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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回:心念浮动引来声息相通,官商勾结恰似狼狈为奸 ...


  •   毫无疑问的,这一刻,黄芩的身体被惊愕、愤怒、抗拒的情绪所占据。可令他奇怪的是,这些理所当然的情绪里,居然还夹杂着部分难以理解的、莫名莫妙的‘心慌’。
      因为这种‘心慌’,他才全身僵硬,惊凛交集地怔在当场,没能及时反应,错过了避开韩若壁的最好时机。从而使态势演变成任由对方将自己的双臂禁锢在腰间,整个人被韩若壁以肩膀压着肩膀,胸膛紧贴胸膛的,紧紧环在身前。
      ‘心慌’大多来源于恐惧。
      历经生死、见惯风浪的黄捕头,会因为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而恐惧吗?
      绝不会。
      他恐惧的并非韩若壁的怀抱,而是自身的变化。隐隐地,他意识到,与以往不同,对于身前紧贴过来的躯体、传递过来的温度,这一次,他竟然有了一丝贪恋之情。
      这才是他生出恐惧的真正缘由。
      对自己,黄芩一向很诚实。
      所以,即使不想承认,也会承认。
      也许,这是因为逃避也是一种能力,但这种能力,黄芩没有。

      韩若壁这会儿,可是得意到家了。
      他把头压在黄芩的肩上,脸藏在袄子的皮毛里,笑纹一直从心头泛到嘴角,笑得称心如意,笑得百般狡黠,笑得悄无声息。从来没有哪一天象今日一般,让他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两只胳膊真是管用极了,不但死死压住了黄芩的臂弯,也牢牢揽住了他的腰身。
      尽管隔着厚厚的皮毛和棉衣,韩若壁仍能感觉到黄芩的胸膛内,那颗不停剧烈跳动的心。他知道怀中人正在努力控制异动的情绪,稳住颤抖的身躯。
      黄芩挣了挣,却因一时恍惚,居然忘了运起真力,没能挣脱,毕竟那两条禁锢住他的胳膊上都灌注有韩若壁的真力。
      韩若壁称心如意地微微侧头,轻轻蹭了蹭耳边温热的脸颊,转而不依不饶道:“是你先抱的我,我才抱回去的。”
      他又道:“我这人素来大方得很,回报的总比得到的多得多。这笔买卖,黄捕头稳赚不赔。”
      黄芩神色迷惑间没有言语。
      韩若壁转过头脸,几乎把嘴伸到黄芩耳边,轻吹了一口气,又飘飘然道:“想是老天瞧我日思夜念,这才稍加垂怜,叫你主动了一回。你若肯随了我,稳妥点,马背上有上好的帐篷;刺激点,就这地界我也绝不含糊。只是,大风天,沙石地,不知黄捕头受不受得住......”
      蓦然间,犹如劈头盖脸浇下一盆冰雪水,黄芩一个激灵,回过劲来。他连忙将头歪向一旁,使自己的脸颊远离韩若壁的口鼻,道:“误会!撒手!”
      韩若壁哪里肯依,抵死不认,更用力地贴将上去,道:“没误会!不撒手!”
      黄芩的眼神飘向远方,眸子深不见底,缓缓道:“我可以解释清楚,你先撒手。否则,莫怪我不念在相识一场,动手伤人。”他的声音很轻,也难得的温和。
      眼下二人的位置,几乎是耳鬓厮磨,韩若壁的耳朵就在他的脑袋边上,是以即使再轻些,也不会听不见。
      “听不见听不见。”韩若壁却耍赖道:“不是误会,是情之所钟,欲之所期。”
      他心里想的却是:真若动起手来,谁伤了谁还不一定。
      看来,他根本未将对方话里的威胁之意放在心上。
      果然,韩若壁又将脸深埋进黄芩的颈项间,胡乱嗅了一气。只可惜嗅入鼻腔的,尽是些风沙里的土腥味。可即便如此,他也觉这呛人的味道里多了几分黄捕头的体温,忍不住一阵目眩神痴。
      这个倒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了。
      这边,黄芩见说不通他,便不再理会,而是专心调运内息,将五分真力运于双臂。
      那边,韩若壁得寸进尺,又紧了紧铁梏般环住对方的双臂,两手共十个手指头,灵活地在黄芩后腰处上下滑动按揉,口中啧啧赞道:“我瞧黄捕头腰力不错,不知比我如何。若有机会,倒要比试比试。”
      黄芩面色冷漠了下来,道:“真个比试起来,我怕你吃不消。”
      转念,他又道:“那块大石后......”
      韩若壁故意打断他,笑道;“不急不急不急,你慢慢说,越-慢-越-好。”
      以他的才智,当然不会蠢到认为黄芩此举,真是陡然间情欲勃发,因是之故向他投怀送抱,但这到手的、难得的亲热机会哪能轻易放掉,即使憋着尿,也是能多一时,就多一时。
      黄芩已恢复了镇定自若,继续道:“那块大石后,我埋了个人。”言毕,他双臂已暗暗蓄满真力,就待一震之下,让韩若壁吃些苦头。
      可狡猾如韩若壁,怎会没有防备,居然在他发力前的一刹那间,急展双臂,闪开一步。
      黄芩这一手不免落了空。
      韩若壁庆幸地扮了个鬼脸,滑溜溜一笑道:“看来黄捕头是真恼了,否则不会想毁掉我的两条胳膊。”
      黄芩道:“你倒是机灵得紧。只不过,若我真想毁掉你的胳膊,你未必能闪得这么轻松。”
      韩若壁撇了撇嘴,转而望了眼那块大石,唷了声,讥讽道:“能入土为安,也算对得起死鬼。”
      他又瞥了眼黄芩,阴阳怪气又道:“还是当捕快好啊,连杀人这种见不得光之事,都可大大方方地做。上面死,地下埋,既不必费心毁尸灭迹,又不用担心王法压顶。唉,当捕快真是好得很呐!”
      黄芩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生杀大权......当捕快真好。在老百姓眼里,捕快就是王法。难道不是吗?”
      黄芩顿时了然,知道他在讽刺自己,于是道:“这人不是我杀的。”但话一出口,便又觉有点不妥。
      送哈多有尊严的离开人世的,的确是他。
      以韩若壁对黄芩的了解,知他素来不喜打诳,眼下更无此必要,所以既然这么说了,杀人的必是另有其人。
      他素来机智善断,回想了一下,狐疑道:“之前路过土坡,坡下有几具瓦剌人的尸体......莫非是他们杀了这人,你见这人死得冤枉,又杀了他们,再埋了这人?”
      他以为,以黄芩的为人,之前能为一个毫无价值的婴儿,追查‘秋毫针’一伙,眼下真做出这等路见不平,替人出头之事,也并非绝无可能。
      黄芩摇了摇头,指了指大石后,道:“是这人拼了性命,杀了那些瓦剌人。”
      韩若壁道:“埋在这儿的是一个,土坡下有六个。这人能以一敌六,武功想来不弱,不可能是普通客商。”
      黄芩点了点头。
      韩若壁笑了笑,道:“你这么喜欢埋人,怎的厚此薄彼,不把那六个也一起埋了?”
      黄芩如实道:“这人是个战士,值得我尊敬。”
      韩若壁敛去了面上的笑意,道:“所以你才急着拉开我。”
      黄芩郑重道:“他躺的地方,不该污了。”
      韩若壁撅起嘴,点头庆幸道:“还好被你拉开了,我也不想无端冒犯鬼魂,招来阴人作祟。”
      这事本于他无关,是以虽有疑问,并不愿过多纠缠。
      见韩若壁开始往四下里踅摸,黄芩知他是急了,伸手一指就近的地面,开口道:“这里应该可以了。”
      韩若壁哈哈笑起来,接着口无遮拦道:“黄捕头总喜欢管我。还记得在高邮时,你事无俱细,亲力亲为,甚至管到了我床上。更有甚者,今时今日,连我小解的地界,也要管上一管,由此可见,你真是一日比一日更惦着我,更想管我了。”
      黄芩啼笑皆非,气恼之余也不得不佩服起北斗会‘天魁’扯淡的本领,料想定是比武功、剑法更加炉火纯青,怕是江湖上已无敌手,盖世无双了。
      真是不服不行。
      不过,黄芩也不甘示弱,嘲讽回道:“再加上管杀管埋,好不好?”
      韩若壁眨了眨眼睛,装作听不懂,嘿嘿道:“死活都要管?那敢情好。我就喜欢有你管着。只盼有一日,黄捕头能把我的衣、食、住、行,连带七情六欲都管了,那才是管到家,管到圆满,管到得功德无量了。”
      黄芩目光如刀,从头到脚地将他刮了一遍,最后,停留在韩若壁凌乱未及整理的衣袍下摆处。
      韩若壁见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不免有些尴尬,道:“你在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哪能解得出来?”
      黄芩轻蔑笑道:“被人瞧一瞧,就尿不出了?‘天魁’真是好大的本事。”说着,转过身去,不再瞧他。
      韩若壁松带撩袍,一边小解,一边冲着黄芩背后嚷嚷道:“什么叫‘好大的本事’?真有本事,你也让我瞧着来一次......怕还不如我呢。”
      解完手,他神清气爽地收拾好衣袍,转到黄芩面前,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直看得黄芩冲他瞪眼,才似是想到了什么般,一边不怀好意地嘿嘿奸笑了几声,一边围着黄芩踱着步子兜了几圈。
      黄芩又好气又好笑,偏生不知拿什么法子收拾他,闷声道:“当心点,莫再惹我。惹恼我,要你好看!”
      韩若壁站定,拍着胸捕,点头道:“我韩若壁,今日立誓于此:此生绝不再做,诸如寻花问柳,摸门偷腥之类惹恼黄捕头之事。上有青天,下有黄土,中间有你我,皆可为证。”
      黄芩全然不解,莫名其妙道:“寻花问柳?......摸门偷腥??......这些,你想做便做,关我屁事?”
      韩若壁清咳了一声,道:“现在是‘关你屁事’,但若为着长远打算,还是立誓约束自己的好,省得以后转不过性子来,一不小心犯了事,就惹恼你了。”
      可能说得太隐晦,黄芩更是不解。
      韩若壁假作哀叹了声,极其小声,就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道:“若是惹得黄捕头打翻了醋坛子,我便是天下间第一个被酸死之人......所以,那些事,以后都是万万做不得的了......”
      见惯了他胡说八道,加之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听的也不是很真切,黄芩摇了摇头,走到一边,拉过马,翻身而上,才叹了声道:“你不做戏子真是可惜了。”
      韩若壁象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道:“怎的?黄捕头喜欢看戏?”
      黄芩道:“‘北斗会’的‘天魁’平日里若是这副作派,以何治会?以何服众?别装了!”
      韩若壁不服气道:“我怎么装了?”
      “你总是故作夸张地在我面前说话、行事,仿若作戏一般,无非是心虚,想掩饰本性,怕一不小心被我瞧出破绽,露了此行的底。说到底,没有盗匪不怕捕快,你也是一样。”
      韩若壁也纵身上马,表情变得深沉而复杂,喃喃回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无为有处有还无,也许我在黄捕头面前才是毫无掩饰的真性情,而在北斗会里面却是职责所在的假表现。你又如何知晓?”
      黄芩深思良久,道:“我不知晓,也不需要知晓。”说完,拍马向前。
      没等他行出两步,韩若壁已‘吁’地一声,驾马堵在黄芩马头前,问道:“等等。”
      “做什么?”
      “我很好奇。你此次出关,真是高邮知州公派的?”
      “盘问我?”
      “不说?那就走不成了。”
      被他缠得实在烦了,考虑到告诉他也无妨,于是黄芩道:“要是说了,就让我走?”
      韩若壁点了点头,道:“不错。”
      黄芩道:“是从京城派出来的。”
      “高邮的捕快怎会从京城派出?莫非你已离开高邮,高升了?”韩若壁若有所思道:“不是乱编来糊弄我吧。”
      黄芩无奈道:“京里暂时借了我,办理一桩案子。”
      韩若壁吹了记口哨,微惊带喜道:“独独借你这个小地方的捕快入京办案,岂非羞煞京里坐阵的众位名捕?高邮的总捕头,真是好响的名头,好大的面子!”
      黄芩面上并无喜色,反有厌容,道:“我想,京里的那封调令,必与江彬有关。”
      原来,‘林有贵’一案不了了之后没几月功夫,京里就派人至高邮,传达刑部的调令,说是暂借高邮总捕黄芩入京,不得有误。调令上强调了‘事情紧急,即刻上路’,却只字未提黄芩此次入京的任务。
      徐知州接到调令,觉得事有蹊跷,联想到黄芩上次因‘林有贵一案’入京查探,担心他曾在京里无意间,遇到过什么麻烦事,又或者碰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毕竟,别说京里捕快众多,还有一帮喜欢乱管闲事的锦衣卫,根本无须从外地调人入京。真要是出了天大的案子,急需人手,那些高高在上的刑部大员,也不会把眼睛向下瞟,瞧上高邮这种小地方的一名默默无闻的捕快。虽说黄芩确有大能,但京里的达官显贵又怎可能注意到?之后,他思来想去,料定是黄芩在入京期间发生过什么事,才有了现在这封不知祸福、不清不楚的调令。所以,他一面命人好好款待传令的吃喝一顿,一面让人把黄芩叫了来,将调令交至他手上,仔细寻问起来。
      黄芩瞧过调令,又听了徐知州的疑惑,心下便肯定此事必与江彬有关,极可能是江彬要自己为他做事,才来了这么一出。但他存心隐瞒,坚决告诉徐知州说,前次在京里一切顺利,没什么特别。
      徐知州听言,知道黄芩实是不愿说,也没有多问,只嘱咐他尽快办完京里的任务,回来高邮复命。他心知,这个下属虽然有不少事瞒着自己,但独具能力手段,倒不如放开手由他去,自己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黄芩欣然应下,宽说用不了多少时日,定可回来。他以为,在京里要做的,无非就是想办法拒绝江彬,不替他办事即可。之后,黄芩便进京了。
      正如黄芩所料,借调他入京,的确是江彬的主意。可等他到达京城后,江彬不但连面都未曾露一露,甚至和他有关系的江紫台等人,都象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不曾在黄芩面前出现过。以至于,一路上,黄芩费尽心机想出的种种拒绝江彬的借口,统统没了用上的机会。
      在京期间,只有一个刑部的官员,轻描淡写地交给黄芩一个锦盒。锦盒内是一本案卷卷宗,一份出入大明各处关口的通用路引,以及一封加盖了刑部大印的密令。那个官员交代,接不接下这个案子是黄芩的自由,全等他看过卷宗,再行定夺。而后,他又告诉黄芩,这案子事关重大,极可能与京城高官要员有所牵扯,是以,皇上亲批了特案特办,而刑部为防徇私,才没有动用京城人马,转而把他这个完全无关的外地总捕借调来,负责查案。他说的冠冕堂皇,从头至尾,明面暗里半点也没提到过江彬。
      黄芩猜想,卷宗里无疑是一桩案子;通用路引则可在大明国界内随处通行;而那封密令八成是刑部赋予查案人的某种特权。翻看过卷宗后,虽然仍是怀疑这番操作与江彬有关,黄芩还是决定接下此案。
      他接下案子,不是为巴结江彬,而是认为这案子值得他尽心尽力。

      江彬得到黄芩顺利接下此案的回报时,正在练武场边,观看府内的新进客卿们比试拳脚。对于这个消息,他丁点儿也不诧异,倒象老早预料到了一般,神色从容。而他身边的江紫台听闻,反倒十分惊讶。黄芩不愿替江彬做事这一点,江紫台早瞧得一清二楚。而且,他知道,这位高邮的黄捕头,主意一旦定下,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另外,江紫台不相信黄芩瞧不出,把这桩案子交到他手里是江彬的意思。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如此排斥江彬的黄芩,会轻易地接下江彬授意的案子。江紫台忍不住问江彬,那个姓黄的捕头,怎可能就这样接下案子,会不会其中有诈?江彬丝毫不疑,只告诉他,既然自己能暗中使人借调黄芩来京,就早料到黄芩会接手此案。
      他已找到了用得黄芩这种人的法子--那就是,对于用什么都收买不了,只肯做自己想做之事的人,就找到他想做之事,放手交由他去做。当然,前提是,这件事也是江彬想做的。
      黄芩走马出关,为的就是这桩案子。

      韩若壁冷哼一声,道:“看来,这姓江的瞧上你了,要你替他办事,这下你可是攀上高枝了。他是国姓爷,若是伺候好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黄芩斜睨了他一眼,道:“我只办案,不伺候人。”
      韩若壁频频点头道:“也是,以你的性子,别说伺候他,就是他伺候你,只怕也不成。这世道,国姓爷也不稀罕了。当今的皇帝老儿,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不出儿子,专喜欢到处捡干儿子。据说那朝廷里,从小的到老的,大儿子、小儿子、老儿子,七七八八的,已被他认了不下两百个。这皇帝老儿,生儿子不行,认儿子,倒算鞠躬尽瘁。”
      黄芩笑了笑,道:“皇帝老儿?人家不见得比你大。”
      韩若壁白他一眼,继续道:“不说这个,就说案子吧。什么案子,要劳你跋涉万里,跑来关外?”
      黄芩只笑了笑,并不答话。
      见提到案子,他便闭口不言,韩若壁更加好奇道:“能惹动黄捕头这样的高人,此案想必不简单,有什么特别,不妨说来听听。”
      黄芩皱眉道:“该说的说了,其他没什么好听的,让道!”
      韩若壁策马让过一边。
      黄芩正要前行,却发现韩若壁一拔马头,与自己并驾齐驱了起来。
      他拉缰止马,微斥道:“怎的不守信用?”
      韩若壁笑道:“我已让出道来,你想走便走,怎么不守信用了?”
      黄芩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说好让我走,却又跟着我,是何道理?”
      “谁跟着你了?不过碰巧同一个方向罢了。”韩若壁也有些恼了,反驳道:“况且,在高邮时,你日日夜夜跟着我,我都没计较,今日迫不得已才和你一路,怎的这般小气?”
      听他口气,不似有假,黄芩问道:“你可是要去‘白羊镇’?做什么?”
      韩若壁顺口回道:“做点小买卖。”旋即,他又惊喜道:“这么说,黄捕头也是去‘白羊镇’?听说那里是回人聚集地,少有汉人,你要查的莫非是回人的案子?”
      黄芩摇了摇头道:“我是受人所托,去‘白羊镇’送封信。”
      听他真是和自己同路,韩若壁不免喜形于色,笑颜逐开起来。
      要知,关外行路,风霜扑面,水土不服还在其次,行路人最怕的是孤单和寂寞,现下能有喜欢的人陪在身边,纵是只有两三日,他也忍不住欢喜得很。
      黄芩见他一副乐不可支的贼德性,心上蓦然一沉,低下头去。对于他的情绪变化,韩若壁并无查觉,抬头瞧了瞧越来越西沉的日头,道:“时辰有些晚了,‘白羊镇’实在不近,日落前肯定到不了。还好,前面再走十余里就有宿头。到了地方,我们吃喝歇下,明早起程赶路,可好?”黄芩没有回答,而是轻叱一声,急鞭策马,先行而去。
      韩若壁急呼了声:“等等我!”也快马加鞭,赶了上去。

      这时候,京城的日头已然落下,星月还没露脸,天刚刚擦黑。
      城西,一座高大壮观的私人宅邸门口挂起灯笼,照亮了门前的台阶。
      这户人家显然十分富贵,朱漆的大门紧紧闭合,左右各立有一只巨大的石狮子,但侧门打开,里面灯火通明,可以窥见几个门房听差之类的人正在闲话。
      一顶极不起眼的轿子,被四名壮汉默默抬至阶下。抬轿子的人均为仆役打扮。待停轿后,他们不发一言,只于冷风中肃立一旁,似是静候轿内之人的吩咐。轿内之人先是无声地坐了一会儿,才自行挑开轿帘,举步走了出来。
      这人四十上下,温文白净,脸色阴沉,穿着棉衣,裹了披风,一出轿子就似忍受不了隆冬天气的冷风般,几步窜上了面前的台阶,直奔侧门。
      过不多久,他半个身子探出侧门,向门口站着的四名仆役招了招手,道:“都过来,在门房里候着,可不许多话。”
      随后,那四名仆役得令,都进到门房里无言地避风。而门房中的一名听差的看过拜贴,则毕恭毕敬地领着那人往里面去了。
      还未到客厅,廊下就有一个大胖子匆忙迎了出来。他三十出头,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生生一脸福相,不仅衣饰华丽,粗大的手指上还戴了几个巨大的翡翠戒指,晶莹光润,可知价值不菲。他连连作揖赔罪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还望......”
      那人抬手示意他不要多言,并以阴郁的目光四下扫了一圈。
      肥头大耳之人忙道:“大人,请里面说话,这边请。”话完,挥手打发了听差的,转由他亲自陪客人进了客厅。
      二人来到客厅,落座妥当,关了厅门。厅里烧得通红的火炉散发出源源热量,令得这偌大的厅堂,在寒冷的季节里,竟也温暖如春。
      见那人还裹着披风,肥头大耳之人小心站起身,到炉边,又添了些炭球。
      那人面色平淡道:“今日来,是有几件事要问问,不然我心里没底。”
      肥头大耳之人客气道:“其实,您找人给捎个信儿,我立马就去府上回话了,何苦大冷天让您亲自跑一趟。”
      那人道:“别。我和你们的来往,这段日子还是隐蔽点儿好。你往我那儿去,太明显了。今日我递给门房的拜贴,就是借了别人的名义。”
      肥头大耳之人道:“真亏了您小心。我听说那事儿了,朝中真有人盯上啦?”
      那人点头,随后问道:“冯宗建,这次让你哥哥冯承钦亲自出马,会不会难为他了?关外苦寒,谁舍得家里大好的温柔乡啊。”
      冯宗建陪笑道:“您亲自点的将,他义不容辞。”
      原来那肥头大耳之人名唤冯宗建,他的哥哥叫冯承钦。

      说起冯家这兄弟二人,乃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大富商。早年二人奔波在关外,靠低价收购关外的皮毛、驼马,再运回中原出手,赚取差价,谋到了第一笔财富,可风餐露宿,担惊受怕的,自然也吃了不少苦头。之后,他们放弃了相对利润不大、而且变数颇多的皮毛、驼马生意,把赚到的所有银钱,都孤注一掷投了出去,在中原订制了一大批瓷器、丝绸、布绢,运至关外高价出手,结果十分畅销,其中利润何止翻了几翻。再后来,他们用挣到的银子,在京城里置了房,买了地,娶了妻,纳了妾,还开了两间珠宝铺子,一家银号,让弟弟冯宗建当掌柜,顺便坐阵京城,照顾家小。哥哥冯承钦又花钱雇了不少人,间或带着人继续关内、关外地跑生意。至此,冯家兄弟的边贸生意越做越大,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人一旦发达,就容易成为众矢之地,加上这兄弟二人性喜炫耀,不屑低调,不懂开斋施舍、多做善事,便被许多人恨上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暗里有消息说,他们仗着朝中有靠山,连朝廷明令禁止,抓到就是杀头的外卖铜、铁、兵器类的生意,也有涉足,否则哪能发达得这么快。但这些都是小道消息,从来无从考证,只给一般百姓茶余饭后,嘴里多了个骂骂朝廷、啐啐富商的嚼头罢了。

      那人问道:“他上路有几日了?”
      冯宗建道:“快个把月了吧,想是已经到了关外。”
      那人又道:“冯承钦此次亲自押货出关,准备得如何?货安不安全?有没有可能泄露消息?要知道,边关那里出了状况,已急报上呈,皇上亲批了特案特办,转手交给了刑部。朝中有人得了风声,以为逮准了机会针对我,眼睛都红了。虽然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地借机搞事,可也暗中派人在查探了。”
      冯宗建道:“这事,哥哥已然知晓了,是以此次特意加了小心,请了山西大同最负盛名的打行--‘威武行’护送这趟货,定然不会泄露,也不可能有失。另外,您派出的那两名高手,也是一等一的角色。有他们一路随行,这趟货更是固若金汤,大人不必担心。”

      “打行”是江湖上逐渐出现的一种组织,由打行纠结一些武艺高强之人,专为行旅客商、富豪人家提供保护性服务,以收取相应的报酬。可能是‘威武行’这个名字太好用了,全国有不下十数家打行都叫这个名字,但山西大同的这家‘威武行’无疑是其中名气最大的。实际上,这家‘威武行’应该姓姬,因为姬于安不但是行主,也是‘威武行’的创始人。
      江湖中人都听说过‘紫电金针八面风,火刀冰剑天地动’这句话。话里说的是上一代传说中,五个功夫惊天动地的人物,其中‘八面风’指的就是‘八方风雨’姬于安。
      姬于安精于暗器,据说无人能出其右,至于他用的是什么暗器,没人知道。只知道称呼他‘八方风雨’,是因为他的暗器一旦出手,就如四方四隅的疾风骤雨,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在江湖上,山西大同的‘威武行’并非是开得最早的一家,毕竟从开创到如今,它只经历了二十七个年头。可这二十七年里,不管押的是信件、宝钞、银子 ,还是粮食、物品,甚至人,都从未失手过一趟。只凭这一点,姬家的‘威武行’就足以稳坐‘打行’的第一把交椅。
      虽说这几年,已逾花甲之年的姬于安,不方便再车马劳顿,亲自押货,转而在行内坐阵,处理些诸如指派行内打手去‘坐店’、‘护院’、‘守夜’的事务,但‘威武行’的名头并未见凋零,反因经年累月积累下的口碑,有了越来越旺之势。这全赖姬于安有个继承了他衣钵的好儿子--姬连城,还有个拜把好兄弟--小他十多岁的孙有度。但凡押货,这二人中必有一人挑头做大掌柜,再随便找个副手做二掌柜,运货到目的地,总是万无一失。

      那人点了点头,似是放心了些,道:“不错,找‘威武行’来,你们的确花了本钱,也加了小心。他们是山西的,对我们暗处的生意,不知根不知底,比京里的可靠。不过,以后你们行事更需小心,否则我这牵线的,怕也要牵扯进去了。”
      冯宗建献媚地笑了笑,又起身到炉边,钳了几个炭球进去。转身,他走回座位坐下,道:“哪能呢?别说我们不能出事,就是出了事,也不敢牵扯上您啊!”
      那人抿起嘴角,悠然一笑。
      这一笑,剔去了温文,别有一种妖娆,只是这妖娆背后,又似藏了股狠毒,让人眼前一亮的同时,又不免心下一惊。他明明是个年纪老大不小的男人,可这一笑,直勾得从来只好女色的冯宗建任是看掉了眼珠,也舍不得把目光移开那张脸。想来,此人年轻时,必是个深浅难测,妖气十足的家伙。
      冯宗建一颗心颤了几颤,猪肝脸红了又红,直到那人敛了笑意,复阴起一张脸,才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瞧他。
      那人波澜不兴道:“就是牵扯上,也未必能把我怎样,但那之后,我绝不会再替你们联系货源了。”
      冯宗建忙抬头道:“别啊!大人。那不是断了我们的财路嘛。”
      那人解下一直裹在身上的披风,又从怀里抽出一条丝绢,轻轻擦了擦手掌里的微汗。
      看来,他终于暖和起来了。
      擦完手,他收回丝绢,冲冯宗建伸出右手,缓缓摊开手掌。
      他的手掌很漂亮,手指修长,皮肤白细,指尖呈自然的枚红色,不像属于这个年纪的男人。
      接着,他轻叹了一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冯宗建在商海里摸爬混打了十余年,自是精明无比,极擅察颜观色,是以,不必那人开口明说,已知其意。他慌忙起身,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银票,仔细折叠,无比恭敬地,轻轻放在了那只摊开的手掌上,笑道:“托大人的福,上一回的买卖很顺利。这是三千两银子,还请大人笑纳。”
      ‘冯家银号’除了京里的一家,关外还有一处分号,所以,为了方便自家银钱流动,特别私制了这种内部银票。只要拿了这种银票去‘冯家银号’,随时可以兑换成白花花的银子。
      银票到了,可那只手掌并没有收回去。
      冯宗建一时没了主意,只能俯身向那人,试探道:“大人......?”
      那人叹了声道:“这一次,你们可是多要了一样东西。只那一样,就不只三千两。”
      冯宗建恍然大悟,笑道:“那是那是。只是,这次的买卖太大,我手里又实在没有那许多银子,可以先垫给大人。恳请大人先收下这些,等哥哥完事回来,便加倍送到大人手里。”转瞬,他一脸愁苦道:“另外,我们也有些苦衷,不吐不快啊。”
      那人悠悠然收回手,皮笑肉不笑地慢条斯理道:“不吐不快?那就吐个干净吧,我且听听。”
      冯宗建直起腰,转了转无名指上的那只翡翠戒指,意味深长道:“大人有所不知,北部边境战乱不断,朝廷早关闭了那儿的互市,以前的路子是决计行不通了。现在,唯一的去处,是西边的哈密。哈密是个生地方,而且很混乱,我们花了不少功夫,才在当地建起人脉,寻到了一个名义上的买家。”
      那人挑了挑眉毛。
      冯宗建继续道:“哦,他是个部族头领,在哈密很有些势力,定期从我们这儿购进一些绢、布什么的。”
      那人轻轻‘哦’了一声,似是并不甚关心。
      冯宗建道:“您想,总要有个放得上台面的买家,再加上实打实的买卖作掩护,暗中交易才能不引人注意。可上次,那个头领似乎起了疑心。”
      那人沉吟了一下。
      冯宗建立刻道:“您宽心。我们的事,他不知道多少。他只是觉察出我们做买卖的意图不单纯,所以,婉转表达了不想再继续合作的意思。无奈之下,我们买通了族里的一个长老。那个长老说,头领正准备替他儿子向另一个部族请求联姻,可向那个部族请求联姻的不只他们一家,正愁找不着压倒别人的求婚信物。他说我们大明地大物博,总该有些特别的东西,如果能给个面子,替头领解决掉这个难题,头领就再不好意思提中止和我们的合作之事了。当然,一般的礼物他们也瞧不上,说最好是贵气逼人,能沾点皇气的那种。我和哥哥仔细斟酌后,才许诺了头领,选定送那件宝贝给他儿子求婚用。他听说后十分高兴,自然不再提解除合作一事了。所以,向大人讨要那件宝贝,并非用来交易,而是为了堵住对方的嘴,保住这条庇护的路子,同时也为下面的买卖能顺利进行。这件事不光是为我们,也是为大人源源不断的好处啊。”
      那人半眯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似信非信。
      冯宗建笨重地鞠了一躬,又道:“那件东西虽然无比名贵,但毕竟不是寻常珠宝,可说有价无市。我们拿来,纯粹当成彩头,白送给那个头领,捞不到半点好处。还请大人务必相信我兄弟二人。”
      “你两个倒是极会替人挑选信物嘛。”那人站起身,掸了掸衣袍,重又裹上披风,平缓道:“我并非信不过你们。只是,买卖是你们的,路子也是你们的,我只不过是个中间人,今次白白让你们赚了件宝贝,竟无半点好处。呵呵,我自己倒没什么,就怕惹来闲人笑话。”
      说完,他笑了笑。
      话说的十分平和,可意思却再明显不过,就是分毫不让。
      冯宗建不敢再看他的笑脸,心知已无指望讨价还价,只得低头,伸出两根手指,道:“大人说的是,怎么着也不能叫别人笑话了。这样吧,除了分成,这次再加这个数,不知大人可满意?”
      两根手指,就是两千两银子。
      想想白说了那么多话,也没能让那人少要一文钱,他开始后悔刚才的多费唇舌。
      那人一边向厅门走去,一边客套道:“多少我都满意,你们有心就好。”
      冯宗建抢前几步,替他打开厅门,道:“我送大人上轿。”
      那人摇了摇头,道:“这种时候,兴师动众总是引人注意,我自己出去便可,你留步。”
      冯宗建低首行礼恭送,道:“大人一路好走。”
      瞧着那人走的没了影子,冯宗建跺跺脚,横起一张脸,咬牙切齿地小声骂道:“拉个皮条扯条线,就要五五分成;顺手牵羊的东西,也要变着法儿、换着花样要钱。这老东西,真正贪得无厌到家了!”
      明知自家的生意需要依仗此人,但冯宗建还是打心底里恨他。一想到自己和哥哥不但出本钱,雇人力,还要花钱找路,承担风险,可那虚伪诡诈之人什么也不用做,只帮着拉条内线,联系货源,就每笔交易都要分走一半纯利,冯宗建就忍不住地恨他。他又想到了哥哥冯承钦。比起自己,哥哥更有生意头脑,也更加老辣圆滑。如果哥哥在这里,应该会劝自己不要愤恨那人吧。
      以前,冯宗建曾几次决心压低那人的提成,可冯承钦却说:‘你知道,要维持那样的地位,他得花多少银子吗?多到我们无法想象。’冯宗建半信半疑。冯承钦劝他说:‘所以,只要我们赚得够多,他要多少,就给他多少。没了他给指路,我们到哪里找这么厚利的买卖?况且,就凭你我二人这副身家,有几个脑袋能得罪得起他?’
      想到这里,冯宗建恨意消了大半,暗叹一声,心道:只要这趟买卖一帆风顺,那老东西要的再多,也全挣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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