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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一

      怀舟二十二年,夏末。
      捷报一日千里,上传京都。平罗奇兵,火烧拓跋,曲阳安定。
      当朝臣们还在镜天殿争论要派哪位将军时,远在平罗的校尉楚子敬已宣读了太子密令,掌管塞风营。其后点兵三千,怀抱易燃干草,连夜翻越贺兰山,直取拓跋大营。趁着夜色,奇袭辎重营地,一把火烧光了拓跋铁骑的所有粮草。火光冲天,诱引前方百里的剽螭铁骑回营。待剽螭铁骑慌忙入营之时,忽四周狼烟弥漫。战马狂乱,人不能控,拓跋士兵多相互踩踏而死,损失惨重。
      曲阳之围解,拓跋军队退回格尔沁大草原。
      后,皇帝嘉奖,赞楚子敬有勇有谋,擢拔其为曲阳将军,镇守曲阳。曲阳将军上表,愿请辞一人之功,分赏三千冒死军士。帝览其表,大悦,另赏三千军士黄金千两。
      京都楚园,一时荣光,无人撄其锋芒。

      当漫漫的暑气开始消散的时候,初秋的凉意已悄然探出了头。
      清晨的天空,浓密的雾气笼罩着朝华殿。光线晦暗的深殿内,暗香正在为楚子夜梳理那头如黑缎般光滑的长发。一别一拧,再一绾,梳了一个样式别致的垂云髻。
      楚子夜望着明亮铜镜里的脸,漠然地有些陌生。指尖摩挲着一支金簪,黄金百花玛瑙串珠的胭脂碎,指腹在胭脂碎上来回轻抚,犹豫了许久,终于递给了暗香:“戴上吧!”
      恰时,朝阳冲破了重重锦帐,射入深殿。细碎的阳光游离在胭脂碎的玛瑙上,异样的妖红,顿时耀亮了殿内灰暗的色彩。
      簪便要插入如云秀发。
      “等一下——”楚子夜不知为什么急急叫唤住了暗香。
      暗香惊愣。
      楚子夜无声一笑,竟有一股凄美,犹如昨夜花开今朝就遭了雨淋。“算了,这是皇后佩戴的金簪。”她只是偶然得到了它,暂时保管。如今她楚子夜并非皇后,也就是不能——也不配戴上!
      暗香悻悻地将胭脂碎收好:“还在为太子不能陪小姐归宁而不开心吗?”
      “殿下国事繁忙……”扬在楚子夜樱唇间的笑容忽然间消失了。
      是啊,在朝华殿内,她还是在虚伪的笑,生怕别人看出了这婉扬笑容下的不甘!不知是为了楚园还是为了他,她每日穿梭在各宫之间,扬着麻木的笑容,做一个恭良温顺的太子妃。
      可她并不想做一个德性兼备的太子妃,她只想做一个单纯勇敢的小姑娘,在甜蜜的月夜下,拉起他的手,扬起小巧玲珑的下巴,骄傲地告诉他,我喜欢你!然后再问,你愿意牵着我的手,看细水长流,一起慢慢老去吗?
      但残酷的是现实,皇宫里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单纯勇敢的小姑娘。在通往各宫的曲折迂回长廊里,她耗尽了残存的勇敢。就是在与他耳鬓厮磨的软语中,她也不敢问一句,爱我吗?常常在深夜醒来,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抬头望向那如月光柔和的面容时,她是一阵一阵的害怕,害怕她还没有来得及准备,他就已然转身,面对另外一名女子温然浅笑,然后拥她入怀。
      他是太子,拥有三千佳丽的特权,所以她的心是在一艘风暴中挣扎的船,他越是温柔,她越是颠簸。难受到极致,也不敢追问,怕问了,梦境碎了,虚幻也无。
      “马车已到宫门。”冷静的声音传入深殿。
      楚子夜起身,裙裾拖在绚丽的地毯上,划出哀怨的弧线。在殿门口,她看见了辛桋,每次看到这个智慧女人的坚毅唇角时,她就会感到自己对爱情的期翼正在缓缓地流失。

      少泽宫,安澜门。
      稀薄的阳光照在楚子夜高洁的额角,淡淡的金光似乎是无限延长的丝线,包裹住了她的全身,犹如高傲的牡丹花仙。
      洛见贤站在安澜门前,微微一笑,“子夜,回家后代我向各位长辈问好。”他上前握着她的手,很紧,也很暖。“马上就是秋闱,实在是抽不出来时间陪你。”
      她知道他此时的脸色不够红润,疲倦也一直停留在他的眼角,所以埋藏心里一切的委屈,绽出最纯净的笑颜:“臣妾明白,但国事再忙,殿下也要保重身体。”
      “嗯。”轻声的承诺,洛见贤更加握紧了掌中的柔荑。她的手冰凉如水,搅得他心中不安。
      “殿下,臣妾走了。”楚子夜行了拜别礼,上车。
      车帘垂落,割断了他的目光。当车缓缓行驶的时候,躲在锦帘后的楚子夜忽然将头掩埋在了双膝之间,隐藏了许久的委屈与不甘瞬间爆发。太子妃的皇冠压在她的身上,太沉,她快要承受不住!
      其实,她的野心很小,不必母仪天下,只需一个可以陪她归宁的良人!

      京都楚园,十里华锦为幛。
      悠扬的礼乐声在楚园祠堂上清越响起,钟磬不绝,声入九霄。
      鎏金拓枝椅上的楚子夜端坐正位,身着七凤五彩宝衣,华贵端丽,一挥衣袖,堂内生风。
      “太尹楚彻率领楚氏族人共一百二十六人叩迎太子妃!”京都楚园的脊柱楚彻以额抵地,行得是觐见皇族的最高跪拜礼。苍老的嗓音以及清脆的叩声交错在一起,层层叠叠回响在庄穆的祠堂内。“京都楚氏,皇家之臣,蒙吾主厚爱,得南斗之光,绵延后世。楚氏一族感恩涕零,誓死护国,愿兼齐国祚万世!”
      楚子夜随后高声诵道:“煌煌上神,佑我兼齐。国祚绵延,与天永绥。”
      此后,楚家各个官员鱼贯而入,依次行礼,绵绵不绝。
      “礼毕!”内侍高呼一声,楚子夜略微颔首,少泽宫的宫女们捧着精美礼物一一进来。楚子夜雍容浅笑,可亲说道:“太子由于秋闱殿试不能亲临,所以托本宫带来礼物,以表歉意,望各位以后同心协力,永昌天下!”
      如此礼遇让众位楚家官员无不露出了欣喜笑容:“臣等自当尽力辅助太子治理兼齐!”一番推辞后,无一例外,每个人皆收下了礼物。
      “娘娘,礼已毕,我们可以回后院了。”辛桋站在鎏金椅旁,轻声道。
      楚子夜微笑点头,优雅起身,从东侧门离开了楚氏祠堂。
      “恭送太子妃!”
      楚氏祠堂内还洋溢着楚家人自豪的笑声。

      熟悉的回廊里,走在前方的辛桋突然停下,回身平静道:“老爷子吩咐,大礼结束后到听雪楼等着他!”
      “什么事?难道三哥又遇上麻烦了?”楚子夜微眯着眼,缓缓思索道。
      辛桋漠然:“不知。”
      听雪楼是楚家老爷子楚彻的书房,平常几乎不让人进。好在听雪楼离祠堂不远,穿过几条青石小径,就绕道了听雪楼的后门。
      楚子夜推开那扇朴实得几乎干净的乌木门,踏前两步,看着书桌前的倔强冷漠的老人,低头唤道:“爷爷,子夜来了。”
      老人皱起犀利的白眉,抚胸咳嗽数声:“辛桋,药房大概已经煎好了药,你去端来吧。”从听雪楼到药房莫约需要一刻钟,这来回一趟,该说得话差不多也说完了。沉静高贵的女人微微弯腰,冷漠地退出了听雪楼。
      “子夜,先坐下,爷爷的话并不少。”楚彻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他对面的木椅。
      楚子夜安静地服从着这位老人的话,端坐在所指的木椅上,背挺得极直,精力高度集中。祖父刻意地让辛桋出去,也就说明这一番话不仅不少而且非常重要。
      两人对座的沉默中突然爆发出猛烈的咳嗽声,老人抓着衣襟,咳弯了腰。楚子夜没有动,在她十八年的岁月里那个强悍的老人从未让人帮扶。果然,在全身因咳嗽而颤动时,老人还是在衣袖里摸索出一颗药丸,含入口中。
      “子夜,爷爷恐怕是挨不过今年冬天了。”服药后老人抚着胸淡然道。
      望着老人平静的发须,楚子夜一怔,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地感觉到眼睛里好像是掺了异物,看不清画面。
      “可还是放心不下楚园啊!”
      沉重的叹气声一锤敲在楚子夜的心口,震得她胸口发颤。她刚要开口,却发现老人正瞪着她,那凌厉的眼神,就像是死去的人犹带着强烈的不甘!
      “你的心已经不属于楚园了!”那是一种愤恨的指诉,老人的白眉已然张开,像是利箭,指向了对面明艳女子心虚的眼。“刚才在祠堂里,你为太子说尽好话,千方百计地拉拢楚家所有的人!你可知道后果?”
      楚子夜在老人苍老的咆哮声中低下了头,眼中闪烁不定。那些送给族人的礼物是她精心挑选,每件都投众人所好。在恢宏的典礼上,她彻头彻尾地扮演着一个来自少泽宫的说客,说服楚氏众人汇聚在太子的手下!
      她为他费劲了心神!
      “女子外向呵——”老人扬起脖颈,低低苦笑:“可鸡蛋是不能全部放入同一个篮子的!”
      “楚园如今的确是倚着少泽宫的太子,但绝对不是将楚氏所有人的性命都抵押给了太子!”老人重新恢复起犀利的目光,审视着他面前的少女,楚园在皇宫中身份最高的女子:“京都楚园绝对不是太子手中的工具!”
      “朝中诡谲,风波难测,纵然我神形俱灭也不会让京都楚园消失的!”老人诅咒般的低语,冷异的声音让楚子夜不禁战栗起来。“楚家是不能消亡的啊——”
      “子夜,我两年前就开始安排后事了。你要好好记住我所说的每句话,楚园内司礼太常楚环督察使楚留云是归附少泽宫的,你可以明着让他们帮你做事。而御史大夫楚江在朝中是有名的刚硬脾气,所以他会与你不合,投靠在岘雨宫,不到紧急时刻不要与他联系。最后是稷下学监楚试水,他隐藏在学宫,不涉入朝堂争夺,也算是一个明哲保身吧。如果楚园出了什么意外,也是日后崛起的一丝血脉。”楚彻轻轻地交代完,向前倾着身子,抚摸到孙女的乌发,叹息道:“还是那么年轻的孩子……”
      花一般韶华的女孩子,却要让她背负整个家族的重担。
      楚子夜脑子里一片空白,翕张着淡色的嘴唇:“爷爷——”
      吱呀一声,听雪楼的乌木门开了,高贵冷漠的中年女子端着一碗药步入,浓重刺鼻的药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
      老人毫不迟疑地喝下药汁,而后对辛桋平静道:“带太子妃去云影苑吧,楚园的女眷们都在那里等着拜见。”
      楚子夜混沌起身,跟着那高贵女子的优雅步伐走出了听雪楼。在门槛处,她回过头,静静地瞧着空大书房里的孤寂老人,那个时候她的腮下是凉的。
      这个高傲的老人在辛桋进来的前一刻,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子夜,如果楚园让你不幸福,就抛弃它吧!爷爷希望你是幸福的!
      楚园,我还为它留有一条卑微的退路!
      从此为布衣,不再是世家!

      二

      云影苑内女子的轻软笑声不断传出。
      “太子妃,你说子晨这丫头长得像不像当年的你?”一个身穿洒金夹衣湘裙的中年贵妇指着身旁的明丽女孩笑道:“当初我见到的时候都下了一跳,还以为子夜一眨眼就变小了呢。”
      楚子夜面带雍容微笑,端详一遍那个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其实也不是特别的像,大致轮廓像个五分左右吧,女孩在人群之间顾盼有序,一双水眸明艳四射,完全没有当初她及笄时还带有的羞涩。
      “三姑姑,还真是很像呢!”楚子夜笑道。随后她端起桌上的茶,趁着微转身子的时候,低声问着身旁的辛桋:“她是谁?”
      “楚子晨,楚园泉州分支,其父乃新任泉州海司理。”
      泉州海司理掌管出口贸易,倒是一个肥差,难怪三姑姑大力捧着她了。楚子夜美眸再次转向下方的明丽女孩,亲切笑问:“十二堂叔可好?”
      楚子晨毫无羞涩之情,大大方方地回道:“谢过太子妃姐姐的牵挂,家父身体一直安康。在家里就常听父亲说,京都有个天仙般的姐姐,今日子晨一见,可真真是羞愧死了。”
      才不过及笄年华,说话便已如此圆滑,唉,这个女孩心机不浅啊!楚子夜淡淡一笑,接受了楚子晨的赞美。有的时候面对这种虚假的恭维,不必推脱,身处在了太子妃的位子当然也必须接受相应的奉承。
      只是,她仍不够习惯!
      “娘娘,午时了。”暗香拂开绸帘,眼中带刺地扫视一遍房中谈性正浓的女人们,一副送客表情道:“娘娘最近身体微恙,太医嘱咐过午时喝过一碗参茶,必须午睡!”
      面对众多楚园女眷,楚子夜抚额叹道:“本宫倒忘了。”
      “恭请太子妃安歇!”楚氏女眷们十分识趣地离开。很快,吵闹的云影苑寂静下来,只有清风吹拂着素白的纱帘。
      暗香为楚子夜端上参茶,眨着调皮的水灵大眼笑道:“小姐,暗香赶人赶得漂亮吧?”
      楚子夜呷着参茶,眼角瞟向得意万分的暗香:“丫头是要讨赏吧?”
      “什么也瞒不过小姐!”暗香撇着嘴,眉梢却是欢喜:“今儿可是祈灯节,晚上当然要去凰月河许愿啊!”祈灯节是洛阳女儿的传统节日,晚上将许愿纸放入河灯内,再将河灯投入凰月河,顺着河流漂到洛水。如果哪家女儿扎得河灯漂亮被洛神看中,洛神便能圆了她的夙愿。
      楚子夜软软地躺在了床榻上,妩媚的眼神扫了暗香一圈,吃吃一笑:“我倒是忘了,丫头片子年年都是要写上一条‘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
      暗香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跺着脚嗔道:“取笑人!”说完扭头就跑了。
      “辛桋,去半月坊的阁子里订上一间水榭吧。”楚子夜淡声吩咐着,垂下了浓密的睫毛,将眼中的愁思掩盖将尽。她也想写上这么一句,只是洛神看得见她的字条吗?

      京都城南,凰月河北岸酒楼林立,灯火辉煌。
      “今夜月光不错!”楚子夜抬首望了一眼夜空,步履婀娜地踏进水榭。凰月河旁多有酒家搭起水榭,一间连着一间,水桥相连,纵横清波。
      河面上起了淡淡的水雾,漂浮在水榭间的素纱中,晕开了清辉月光。此时,凰月河的粼粼波面上已有了不少河灯,烛火摇曳,波心荡漾。
      “快看啊,凤尾十里!”暗香靠在栏杆上,半个身子探出了水榭。“天哪!凤尾花开遍了南岸!”
      凰月河穿洛阳而过,其南岸种遍了凤尾花,绵延十里。初秋降下第一滴露珠时,月下的凤尾便悄悄开放,灿金与嫣红的花瓣似火焰,绚丽燃烧了一岸的风景。
      “小姐,我们赶快去市集选几盏河灯许愿啊!”暗香张开了双臂,似乎是拥抱着对岸艳丽的凤尾花。
      楚子夜有些痴迷地瞧着盛开的凤尾,淡道:“让辛桋陪着你吧。”辛桋也是拥有愿望的女人,而她的梦想太难,连最简单的期翼也不必随河灯放流了。
      “暗香会替小姐选一盏最漂亮的!”暗香轻盈如蝶,拽着辛桋跑出了水榭。

      凤尾开得盛大,长长的花瓣拖在堤岸上,犹如宫中盛装的炫华拖尾,沉重地让人难以迈开步伐。楚子夜猛地抬起头,盯着暗空中的弦月,眼中慢慢地逸出怅冽的光芒。
      弯弯的弦月好像变成了一抹温润的笑唇,如月沐华,渐渐地夜空中浮现出了一张完整的脸。清扬的利眉,墨似的眼瞳,都是她熟悉的。
      低下头,盈盈地转身,坐在水榭中央,楚子夜无声笑开。淡淡地笑意,如同清风,吹皱了河面的一江流水。清清河面上的涟漪荡啊荡的,就像是她的心在摇啊摇的。
      执壶自斟了一杯醇酒,楚子夜将玉杯放在唇间,轻轻地抿了一小口。醇厚的酒香在舌尖打转,芬冽的香味是女儿红特有的。一瞬间,嫣红蒙上了玉颜,楚子夜素手支腮,眼波朦胧。
      终究是逃不过的,就连女儿家的祈灯节他还是盘旋在心头。这般的想他,那般的念他,好像——好像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被他俘虏了!
      “一壶碧螺春。”清润的声音穿过水面徐徐传来。
      楚子夜睁大了水眸,不可思议的表情浮现在了脸上。难道自己爱得这样深,深到不止会有幻想出现,连幻音也缭绕在耳?
      寻着声音,微微侧过身子,楚子夜望向十丈外的水榭。河面上扬起的水雾,让她看得不太真切,纱一般的雾气后有一个男子的身影。隔着水榭轻纱,隔着暗夜迷雾,但身影上的如月雅然还是刺痛了楚子夜的双眸。她深知,这样的身影天下只有一个拥有,在幽深的皇宫内她将他的容颜一笔一划刻进了心间。
      “幻觉!一定是幻觉!”楚子夜喃喃低语,却不知她极快的喘气已经吹灭了水榭中唯一的烛火。整个水榭一片昏暗,她有些僵硬地坐着,神色惨淡。
      不会的!不会的!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呢?少泽宫内事物繁忙,秋闱考试在即,他忙得离不开东宫一步。就在清晨,他还握着她的手,眉目歉然地说,朝中秋闱,无法陪她归宁。
      慌忙中,她再次回头,将水漾眼眸睁得更大。
      如此清晰真实,在那间水榭中有两个身影。其中一个腰肢纤细,微微侧身,飘逸如仙。
      原来不是没有时间,只是没有陪她的时间。
      真的是好冷,楚子夜不禁抱着双臂,全身上下轻轻地颤动着。
      酒,酒可以暖身,像是得到了神明的启示,她一把抓住酒壶,将满壶醇酒灌进了喉咙。火一般的烈辣,烧刀子似的割在她的喉咙,痛得无法呼吸。
      急灌的酒呛在了喉间,上下不得,真像自己啊,进退不得,楚子夜弯下腰凄凄惨惨地咳嗽起来。进,闯进那件水榭,又能如何?退,带着一身伤痕,岂不心痛?凉凉的液体流满了脸颊,不知是酒,还是泪。
      她凄凉的咳嗽声在凰月河上飘荡,像是一个无助的孤儿。楚子夜软软地瘫坐在了水榭的阴暗角,避开了水雾中探寻而来的如月目光。
      黑暗里,她光洁的额头抵着水榭的支柱,惨淡黑眸盯着对面水榭中的身影,湿咸的液体顺着阴冷的肌肤蜿蜒而下,渗进木板,滴入河水。
      她真傻,居然相信皇宫里的逐权男子!
      在翻云覆雨的朝堂上他远比她老道,当了近二十年的太子——最接近权利巅峰的男人,怎会为她一介小小女子付出真情呢?
      是她痴心妄想,所以该有今夜的刺痛心扉!

      月光透过素白轻纱,笼罩了男子的清俊脸庞。如月的优雅,只是他忽地蹙起了长眉,显得不再从容。
      洛见贤犀利的目光扫向了周围的其他水榭中,浓密的雾气让他看不清,但隐隐显露出的人影中并没有他所熟悉的窈窕身姿。微微舒了一口气,他将俊眉展平。或许是听错了吧,凄凉的咳嗽以及压抑的啜泣声并不是真实的,她应该在秀美的楚园内享受着家的温馨。
      洛见贤低头揉了揉青筋抽搐的额角,等到那股锥心的痛感消失,才微笑着抬起头。大概最近实在是太累了,不仅头痛还有了幻听。唉,他的确得感谢一下他‘可爱’的弟弟洛思齐让他的身体得到了充分的‘锻炼’——昏天暗地的劳累了一个月,不过,也是时候让岘雨宫忙乱一阵子了!
      “这些年秋水可好?”洛见贤举手雅然,为对面的女子斟茶。
      凰月河面上轻薄的水雾更加模糊了她淡淡的眉眼,在昏黄的烛火下,使得这个白衣女子更加飘逸如仙。
      “很好!”莫轻烟淡然道,但随即便皱了清淡的秀美,右手手指无法控制地轻抚起左手小指上的一枚尾戒。黯淡的银质尾戒上刻有朴实的花纹,奇诡的纹路像是某种咒语。莫轻烟轻柔的指腹摩擦着花纹,熟悉的符号在心中默默呈现着。
      “他非常的不好!”清泠的声音听不出痛苦,也听不出生气,她只是漠然地说着一些实情:“他遭遇两次重伤,一次穿胸而过,离心脏只差一寸;一次中毒调养了半年。”
      “其他的伤,我记不清了。”莫轻烟端起了茶杯,手指轻微的颤抖,饮尽茶酒,缓缓道:“秋水喜欢饮碧螺春!”
      “唐秋水……”洛见贤轻叹,随后的话淹没在了喉咙里。
      执壶又斟满茶水,洛见贤恢复了温文的雅笑:“听说这段时日你们住在思齐京西的宅子里,过得还习惯吧?”
      饮茶的素衫女子突得放下茶杯,轻声冷笑:“洛见贤你这个太子可变得真多啊!”洛见贤惊愣,随后无奈一笑,他的确是变化太多,不复少年!
      莫轻烟也思及往事,语气柔和:“想当年你为了看佳人起舞,秋水帮你翻墙爬树,结果你还是掉了下去——”那个时候,她躲在角落,偷偷看着满是汗水的唐秋水将洛见贤托上琴舞坊的墙头。
      “你一定还没有告诉楚子夜那段往事吧?”她柔柔地叹息:“真希望你们的幸福是真实的……”
      “因为我太需要一点信心来支撑我了——”
      洛见贤拂了拂被秋风吹散的额发,温润笑道:“我们将来会执手走过的!”他一直都在慢慢地等着那个轻舞飞扬的女孩忘记太子,而爱上一个名叫洛见贤的男子!
      莫轻烟又摩挲着那枚尾戒,淡道:“虽然说祈灯节人多嘈杂,但岘雨宫的人怕也会很快发现的!我直说了。莫门的长老已经决定投效岘雨宫,我无法改变长老们的决断,最多只能拖延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后,我们或许不再是朋友了!”飘逸如仙的白衫身姿淡淡地消失在了迷离的水雾中。
      “谢谢!”洛见贤对着消失的背影一口饮尽碧螺春。一个月足够让他为岘雨宫制造困难了!可他的黑瞳里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哀愁,唐秋水与莫轻烟,一对纠缠至死的人呵……
      而他与楚子夜呢?是会肩并肩一起老去?还是会成为权势涛浪下的一对互相伤害的刺猬?

      她蜷缩在黑暗里,看清了柔和月光下那名白衣女子的淡然眉目,是落樱坡上银针穿梭的莫轻烟。楚子夜忽然大笑,只是没有任何的声音,她单薄的肩头在水榭的阴暗角落里剧烈地抽动着,泪流满面。
      谁曾说过皇宫里有良人?幻想中的白衣温柔男子唤过一声缱绻悱恻的娘子,那是包藏在温情光华下的尖刀,刨开了她防备的坚甲,再将毫无保护的心刺得伤痕累累。
      活该!
      爱上了皇宫里的男人,就是自掘坟墓!而她楚子夜现在就战栗在这如同坟墓的黑暗水榭里,遥望水雾中的男女,将心埋葬!
      秋风吹起纱帘,绕着不知名的情绪。
      如月光华的男子掀开飞扬的轻纱,清雅地步出水榭。月光像是追随他的光环,无论他移到哪里,都有纯洁的银辉笼罩着他。
      可他眼中有愁!
      愁什么?是为无法在皇宫中经常见到那个淡雅如仙的女子而惆怅吗?
      无形的愁怅,是一根看不见的利箭,直直地射入黑暗中娇艳女子的眼!
      昔日明媚的脸庞如同开败的花,幽暗角落里楚子夜惨白的脸惨白的唇,犹如被灵符燃烧的幽灵。
      空洞的美丽水眸里,有月光追随的男子渐行渐远,终于不见衣角!
      低沉凄哀的琵琶声幽幽响起,楚子夜定定地望着水榭纱容外的高贵侧影,一时痛得身心麻木!
      一曲《妾命薄》在无烛火照耀的水榭里哽咽响起。
      高贵冷漠的中年女子在萧萧秋风中弹奏一曲幽怨琵琶,冰冷的纱容拂过她坚毅的眉角,不寒而栗。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经历沧桑的沙哑声音,断断续续地唱出《妾命薄》,竟然少了几分彻骨的幽怨,多了几分看透红尘的冷漠。
      楚子夜跌坐在木板上,背靠轩栏,仰头望向深夜中的残月。
      十年学习,她从来就没有学到过辛桋的冷漠,看尽尘世的苍凉!就是在此时,辛桋也还能冷静地弹上一曲琵琶,戒告一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楚子夜轻轻诵出,仿若瞬间她红颜已老,独自坐在冰凉的玉阶上,泪看织女牛郎星。
      一夜荒凉。

      三

      楚园,云影苑,一连三日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太子妃在归宁的第一夜就染上了风寒,病势汹涌,躺在床榻昏睡三日不醒。楚园急召太医,开方煎药。
      太子妃依旧昏迷中。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医细细地把着太子妃的脉搏。一刻钟后,他恭敬起身,对身边的疲惫男子躬身道:“殿下,太子妃不仅只有风寒,还有心郁幽结,加重了病情……”
      洛见贤挥手打断了老者的话语:“不要废话,我只要你治好太子妃!”
      “是!老臣这就开出药方。”太医诺诺回道。
      老太医提起药香准备离开之时,瞥见了幽幽烛火下青年男子眼角下的浓重黑影,不禁摇头。“太子妃并无危险,可殿下如果再不眠不休的话,老臣恐怕担心将会为太子煎药十日。”
      “知道了。”
      安静片刻,房间内的侍从们相视一眼,极有默契地退出。其实,夜已很深了。
      洛见贤除去身上的绣龙长袍,随手仍在了地上。锦衣上的金龙匍匐在地上,褶皱处,全无光芒。如果抛弃太子的光环如同抛弃这金龙一般简单该由多好,可惜太子不是一件衣服,想随手一扔便可一切不顾!
      吹灭烛火,躺上床榻,一股柔萦花香缭绕在鼻端。这股香让他舒心,循着香气,他伸开手臂将床上昏睡中的人拥入怀中,脸埋进了丝丝顺滑的长发中。
      刚刚见到床上人的苍白容颜时,他的心跳似乎都在一瞬间停止了。短短的几天,原本娇妍的脸庞削瘦地如同单薄的干花,只需轻轻的一呼吸间,她就会消失不见。黑暗中,他轻颤的手抚上了怀中的小脸,带有细茧的手指轻轻地描绘着她的眉眼。指尖传来的是温润的手感,急速的心跳慢慢地恢复了平稳。
      “子夜……”洛见贤在怀中人的耳畔低沉地唤道。
      “遇上了什么事吗?可以告诉我吗?”他收紧了手臂的力道,让他们靠得更近:“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因为我的心很痛……”
      闭上了疲惫的双眼,洛见贤轻轻地说着话,藏在心底的,不曾亲自告诉过她的,但多日来积累的困劳排山倒海地扑来,强大的睡意将他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可在迷糊的黑暗中,他似乎看到两颗心越走越远,渐渐地隔了一层带刺的光网……
      一炷香后,静谧的黑暗中,一双明媚的眼悄悄睁开。
      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因为我的心很痛……
      多么深情好听的一句话啊!楚子夜惨淡一笑。如果自己没有亲眼看见水榭中的约会,她是不是会被感动的一塌糊涂,然后再毫不犹豫地投进他温柔的陷阱?
      可,在他温暖细致的怀抱里,在他轻声软语中,自己方才不是心动的一塌糊涂吗?似乎她这一生就是为他生为他死!
      一切都是虚假的!虚情假意!楚子夜死死地咬着舌尖,钻心的痛蔓延开来。她痛苦地摇着螓首,苦涩的泪湿濡了脸腮。
      皇宫中没有她的良人!

      朝露还留在窗棂上,剔透,寒冷。
      丝缎一样的长发随意地披洒在肩头,楚子夜望着铜镜中憔悴的容颜,一头撇开。那一夜辛桋琵琶上语,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是呵,如今连以色事他人的资本自己也挥霍一光了!
      “子夜,想什么呢?”身后温润的雅音淡淡问起。
      洛见贤从后面环住了他的洛阳牡丹,将头搁在了单薄的玉肩上,“穿着单衣发呆很容易着凉的!”
      眼角的余光落在了铜镜里,明黄的镜片上有一个模糊的侧脸,可他唇上的温润笑意以及眼中的关怀却那么清晰地看在她的眼中。
      心里是平静的湖,可他就是山崖上高高在上的人,只要轻轻的一句话一个微笑,就可以让她心中潮起潮落。
      如果一切真实的话,该是怎样的温馨呢?
      楚子夜忽然反身环住了他的脖颈,静静地埋在熟悉的温暖怀抱中。她只是一个凡世中的普通小妇人,希望自己的夫君一心一意地爱她疼她,难道这也有错吗?
      这时的她就像是一只乖巧的猫,赖在一具温暖的怀抱中,讨要自己的幸福。洛见贤宠溺地笑着,双手穿梭在漆黑的长发里,把弄柔顺青丝翻转缠绵。其实很久以前,他就只想要一个完完全全的楚子夜,不要有权势的纠葛,不要有身份的阻扰,就是嫣婉及良的只属于他的娘子!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楚子夜轻轻地吟唱着,淡凉的嗓音漂浮在空气里,犹如无根的浮萍。
      她是他手中的明珠,莫轻烟也是他手中的明珠,或许还有其他的女人也是他手中的明珠。明珠无他,只需照亮他的锦绣江山。
      大概在太子的眼里,很多个楚子夜,很多个莫轻烟,仅仅只是分布在兼齐山河上各大地方势力的代表。而她京都楚园的楚子夜与她们唯一不同的,仅是她是一颗摆在了宫殿里的明珠,所以他会分出一点心偶然地擦拭几下。
      “子夜,我们回宫吧?”察觉到怀中人过分的沉静,洛见贤感到一丝不安。他不再安心可以让她离开了少泽宫,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楚子夜摇摇头,柔声道:“臣妾在家中养病便好,回宫后怕让殿下分心,无法安心处理朝政了。”
      又是这样!洛见贤淡淡地瞥着柔顺笑容的楚子夜,俊眉微蹙。她到底如何想的?每次靠近一点时,她总是以朝政为借口,躲避着他。
      “户部急报——”拉长的响亮声音从门口传来,商玦悠悠然地踱进。“太子殿下昨夜突离少泽宫赶来探望太子妃的病情,果然是浓情蜜意啊!”
      他一双不安分的清亮眼睛在两人身上打着转,嘴角翘着一丝玩味的笑容,“为了成全一段佳话,可就苦了我们这帮臣下,累了一宿连夜赶批公文!”
      “我马上回宫!”洛见贤微瞪着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以眼神逼迫着商玦离开了屋子。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等身子好了,我再来接你回宫!”
      楚子夜垂下头,淡淡道:“殿下以国事为重,不必担心臣妾。”
      环着她腰间的双臂陡然间加重了不少力道,这样的快速汹涌,似乎是怒意爆发的前奏。但静静地过了许久,只听见一声颓然地叹息:“好!”
      脚步声离去了,她才敢抬起螓首,望着朝阳的清贵背影,眼角流下一滴泪。
      其实,他的柔情,她的蜜意,不过是盛世下的一场幻境。太子与太子妃婚姻美满,是给天下人看得虚幻美景。
      所以,他与她倾心演绎!
      即使受了伤,她也是微笑对面,不会为这场盛世姻缘留下任何瑕疵!因为她似乎还要为楚园赢得太子妃的荣耀与权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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