭声越来越清晰,原本守在院子各处的人都聚拢了过来,向哭声传来的方向忐忑不安地张望着,不知有什么古怪。
      那哭声越是清楚,他们越是确定绝非婴儿的啼哭,因为那声音实在比婴儿的啼哭要尖锐、有力得多。
      黑夜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家身上都觉得凉飕飕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诡异恐怖的哭声吸引住了,没有人留意到,一股淡淡的、黑雾一样的气流在院子里慢慢地弥散了开来。

      起雾了?
      可是,戈壁上不是只有在没风的时候,才会起雾的吗?
      不知何时,凛冽的寒风中,突然出现了几个绿色的光点,在幽然地上下飞舞。
      元幸以为自己的眼花了,于是揉了揉眼,可还是能瞧得见。
      他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紧盯着那几个光点,想看清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
      有人惊叫出声,道:“那是鬼火!我奶奶告诉过我,鬼火就是绿色的。难道,那哭声是......”
      他本来想说是‘鬼哭’,但是不知怎的,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一阵心悸,脸色发白,没能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元幸迷惑起来。
      心念方动间,他又发觉有更多的绿色光点出现在远处,那哭声似乎更加响亮了一些。
      开始时,那些光点只是零散的,间隔很大的一个跟着一个,但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再一眨眼,又变成了五五六六地成群扎堆,最后形成了一个绿色的火团。
      远远望去,那火团就好像是妖魔的眼睛,绿莹莹的熠熠生辉。
      那团鬼火,突然移动了起来,向他们这边靠近过来,而且速度逐渐加快。
      那鬼哭之声,也突然间变得犀利起来。
      元幸瞧着那团鬼火越来越近,只觉得一波一波的阴气传来。
      而此时,院落中间的火堆的热量,好像被什么神秘的力量一下子抽走了一样,再也感觉不到它的温暖了。

      元幸遍体生凉!

      那团鬼火终于飞到了院落中间。
      它停了下来。
      那里本来只有一个火堆燃成的火团,可现在居然有了两个。
      一红,一绿。
      火红的大火堆的上空,又多了一个绿色的火团。
      慢慢的,下面的红色火团周围出现了一圈浅绿色的罩子。那罩子是透明的,里面的红色火光跳跃不止,透过浅绿色的透明罩子,看起来奇妙极了。
      严格地说,这景象应该还是挺漂亮的,可是,看在众人眼里,却是恐怖万分,难以名状。

      眨眼间,透明罩子里的红色火光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开始时的上下跳跃,渐渐地,变成了黯淡无光,而它上空的那团鬼火,则愈发绿得浓艳欲滴。
      本来‘噼噼剥剥’的烧火声,此刻也完全消失了,静得只有风声。
      这风声,听在元幸的耳朵里,宛如远古魔兽的嘶吼。
      望着眼前无比奇异的景象,元幸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想来,别人也都和他差不多。
      所有人都被这样强烈的恐惧感占据了。

      到底怎么了?
      元幸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极其不祥的感觉。
      每当危险迫近时,他都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透过那个鲜绿色的罩子,他看见原本已经黯淡无光的火焰猛地剧烈跳动了一下,旋即一黑!
      此时此刻,那个绿色的鬼火团,骤然间迸发出惊天动地的耀眼光芒,刹那间,激亮无比,令人仿佛身置白昼。
      这一刻,所有人都被刺得闭上了双眼。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再次睁开双眼时,院子里已陷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暗。
      鬼火团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院子中央的火堆灭了!

      突如其来的明暗交错,使得人眼的反应在短时间内变得无比迟钝。
      黄芩知道,这一定是韩若壁搞的鬼--他的道术最擅长这个。

      元幸声音颤抖,道:“鬼火走了,快些把火生起来!”
      受了一惊的四个打手极惧这暧昧不清的黑夜,争先恐后地纷拥至火堆边,手忙脚乱地升起火来。

      不及多想,趁着这大好时机,黄芩一阵风般掠到院内的一辆骡车上,快速地检查起货箱来。
      可是,他失望地发现,‘威武行’的货箱就如同铜墙铁壁,如不是惊天动地,破斧沉舟般的破坏,是绝计打不开的。
      知道开箱无望,黄芩抬起一只货箱的箱角,掂了掂,又仔细嗅了嗅。
      接着,他对第二只货箱做了同样的事。
      当他查到第三只货箱时,客栈内突然传来一声呼喝:“火怎么灭了?!”
      随后,一个人只披了衣袍,虎步生风地从里面奔了出来。
      未等别人回答,他见院内的四人都在摆弄火堆,便气恼呵斥道:“都回去看货!我另叫兄弟起来生火!”
      此人正是这趟货的大掌柜孙有度。
      元幸忙上前禀报道:“刚才......来了鬼火。”
      孙有度骂道:“脓包!都让猪油蒙了心了?!别说来的是鬼火,就是鬼,你们也得给我守在货边上!”
      他这话一出,那四人立刻箭步往骡车而去。
      孙有度转身进屋,去叫醒其他打手,令他们出来,把火堆重新生起来。
      老王和另一个打手回到负责的位置上刚刚站定,就感觉脑后有风一刮而过。他急忙转身,也说不准是不是真看到了什么,就感觉黑暗里有条影子一闪而过,投入院外去了。
      老王“呛”地一声,抽出钢刀,警惕道:“有人?!”
      另一个打手取笑他道:“我怎的没瞧见?你别是给刚才的鬼火吓哆嗦了吧。”
      老王呆了呆,又到车上查看了一下货箱,并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于是下来冲那名打手道:“可能一路没睡得圆满觉,眼花了吧。”
      那名打手表示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再熬一会儿,就快换班了。”

      老王瞧见的那条黑影不是别人,正是黄芩。
      黄芩悄然潜回屋内,没见着韩若壁,心道:怕是回去睡了,只等明日再和他计较。
      不多时,他自管自地睡去了。

      事实上,此刻,韩若壁正在星空一片苍茫,前路漆黑不见的戈壁野地里,十分辛苦地长奔着。
      在他前面十丈开外,另有四条黑影也在飞奔。
      他们就是韩若壁的目标。
      韩若壁的轻功绝顶,岂是一般高手可以匹敌的?是以,那四人并没发现被人尾随了,而是头也不回地奔跑着,似乎急着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们没本事发现韩若壁。
      但韩若壁发现他们,也纯属巧合。

      这样的大风天,黑瞎地,即使目力、耳力好到极致,也不可能发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潜伏着的人。
      武功高如韩若壁也不能。
      所以,之前,韩若壁打从心眼里没料到,会突然发现这四个人。
      他哪里想得到,刚才自己那个小小的鬼花样不但吓倒了‘威武行’的几个打手,居然还出其不意地惊出了身侧十几丈开外的一声轻呼。

      那时,由于这声轻呼太低微,而且隐于风中,就连发出轻呼之人自己都没怎么在意。可是,同样躲在沙蒿地里,正在施法作怪的韩若壁,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也注意到了。
      ‘有人?’韩若壁心中一凛。
      随即,他通过辨别声音发出的方向,迅速找到了声音起处。
      一发现此种情况,韩若壁便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块地方。
      潜伏在那里,想做什么?是谁?韩若壁不禁自问。
      直到不远处客栈的火堆重新雄雄燃起,那地方才有人站立而起。
      不是一个,是四个。
      转瞬,那四个人向北方疾奔而去。
      韩若壁想也不想,就远远地跟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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