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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深秋的傍晚,天色黑得很快,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决绝。或许是白天蒋母那通电话带来的滞闷感尚未消散,陈悦下班后,鬼使神差地没有走向那条通往出租屋的、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的小路。她在公交站台停下脚步,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随意踏上了一辆不知开往何方的公交车。

      她需要一点陌生的气息,需要被淹没在陌生的人潮里,暂时逃离那越来越清晰的、关于未来的人生轨迹。

      跟着几个陌生的乘客在一个看起来还算热闹的街口下了车。空气清冷,她裹紧了外套,在路边找了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馄饨铺子。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下肚,鲜汤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胃里,似乎也将心头的些许寒意驱散了一些,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慰藉。

      吃完馄饨,她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华灯初上,这条不熟悉的街道呈现出与她那单调生活圈截然不同的面貌。然后,她在街角看到了一家酒吧。

      招牌不算醒目,暗色调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带着一种暧昧的吸引力。陈悦几乎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上一次进酒吧还是大学时被舍友硬拉着去“见世面”,里面的喧嚣和烟味让她感到不适,早早便离开了。

      但今天不同。

      今天,她回顾了自己那看似安安稳稳、实则悲哀无趣的一生,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混合着想要麻痹自己的渴望,悄然滋生。她想去平时不会去的地方,想做一点“出格”的事情,哪怕只是安静地喝一杯酒,暂时放逐那个永远理智、永远克制的自己。

      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震耳欲聋的音乐混合着各种香水、酒精和烟草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光线昏暗,彩灯旋转,切割着舞池里晃动的人影。陈悦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视线在拥挤喧闹的空间里扫过。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了。

      就在吧台那个方向,几乎是进门的第一眼,她的视线就像装了精准的雷达,毫无道理地、死死地锁定了那个背影——沈易休。

      陈悦对自己感到一阵无语。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第二眼,便看到了依偎在他身侧的那个女人。浓妆艳抹,卷发披散,穿着紧身的短裙,身材火辣,几乎半个身子都贴在了沈易休的胳膊上,正仰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姿态亲昵无比。

      沈易休侧着脸,嘴角似乎挂着一丝懒洋洋的、玩世不恭的笑意,并没有推开。

      一股说不清是恶心还是失望的情绪,猛地涌上陈悦的心头。不是因为嫉妒,更像是一种……信仰彻底沦为笑柄后的生理性不适。那个曾经如同皓月清风般的少年,如今竟甘愿沉沦在这种声色犬马之中,与这样风尘气的女人调情。

      她面无表情,径直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一个离吧台稍远、灯光更暗的卡座坐下。穿着马甲的酒保走过来,她看着酒单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有些茫然,最后只指了指一个看起来最普通的名字。

      “一杯这个。”

      酒很快送上来,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灯光下荡漾。她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下。

      这个时间还早没到真正的上客时间,所以显得有些冷清,她坐在角落里,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会不自觉飘向吧台那个方向。看着那个女人如何讨好他,看着他如何漫不经心地浅笑回应。

      她来这里,本想麻痹自己,逃离现实。却没想到,现实以一种更不堪的方式,追到了这里,在她面前上演着另一出荒诞剧。

      她低头,又喝了一大口酒,这次的灼烧感似乎带来了一丝麻木。这个夜晚,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辛辣的液体在喉间灼烧,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陈悦看着吧台方向那幅黏腻的画面,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谬又精准的念头:

      为什么?为什么只要自己一有点堕落的念头,就准能撞见沈易休?

      是因为他是“堕落”本身吗?所以当她试图向深渊靠近一步时,就能精准地定位到这个“深渊”的坐标?

      想到这里,陈悦自己都忍不住低下头,无声地笑了。嘴角扯出的弧度里,没有半分欢愉,全是冰冷的自嘲和一种看透了的荒谬。

      这算什么?她的人生导航吗?“堕落模式已开启,正在为您自动规划路线,目的地——沈易休所在地。”

      她笑着,又灌了一口酒。这次的灼烧感似乎没那么强烈了,一种麻木的屏障开始建立。她不再去看那边,转而打量起周围的环境。看舞池里忘情扭动的人群,看角落里窃窃私语的情侣,看灯光如何将每个人的脸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她试图将自己抽离出来,做一个纯粹的观察者。

      可那个念头,像水底的暗礁,时不时就浮上来硌她一下。

      她想起高中时,沈易休去参加一个个她想都不敢想的竞赛并拿下名次,甚至多次出现在新闻报导中。想起他作为学生代表在国旗下讲话,阳光落在他身上,白色的校服都将他映衬的十分圣洁。那时她觉得,他哪怕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种对“向上”这个词的完美诠释。

      而现在,他瘫在酒吧的高脚凳上,身边依偎着浓妆艳抹的女人,眼神涣散,姿态颓唐。他确实成了某种“象征”,却与过去截然相反。

      如果他是“堕落本身”,那她此刻坐在这里,喝着不熟悉的酒,呼吸着污浊的空气,算不算正在主动走向他?

      这个联想让她感到一阵不适,却又奇异地带着某种解脱感。
      她端起酒杯,将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喉咙和胃里同时烧起来。

      好吧,既然导航都把她指到这儿来了。
      那她倒要看看这个深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她抬手示意酒保再来一杯,这一次的动作比和上次要熟练一些。

      杯中的第二杯酒,似乎比第一杯顺口了些,但那麻木的感觉却迟迟没有来临。相反,某种敏锐的、带着尖刺的感知力,反而被酒精激活了。

      陈悦的视线看似落在自己杯沿的盐粒上,或是虚无地扫过舞池,但她的余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始终分了一缕,牢牢地系在吧台那个方向。

      她看见那个火辣的女人几乎要挂在他身上,手指暧昧地划过他的手臂;她看见沈易休懒散地笑着,偶尔凑近女人耳边低语,引来对方一阵娇嗔的捶打;她看见他仰头灌下一杯酒,喉结滚动,侧脸的线条在变幻的灯光下,依旧有着能让她心口发紧的熟悉轮廓。

      她像一个冷静的间谍,或者说,一个可悲的旁观者,默默收集着关于他堕落的每一个细节。

      然后,在一个音乐间歇的片刻,沈易休似乎觉得有些燥热,不太耐烦地稍稍推开了黏在他身上的女人,他转过头,目光带着酒意,毫无目的性地扫过整个酒吧。

      他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漫不经心地掠过陈悦所在的阴暗角落。

      没有任何停顿。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因为看到一张略微眼熟的面孔而产生的疑惑。

      就像掠过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无关紧要的装饰品。

      他还是没有认出她。

      这个认知,像一根浸了冰水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了陈悦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比刚才看到他与女人调情时那种泛泛的恶心,要具体和尖锐得多。

      一股浓重的、带着苦涩的悲哀,瞬间淹没了她。

      难道她就这么不起眼吗?

      在高中,她是淹没在人群里,仰望着他的万千分之一。她认了,那时他是星辰,她是尘泥。

      可如今,在这间并不算太大的酒吧里,在这样一个昏暗的、本该滋生暧昧与故事的夜晚,他们甚至有过“捡尸”与收留那样戏剧性的交集,那时候他如此不堪,他却依然对她毫无印象。

      她这个人,在沈易休的生命里,连一点微末的痕迹都留不下吗?她的存在感,就如此稀薄,如此……不值一提吗?

      蒋淮安母亲挑剔的眼神,刻薄的言语,办公室同事若有无的打量,蒋淮安自身的犹豫不决……此刻,仿佛都在这“不被看见”的确认中,找到了注脚。

      她沉默地端起新来的酒,猛地喝了一大口。这一次,酒精终于发挥了些许作用,一股热流冲上头顶,眼眶有些发酸发胀。

      她不是想让他记住她,或者说,不全是。

      她只是在这种接二连三的“被忽视”中,感受到了一种对自身价值的全面否定。

      陈悦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里面倒映着破碎迷离的灯光,也倒映着她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

      原来最让人难过的,不是偶像的堕落。

      而是你明明就站在他面前,甚至曾伸手触碰过他那狼狈的、不设防的瞬间,他却根本,看不见你。

      酒精不是麻痹,而是点燃。那股在她血管里流淌的液体,将积压的卑微、被忽视的愤怒、对自身无力的憎恶,全部催化成了一种黑暗的、具有破坏力的能量。

      她平凡,她认了。
      她被原生家庭忽略,她认了。
      她是人群中模糊的面孔,是公司里可有可无的职员,她都认了。

      但沈易休不能是那个一再印证这一点的人。尤其是,时隔八年多陈悦也能仅凭一个背影认出他,可他却依然能用那种彻头彻尾的、看陌生人甚至看空气的眼神掠过她。

      这不行,不公平。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世界在酒精里旋转,但通往他的路径却笔直得像一道深渊。她拨开人群,像一把出鞘的、锈迹斑斑却执意要见血的刀。

      她站定在他面前。

      他抬眼看她,依旧是全然的陌生,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他身边那个浓妆的女人也投来挑衅的目光。

      很好。陈悦想。

      她举起酒杯,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郑重。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然后在下一秒,手腕决绝地一扬——

      琥珀色的酒液混着冰块,劈头盖脸,浇了他满头满身。精心打理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昂贵的衬衫瞬间深了一块,酒水沿着他惊愕的脸颊往下淌,滴滴答答,落在他原本纤尘不染的袖口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女人的尖叫,周围的抽气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沈易休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是难以置信和被触怒的风暴。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干什么?!”

      陈悦没有回答。

      她看着他此刻的狼狈,看着那颗曾经悬挂在她青春苍穹最顶端的、皎洁的月亮,被她亲手泼下的廉价酒液玷污。

      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像毒藤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成功了。

      她不是想让他记住她,也不是想教训他的堕落。

      她只是想,你这么低贱,那么也要因为我,再低贱一点。

      我或许渺小如尘,我或许不被任何人看见,但此刻,我让你不得不看见我施加于你的不堪。

      她看着他脸上的酒水和怒火,心里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终于,以这样出格的方式,与他“平等”地对视了。

      陈悦将空酒杯轻轻放在吧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没再说一个字,转身融入身后迷离的光影和音乐里,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糟糕、很失态的事。

      但奇怪的是,她心里那片荒芜的平原上,仿佛终于烧起了一场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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