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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一

      少泽宫。
      尹沉水无聊地挥挥轻纱长袖,一股薄荷清凉香气从她身上飘散出来。快要夏至了,天气也是一天比一天燠热。
      妩媚的杏眼斜斜地撇向右上方,足尖一旋,素手轻扬,便飞身上了花园里的橙树。皇宫就是皇宫,连普通的花也要比外面开得好。摘下一朵树枝末端的橙花,尹沉水放在鼻端轻轻一嗅,幽凉而不失清甜,果然是制作香料的上好材料。
      “尹小姐,那帮侍卫已经检查完了。”暗香站在树下。
      又顺手采了几朵,尹沉水才飘然落下。她的武功只能说是最末等的,但却极其讲求姿态,就是伤人也要让人看得美美的。所以,当暗香瞧得尹沉水飞身而下,便呆呆地想,自己哪一天这样飞旋不知会吸引多少俊俏少年呢!
      尹沉水将刚摘下的橙花一股脑地全部插在了暗香的身上,慵懒一笑:“插上几朵花吧,免得汗味太冲了。”
      暗香连忙抓着自己的衣领狂嗅,没有什么味道啊!
      “跟着一大帮臭男人小心被熏出一身的臭味!”
      原来是这样啊!暗香立刻笑眯眯地说道:“那帮臭男人也是奉命行事,少泽宫的规矩就是这样的,从外面带来的东西一定要搜查一遍,连我们当初带来的嫁妆也是翻了一个底朝天呢!”
      尹沉水轻扇衣袖,哼了一声。“我的香料可没有少一点吧?”
      “哪能呢!我看着他们查的!”暗香保证道。
      “好!”尹沉水轻轻拍着暗香的头,和颜悦色:“那你也还看着他们摘下这些橙花吧,我等着用。”
      暗香顿时垮下脸,不是吧?很热哎!

      几层纱帘无声分开。
      尹沉水踏着细碎步子,走进了高幽雍贵的内殿。
      殿里摆着一盆深海沉木山子,隔开了外面的滚滚热浪。她瞥着宽大书桌前的紫纱女子,径自坐在了书桌旁。
      紫纱女子正在挥墨写字,字体端丽。“青荷盖绿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最后莲字堪堪收笔,紫纱女子就已抬头一笑,明媚不知盖过芙蓉几何。
      “你们都下去吧。”楚子夜卷起墨迹未干的宣纸,淡声吩咐道。一群女侍缓缓退下。
      “不愧是从小训练出来的,才三个月的时间,太子妃的架子端得十足。”尹沉水身子松软,斜倚在宽大的木椅里。
      “帮我配几味香。”楚子夜的墨色眼瞳一片沉静。
      “什么香?”尹沉水已经抛开了平日里的雍慢模样,神采奕奕地打开了她装满各式各样香料的木箱。
      “安宁散。”
      “什么?”
      “我最近睡得不是很安稳。”
      尹沉水妩媚的双眼尽是不惑:“有什么烦心事吗?”照理说不该啊!这三个月来宫内宫外都是太子太子妃琴瑟和弦的美话,她有什么事情可以烦恼的?
      楚子夜垂下眼眸,倦倦道:“我疑心太重。”
      “什么?”
      楚子夜抬起头,纤细的脖颈在幽暗里那样的瘦弱,仿佛随时就会被风吹折一般。尹沉水盯着深深宫殿内的绝美容颜,默默无语,她进宫后是清减了不少。
      “说出来你或许会骂我傻。”楚子夜清幽一笑:“我只是觉得进宫后一切太顺,顺得有些虚假了。试想一桩政治婚姻,在此之前他我从未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可以感情深厚到这种地步呢?”
      “一见钟情?”尹沉水提醒。
      楚子夜摇摇头:“哪里能呢?一见钟情,二见倾心,那只是戏文,或许在市井也会偶尔发生。但皇宫这样一个人心深沉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尹沉水翻着白眼:“一天到晚不信这不信那,难怪睡不好!活该!”
      “皇宫里哪条规矩定了太子就不能爱上太子妃了?他就不能爱得死去后来?”尹沉水纤手指着楚子夜的心:“死心眼太多!”
      是她想得太多吗?自己活该睡不着?楚子夜眼中暗暗幽光。
      “先在你想通之前,给你配了安宁散,睡好觉。免得到时候顶着两个恐怖的黑眼圈,把太子给吓跑了。”尹沉水柔媚地打趣道。她手脚利落,取出了配香的工具,在书桌上一字排开。
      抓起一把晒干的玫瑰花瓣,丢进碾磨盘内,细细磨来。尹沉水担忧地望着一旁沉静的楚子夜,叹道:“子夜,说说你的心事吧。或许吐出来会好受一些。”
      不该压抑地太久的,楚子夜淡淡一笑:“嗯。”
      称出两钱夜菊香,尹沉水继续道:“我等着听你和太子的美好故事呢!”
      “哪有?”楚子夜微微晕红了脸颊,慢慢地思索这他们的一切一切,柔柔的嗓音在深殿内淡然回响。
      “当我听到琴音断了的时候,真的是绝望了,没有琴音,不可能舞下去,也就不可能当上太子妃了。我那时茫然不知所措,想着能撑一时就一时吧!后来调子续了下去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自由了,根本就不管什么太子妃啊,随着自己的感觉一路跳完。”
      “抬头见他时,真当成是舞后眩晕产生的幻觉了。浅浅的金光洒在他的脸上,那画面好像许多年前也见过。温馨,清甜,还有什么呢?呵呵,真是有点儿一见钟情的心动。”
      “后来我也想了,他是太子,还是趁早死心的好。安安稳稳地当着世家太子妃的角色,不要与他走得再近了,否则将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可谁知,他偏偏又向我走来,农舍里的一声娘子,唤软了我的心。”
      “可我怕!一千年来的深宫悲剧让我心神不宁,帝王无情,总是让人肝肠寸断的!在进宫前我想,不爱也许是最好的保护。但他的温柔就是一把尖刀,一点一点地割断我的盔甲,现在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护心镜了……”
      沉凝的幽香飘融在了朝华殿内。
      尹沉水拈起调配好的香末,细细一嗅,满意笑道:“安宁散是给你配好了,但依我看呢,你是心病!患得患失的相思病!”
      相思病?楚子夜忍不住轻笑出声,眼中闪着几分轻傲。
      尹沉水挑起长眉,挑衅似的望向楚子夜:“不要不相信!爱上一个人,就是天天见面也会相思!”
      她爱上了他?如果放在三个月前,她一定会犀利反驳,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可如今,她面对的是尹沉水的犀利目光,只觉得自己像未披衣裳的落魄人暴露在另一个人的眼中,被瞧得清清楚楚。
      “疑心重,那是你太在意。”尹沉水再一次剖开她的心,直指她最害怕面对的那颗荡漾的心。
      这些天她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没有爱上他,没有!
      可不行!
      心似乎是疲倦了,楚子夜缓缓地闭上眼。为了成为楚园在后宫的标志,她连相信爱的能力也没有了,她无力去坚信一个美好的结局!
      “倦了吧?”沉水迷漫浅笑,眼下的那颗泪痣媚得惊心动魄:“我刚刚点了往事香,好好地睡上一觉吧。”
      往事香,带人回忆过往的美好时光。
      尹沉水望向锦床上清静的人,长叹。子夜,太子与太子妃也有爱人的权利啊!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她只有十三岁,眉眼还是纯净的模样,身形已有娉袅之态。按几位风情万种的姑姑们的说法就是,子夜豆蔻初开,但姿韵已浓,再过个几年,定然是倾国难寻的美人!
      女孩子虽然羞涩,但被人夸容姿绝色,心里也还是喜滋滋的。可这些话传到了辛桋耳中,她轻谩地回了一句,绝丽容颜也只是抓住太子第一眼的资本而已!她心里就堵了一个疙瘩,说不出的难受。
      五年前,她就知道自己在青春盛华的时候便要踏入皇宫,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高贵男人展露笑颜。以前总觉得日子还是长久的,可当看得镜子里自己的肌肤一日一日地饱满光洁,心底就像是滋养地一条小蛇噬咬着她年幼的心。
      辛桋讲了许多,后宫争宠阴谋迭出,后宫失宠血泪满襟。她尚纯洁哪禁得住这样残酷的现实,只生出了一味逃避的心理。
      那段时间,她常跑到稷下学宫的琴舞坊,偷偷地瞄看那里的女乐官飘转飞舞,等女乐官离去后,自己就在光洁的木板上模仿那长舒广袖的姿态,一板一眼极其认真,也极其快乐。
      她边舞边想,有朝一日,她也可以一举袖就能引来白云,技惊四座,得到满堂喝彩以及羡慕的神情。
      有一日,她跳得出神,被复而归来的女乐官撞见。女乐官望着她袖口的楚园印记,叹道,天赋难得,家世所累。但终还是留下她,悉心教她歌舞。
      所以一旦不高兴,她就会跑到稷下学宫,学舞。
      好像是学那支《洛神赋》最难的那一段吧,她学了很久,依旧不得要领,舞不出洛神的清逸身姿。女乐官摇头说,你注定不是水中的洛神,禁锢在深宫体味不到自由的意义,跳不出就不必勉强了。
      可她要强,一遍一遍地舞着那不染尘土的凌波步,直到夕阳西下,斜斜地照在光洁的木板上,一片红霞。
      她却撅着嘴,任汗水淌湿了额上的散发,心里一阵一阵地荒凉。这样的努力也没能舞出凌波步,她想或许真如女乐官所言,她终之一身得不到自由,也舞不出凌波步。
      颤巍巍站起,试舞最后一次。没有结果,她只舞了一半。
      很大的重响声打断了她的凌波步,极响,就像是在她耳边震开一样。她怒气冲冲地奔出琴舞坊,想要揪出罪魁祸首,好好教训一顿。哪知园子里的一棵青梅树下,趴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看那可怜兮兮的表情以及高墙的高度,她就心软了。这样的凌空下落,不知是摔得个什么样?自己也不必给伤痕累累的人添上几句责备了。
      夕阳下,少年的眼睛出奇的亮,那样的柔光,澹澹如水。
      她呼吸加快,奔回了琴舞坊。在木柜里翻出了所有的药粉以及大卷干净的白纱。刚才的翠绿草地上,她看到了鲜血如蛇一般匍匐在地上。
      回到树下,少年已然起身,盘坐在那里,神情悠然,一点儿也不像受伤的样子。但血还是沿着他的手腕滴在了他白色的衣裳上,与晚霞一般鲜红。
      不是疯子就是傻子,都鲜血直流了,还表现得这样镇定自若!她撇撇嘴,但还是把药瓶和纱布递给了他。“敷药吧!”
      少年一愣,犹豫半天才道:“我手臂被树枝划伤了,自己无法上药,你可以帮我吗?”
      她也很犹豫,辛桋说过男女授受不轻,虽然她小也知道啊!但不知怎么的,还是替他包扎了。
      “你怎么会爬到墙上呢?那么高,掉下来多危险。”
      “看云……”少年涨红了脸。
      “你也在稷下学宫吧?学什么的呢?”
      “嗯——,大概是学琴的吧!”这里是琴舞坊,不是学琴,就是学舞。
      “不像?”毕竟还是心虚的,他挑眉问道。
      她盯着他的手指,指尖光滑没有任何细茧:“是觉得不太像。”
      他也看了一眼自己手指,摇头:“我自己也觉得不像。”
      沉默。
      她拣起地上散落的青梅递给他,眉眼弯弯:“送给你吧,早日康复。”然后,她走了,日已西沉,必须回家了。
      斜阳中,少年的眼流光溢彩。

      很近的上方有一双眼,澹澹如水,流光溢彩。
      似乎绵褥压得太紧,全身燥热。楚子夜双颊发烫,柔声道:“殿下,臣妾……”
      “暗香说了,你最近睡得不太安稳,刚刚点了香,睡了一会儿。”洛见贤抚着她的如云发丝,问道:“想吃东西吗?”
      依稀还在梦中般,楚子夜摇头:“不饿!”
      “已是子时了。”洛见贤除去外衣,躺在了她的身边,很快入睡。
      大概是睡得太久,她的脑子极其清醒,一丝儿睡意也没,倒是以往的画面像是被水泡过的画模糊地穿过她的脑海。
      后来,还与那个少年见过几次吧,但是他不知她闺名,她也没问他姓名。最后一次,好像是清楚的告诉了他,她将来是要当太子妃的,以后就不会再来稷下学宫了,再见!
      应该是她刻意的忘记,所以她不曾再想起稷下学宫的日子,连这一点残缺的记忆也是因往事香而带出少许。
      楚子夜侧过头,望着身边昏黄烛火下的半张脸,心里一阵发慌。
      慢慢地卷起了他的衣袖,楚子夜睁大眼,洁白如玉的手臂上并没有任何伤痕。失望突然在心底蔓延,楚子夜咬着下唇,无声呆愣。
      忽然,腰间很热,他的手臂拥她入怀。楚子夜缓缓地抬起眼眸,他睡得很沉。
      她腮间微烫,又想了想,安然入睡。人总是想青梅竹马是年少的美好,但中途而来的风景未然不是美丽的。

      二

      怀舟二十二年,盛夏。
      京都战讯频传。仲春,拓跋大军压境。初夏,拓跋剽螭铁骑千人,逼近曲阳城。十日后,曲阳城将领贸然出战,被剽螭铁骑踏为肉泥,惨死。
      此后,闭城不战,苦守,曲阳危。

      水晶帘子晃了晃,几点幽光映上穿帘而过人的侧脸,颊间清瘦。
      “辛桋,什么事?”楚子夜躺在塌上,轻轻一翻身,迷迷糊糊问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眸。这几日骄阳似火,她总觉得全身热气直冒,便索性躲在了深殿里,好些日子不出门。
      “老爷子的信。”辛桋从广袖中抽出一张薄纸,递给楚子夜。
      纸很薄,墨很浓,字很少。
      急忙起身,楚子夜秀眉拢起。字是瘦金,老爷子也就是她祖父的笔迹无疑,但内容隐讳,也太难完成。
      子敬,曲阳,破敌。
      楚子夜将纸捏在手心,汗湿了,才盯着辛桋深沉似海的眼询问:“真的要这样做?”
      子敬,她的三哥楚子敬,五年前投笔从戎,满是豪情地对祖父讲,人言楚家儿郎皆是文羸,上不得沙场,也立不下功业。此行,三郎赴边城平罗,定要为楚家撑起一片天地。声声壮言,犹在耳边。
      辛桋点头。“老爷子要你在太子面前举荐子敬。”
      在平罗塞风营中,楚子敬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人物,打起战来勇猛,喝起酒来豪爽,整个人就是一个义字当头。可惜这位楚三公子机遇不佳,在军中始终没有碰上立大功的机会,一直无法升迁,在平罗只能当一个校尉。
      “曲阳新败,朝中惶惶,此时向殿下推荐三哥合适吗?”楚子夜眼神游离,犹豫之色郁在眉心。为这件战败之事,太子与几位少泽宫在朝中的大臣已在思勤殿商讨几日,而她趁此时提议三哥出战,不是明摆着向太子要权!
      太不合适了——,她何以启齿?
      辛桋瞧着她思索的愁面,嘴角斜斜上吊,冷笑:“子夜,为了他,连楚园,连三哥也不管了吗?莫忘了,他是太子,天下权势最盛的人之一,也是天下感情最靠不住的人之一!不要幻想依着爱情你就可以在皇宫站稳,十年后呢,你容颜不再爱情亦逝,将要如何生存?皇宫里的女人最大的依靠永远是家族!就如皇后,连皇上也要敬上三分,为何?还不是皇后的背后是掌控江南财富的西泠柳庄!”
      楚子夜惨白着脸,黝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那个高贵妇人,从小到大辛桋的话永远都是这样锋利,却又这样准确!一方话就是女子在皇宫生存的最高法则,可她几乎将它遗忘。
      “子敬勇猛有余沉稳不足,只适合当将领,却无指挥的帅才!”辛桋长叹一声,放柔了嗓音:“你怕子敬再败,将太子推向深渊,是吗?如果曲阳被拓跋攻陷,岘雨宫一定会借机发难,趁此怂恿皇上废太子改立梁中王。”
      楚子夜睁大眼,黑色水眸在莹白小脸上竟显出一丝惨淡。
      “老爷子的最后两字是什么?”辛桋淡淡道:“破敌!老爷子不会允许子敬败的,现在楚园已将赌注都压在了太子身上,哪里会不为太子考虑呢?”
      华艳的牡丹在幽暗中绽放,不被察觉的释然笑意流过楚子夜的唇角。还好,她不在抉择的悬崖,去伤害任何一方。
      唉,一手教大,仍旧是逃不脱这天下间最厉害的网——足以令人毁灭的情网!辛桋眼角下的细纹突然加深,沉重的气息似乎压在心头,其实她之一生也不曾逃离那网。
      抖开一卷画轴,将其高高挂起,辛桋面静如石,低声:“子敬杀敌有力,但退敌无策。所以破敌之策还是要由我们定好之后,再交给他执行!”
      一阵夏风似乎带着边塞的风沙以及燥热吹进深殿,画轴随风轻摇,而纸上的山川似乎也震动起来。
      楚子夜的中指沿着精确的地图游移在兼齐的边塞重镇之间,沉着眉,时而惊喜,时而苦闷,喜哀之色变换数次,最终疲惫一叹,她转身,离开了地图三丈之远,坐在了一直静默的辛桋身边。
      “辛桋你心中已有了破敌之策,我也想了一个法子,不如我们同时写在手心,再一同打开,瞧瞧谁的计策更为慎密?”
      辛桋无语,径直取了毛笔,一字写在手心。以前教这个聪慧女孩的时候,她们就常常这样,手心摊策。
      楚子夜也是快速地挥笔。“开!”
      两个洁白如玉的掌心同样跳跃着“火”字。一瞬间,幽暗深殿炙热起来。
      “一样呢!”楚子夜咯咯轻笑,有小女孩猜中灯谜的欢快,“辛桋教我兵法时,就遍数各国最厉害的铁骑,其中拓跋的剽螭铁骑更是翘楚。若天下能找出什么军骑可与剽螭铁骑正面一战,也只能是当今皇上的出云骑了。”
      “可出云骑驻守京都,保护皇上,是不会为了曲阳的一千剽螭铁骑出动的,所以要打败威震草原的剽螭铁骑只能是借助外力了。剽螭铁骑之所以如此勇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副重达百斤的人马铁甲,要是上千的剽螭铁骑奔腾起来,地动山摇,无人可阻!”
      辛桋的眼中渐渐露出赞许的目光,她的学生的确没有让她失望。
      楚子夜继续说道:“我记得辛桋曾教过,长者亦短之所倚者也!成为了最犀利的优势也就是它最致命的弱点。这样沉重的装备,辎重庞大,移动速度缓慢,如果能奇袭放火,烧掉他们一半的辎重粮草,就足以让拓跋退兵!”
      “天气干燥,正是放火的好季节……”楚子夜将完整的计策细细说完,顾虑全面,竟说足了半个时辰。最后她抹了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淡淡一笑:“辛桋,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吗?”
      “很好!”辛桋踱步走到地图前,轻轻地卷起,回望一眼意志满筹的楚子夜,挑眉道:“狼烟!”
      楚子夜似乎是突然间得到灵感,扬起眉梢:“马儿最怕狼骚味,假如出其不意地在风口点燃狼粪,剽螭铁骑的马必定惊慌,相互践踏,三哥不必拔刃,也可让拓跋损失一半!”
      “你只听懂了六分。”辛桋素手用红绳封住了地图。
      楚子夜吃惊。哪里错了?
      “狼,野心也。此计锋芒毕露,需藏。”辛桋怜爱地拍着楚子夜的肩:“皇家不需要精明强干的太子妃,只要温顺恭良的太子妃!”
      抿紧娇艳的樱唇,楚子夜的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大抵他也是这样想的吧?后宫乱政永远是皇宫内的金刚刺。
      “我会私下告知三哥的。”

      三

      骄阳下,有轻微的热风拂过,窗外碧翠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很轻很哑,像是一首催眠的歌。
      窗下一个白衫男人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刚刚入睡,密长的睫毛还在清风中微微颤动,像是停歇在枝条上的蝴蝶。很累,这是他闭上眼前的唯一想法。曲阳之围,在镜天殿上朝臣们已经针锋相对了很久,他费劲了精力,才稳定了一些激动的大臣们,同意让他再次派选将领解围。
      唉,他这个太子当得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委屈的人了!明明是岘雨宫那边的人故意让曲阳兵败,却还不得不对岘雨宫的老臣们迎上笑脸,说,请再让少泽宫试上一次,必定打退拓跋铁骑。
      浅眠中,太子洛见贤的嘴角也是无奈苦笑的。

      “太子妃——”守在书房外的内侍见到长廊上逶迤而来的明媚女子低头行礼道。
      “平身,你们都退下吧。”楚子夜站在宽大的檐角下,看见窗下沉静睡颜的男子,做了一个手势,让侍从们都悄悄退下。
      楚子夜接过身后暗香手中的木盘,眼角往殿后一瞟,示意她的贴身婢女也退下。暗香无声一乐,急忙躲到了浓密树阴里乘凉。
      夏日的空气里流动着燥热,才刚出来走了几步,额头上就已经汗珠儿直滚。楚子夜进殿放下木盘,拿出一方丝帕擦拭起来,待身体内那股燥热之气平稳了,才回头望向窗下。
      书桌前的白衫男子已经醒了,他右手支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瞳黑得如同耀美的黑水晶。楚子夜顿时窘得娇腮绯红,低唤一声殿下,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洛见贤浅浅一笑:“是我在看折子时不小心睡着了。子夜,有什么事吗?”她很少到书房,除非是遇上了极其重要的事。
      每一次遇上哑口无言时,总是他先浅笑开口,避免她的不自在。楚子夜的指尖碰着木盘上的雪白瓷碗,一股凉意涌入她的身体:“天气太热,我让暗香煮了解暑的绿豆汤,里面加了沉水带来的薄荷香料,又冰镇了两个时辰。”
      洛见贤笑意不减,却没有一点儿的目光落在绿豆汤上。楚子夜轻抿唇,眼角露出一丝挫败感,不得不上前几步,离得他只有一丈远,才又开口道:“皇后刚派人找臣妾要关于流水渡的安排折子,臣妾进宫时日不长,也不知道该怎样写?殿下……”
      “不用写了。”洛见贤轻挥衣袖:“今年的流水渡取消了,这件事我会亲自向皇后禀报的。”流水渡,顾名思义就是在流水中竞渡,但水是激流,渡人的只是一杆竹筒,这是历年来选拔皇宫金吾卫的竞技。
      “好吗?”楚子夜不太放心:“殿下为什么取消流水渡?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洛见贤点点头:“曲阳之围。边疆有危,取消流水渡是很正常的。”
      渐渐地接近了正真的话题,楚子夜轻纱下的素手指尖微颤,但脸上还是平静的模样,眼波流转,不经意间瞟到书桌上的曲阳军事地图道:“曲阳已被拓跋三面包围,只剩下那西南的空隙,可那里却是贺兰山,援军根本无法穿越。”
      洛见贤惊讶地挑挑长眉:“看得懂?”
      指着详细的军事地图,楚子夜嫣然浅笑:“以前家中三哥教过臣妾一些。”
      “有良策吗?”
      “臣妾一试。”楚子夜低下头,眼波来回扫视着曲阳地图,一炷香后,才道:“依臣妾愚见,要解曲阳之围,莫若用火。”她伸出素手,只在唯一的缺口贺兰山道:“贺兰山势险峻,若是骑兵定然不可翻越,可若是步兵,跋涉百里也未然不可越过贺兰山,直抵拓跋大军的后方。如今天高气躁,正是放火烧掉剽螭铁骑粮草辎重的良机。只要粮草辎重一去,剽螭铁骑必然军心不稳,退兵是迟早的事!”
      “果然良计!”洛见贤赞了一句:“可贺兰山奇峻,如果没有熟悉山势之人,怕也是无法带领士兵越过吧?”
      楚子夜又指向贺兰山后的平罗,脸颊微红道:“臣妾三哥在平罗塞风营担任校尉五年,最是熟悉贺兰山道。”她说完,就抬起头,想观望洛见贤的神情。这是在将楚园的势力伸植到他的少泽宫,她估计不了他的反应。
      哪知刚抬起眼角一半,就发现那张脸就在眼前,甚至她的唇还轻轻地擦过了他的左颊。原来在指点地图时,他们几乎靠在了一起。呆了一呆,楚子夜又复垂下眼眸,任由红潮从玉颊烧到了纤细的脖颈处。
      洛见贤一双眼墨染似的黑沉,像是融入了夜色,幽暗里透露出几丝怒意。他盯着怀中女子染红的玉颜,以往温润的眉眼微微抽搐,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很多年前,这个女人就对他说过她要为京都楚园当上太子妃,所以从此不见!而如今,她又对他温柔地要求,楚园需要更多的权势。
      难道这些时日的相处,他极尽地宠溺,为她挡住皇宫里的一切明争暗斗,她却还是那个一心一意楚园至上的楚子夜吗?她就不曾丝毫关心过自己?
      手压在书桌上,洛见贤无声苦笑,眼中的愤怒变成无奈。她依旧不爱他,进宫那也只是因为他是太子,楚园需要他的地位。
      洛见贤颓然:“好!”他终究无法拒绝她的。
      楚子夜才缓缓地抬起眼,准备绽放的清甜笑靥一僵,她看到的是他疲惫不堪的脸,全无往常的雅然。“殿下……”
      “子夜,我很累。”他已然靠在了软椅上。
      楚子夜咬着唇,血色欲滴:“请殿下保重身体,子夜告退了。”她完成了祖父的要求,可他们之间似乎划上了一道细微的伤痕,看不见,却很深。
      她心不甘,也痛。

      等到那道丽影远离,一直猫腰弯在窗下偷看的商玦才施施然地踏入书房。一进书房,就迫不及待地喝下了那碗冰镇绿豆汤,啧啧道:“一碗绿豆汤换取将军官衔,子夜大美人的生意手段真高明啊!”
      洛见贤偏过头,不理一脸惊讶的商玦,目光游离在书桌的边角上,那里有他刚刚因为愤怒而摁下的手印。
      商玦瞥了一眼手印,继续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啊!都按手印画押了呢!”
      “很吵!”洛见贤终于开始正视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没想到子夜大美人还很聪明呢!火攻之计与我们所想的倒是一致,就是白白地便宜了那个楚子敬。”商玦在书房里环着圈走,不时地抛给洛见贤一个白眼:“楚子敬可以解曲阳一时之围,但他性子急躁,日后拓跋再次攻打曲阳,还是极易攻陷的。你这个大狐狸,不会想不到吧?”
      洛见贤点点头,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温润。
      “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傻的!怎么会让岘雨宫又抓住一次曲阳的把柄呢?”商玦跳起来欢呼一声。
      他不傻,可每次碰上楚子夜就很傻。洛见贤长叹一声:“我顺水推舟罢了,再败,也该轮到我去出征了。”
      商玦清亮的眼精光一闪,盯着白衫男子温雅的脸,笑道:“原来还是要将战功揽到自己的名下啊!”
      “去年思齐领兵降伏南越王,他的战功越来越大,我也必须为自己打算了,免得以后朝中老是有人以无寸土之功为由,建议废黜太子!”洛见贤淡淡地说着,墨瞳里闪过一丝凌厉。“方塔半个月前就已经开始挑选了一千名健壮的金吾卫训练岁次阵法了。”
      商玦猛然一僵,愣了好一会儿,才惊呼:“你居然弄到了岁次阵法!”
      “可才一千人,训练时间顶多也只有半年,以这样的军队去迎战拓跋的剽螭铁骑,大概也就只有五层胜算。”商玦眯着眼,盯着太子那副万事在胸的欠扁脸:“依你的行事风格,没有九层九的胜算,是绝对不会出手的,所以还隐藏了什么样的杀招?”
      “没有了。”洛见贤摇着头,笑容犀利:“我赌得是上天要我赢!”
      赌得是上天,何等的自信!商玦收敛了平常挂在脸上的恣意笑容,望着洛见贤,狂叹,果真千年老狐狸,终于露出了深藏在笑容里的利齿!
      气势冲天的锋芒第一次在这个温雅的太子身上出现,凌厉地恐怖。他微缩瞳孔,鹰一般地傲视长空,天下是他的,她也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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