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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一

      怀舟二十二年,清秋。
      物极必反,这是最近稷下学宫的学子们讨论京都楚园时常说的话。京都楚园在夏日将权势推向巅峰的同时,也是它辉煌的末幕。
      寒露那一天,掌管京都楚园近二十年的楚老爷子太尹楚彻突然离世,楚家一时群龙无首。随后接替楚彻的司礼太常楚环能力有限,无法服众,楚园爆发争权内战。短短一个月,楚园权力转移,由督察使楚留云取代司礼太常楚环成为京都楚园的掌权者。
      厄运接着降临。中秋之夜,拓跋剽螭铁骑再度围困曲阳。新晋的曲阳将军楚子敬倚仗夏日破敌之锐气,出城迎战剽螭铁骑,兵败退守曲阳。边塞重镇曲阳再次危。
      曲阳战败传入宫中,太子妃病情加重。祖父去世以及曲阳兵败,已让这位入主东宫刚刚半年的太子妃心虑焦竭,顽疾再度复发。日日调养,时好时坏。
      在这个萧索的秋日,楚园也犹如枝头上的一片树叶,寒风中摇摇欲坠。

      “三夫人!娘娘正卧病在床呢!”暗香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女人闯进殿内。
      “子夜,子夜!”楚蓝在幽暗的内殿里高声呼叫着,这里昏暗的光线以及浓重的药味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她必须以高亢的声音迫使自己镇静:“子夜,不要骗姑姑了!你一向身体都很好,不可能一病不起的!”
      “三姑姑!”虚弱的声音从淡紫纱帐后传出。
      “原来太子妃还记得我这个亲生姑姑啊!”楚蓝哼了一声,坐在了纱帐外的宽背木椅上,气喘吁吁。刚才为了硬闯入朝华殿她可费了不少力气。
      轻纱卷起处,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颊。
      楚子夜微微侧身,打量着不请自来的贵客。好像这段时间原本娇生惯养气焰霸道的三姑姑衰老了不少,可那双眼里依旧闪烁着精明。
      “子晨拜见太子妃姐姐!”贵妇身后的娇□□孩盈盈一拜,清丽声音宛转如莺。
      “哦,是子晨啊!”楚子夜微微笑起,素淡的笑容浮现在苍白的嘴角,隐约之间仍可看到以往的明媚丽颜。
      “都是自己人,不必假惺惺的问候了!”楚蓝不耐烦地挥起衣袖,精明目光直直盯着半躺在榻上的楚子夜:“为什么不肯见我们楚家人?你知不知道近一个月在朝堂上楚园受了多大的重创?身为太子妃,你怎么可以袖手旁观呢?……”
      在一连串严厉的责问中,楚子夜惨白了双唇,抚着胸轻声咳嗽起来:“三姑姑,子夜哪敢忘记楚园,只是最近身子虚弱,有心无力啊!”凄楚的眼神以及自责的声调,还有那微微低垂的额头,都让她充分地表现出了一个弱小女子的无奈。
      看不见纱帐后女子低垂脸颊下的表情,楚蓝微微一啐:“子夜三姑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的那点小心思,难道装病就可以瞒得过我吗?”
      “从小你就最讨厌争夺,能避就避。一个多月前,园子里闹腾,你不就躲在宫里不肯出来说一句话,任他们争得个天翻地覆?”
      “好像三夫人也从中获得了不少的好处吧?”清冷的反问打断了咄咄逼人的贵妇指责,辛桋端着药碗缓步走进。
      楚蓝霎时脸白:“你一个外人凭什么管我楚园的家事?”她愤恨地盯着眼前的冷漠女子,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个举止高贵的女子,总觉得这个女人太过犀利,从不为人留下一条后路。
      辛桋将药递给楚子夜,而后转身挑高黛眉,对着这位嚣张的楚家女子冷冷笑道:“辛桋不会关心楚园之事,但三夫人也不要在少泽宫大呼小叫。这里是皇宫,不是楚园!”
      “你?”楚蓝尖长的指甲指着深殿内的冷漠女子,一时语塞。
      “三姑姑,我们都是楚家人,其中有些误会都是小事了。”一直站在一旁的楚子晨上前几步,为气结的楚蓝轻轻捶着背,乖巧地笑道:“既然都是一家人,当然是要以楚园的大局为重了!”
      楚蓝瞥着这个看似纯真的小女孩,脸皮挤出一丝笑容。这次楚园内战中,她与楚子晨的父亲结盟将督察使楚留云推上了最高处,可楚园的实权却留在了楚子晨的父亲泉州海司理的手中。
      “既是为了楚园着想,我也就直话直说了。”楚蓝转头盯着苍白容颜的楚子夜,缓缓说道:“请太子妃为太子选纳侧妃——楚子晨!”
      幽暗中昔日艳丽如牡丹的娇颜刹那枯萎,楚子夜原本苍白的脸泛出一丝青灰色,那是濒死前挣扎的灰败颜色!寂静中,她饮完了苦涩的汤药,抬起头,用透亮的眼眸面对所谓的楚园家人,一字一顿:“不行!”
      “为什么?”
      “世间会有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夫君分与他人吗?”
      “他是太子!迟早会有许许多多的女人!”楚蓝皱紧了眉头,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个似乎很陌生的侄女。楚子夜那是一个从小接受特殊训练的女子啊,她应该早已学会不骄不妒,心如止水地面对那个拥有三千佳丽的男人。“与其同其他女人争,不如将自家姐妹举荐给太子,将来在皇宫也有个照应!”
      凄凄惨惨一笑,楚子夜摇着头:“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金石般的铿锵之声出自冷漠高贵的辛桋。
      殿内所有惊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冷淡的女人身上。辛桋眉眼坚毅,不带感情地分析道:“后宫中的生存需要其他人的支持!相较与来路不明的女人,同出一门的楚家姐妹是最佳的选择!”
      楚蓝也趁机劝说:“想在后宫站稳,必须要有子嗣。可你进宫已有半年,至今没有任何消息。如果将来皇长孙的母亲不是你,也不是楚家人……”
      无数的声音都在指责她,无数的面容都在嘲笑她,她无处可逃。
      “我答应!”
      妥协,这是她在所谓命运前的又一次的妥协!
      来来回回的人影中,深殿又恢复了寂静。
      楚子夜撑起疼痛欲裂的额头,望着纱帐后高贵女子的侧影,幽幽道:“辛桋,我又错了吗?”
      冥冥暗香里的朝华殿,寂静如旧。
      憔悴女子凄凄然地傻笑不已:“辛桋,我变成了一个皇宫里的妒妇,是不是?”
      “就是像是小孩子怀中的心爱玩具,明明知道他不爱我,可还是无法容忍其他人的染指!”那一夜后,她的深宫愿望——和爱她的良人执手相老,就无情地破灭了。也曾在幽暗的黑夜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回归到以前的楚子夜,无情,无爱,无恨,无怨,做一个天下模范的太子妃。可有的时候,心偏离了轨道,就算是勒碎了它也回不到从前了!
      纱帐后的高贵女子身子轻颤,过了一会儿,她绷直了背,冷冷道:“其实太子妃也是一个要在后宫里生存的角色!”
      楚子夜嘲弄一笑,转身将自己掩藏在深殿内的阴影里。
      多大的讽刺!太子妃也如同宫女一样,抛开了高贵的华衣,她们都只是在后宫里汲汲取得一片生存之地的女人!

      描眉匀脂,她都亲手细细做来。
      最后确认一遍,铜镜里的容颜没有任何瑕疵。厚厚的脂粉将原本的憔悴容颜遮盖,嫣红胭脂的妆容下,她又是那个艳冠京都的楚子夜!
      骨瘦的手指将梳妆台上的纳妃奏折放入宽大的衣袖,完美的转身,楚子夜娉婷袅娜地走向少泽宫的另一端,太子的思勤殿。
      思勤殿的门口,侍卫以及内侍们在看了一眼所来之人后都十分默契地安静退下。楚子夜也习惯性地回头,轻声道:“暗香,你也退下吧。”
      后方是虚无的空气,楚子夜淡淡一愣。都忘记了,刚才来时就让暗香不用跟着了。这场向皇权的屈服献媚,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她又一次看见了伏在书桌上的沉睡容颜。楚园内乱,曲阳再败,她都是装病躲在深宫暗处,极力地压制着事态的扩大。可他却不能,肩负着少泽宫的重担,只能站在镜天殿上遭受着朝臣们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攻击。
      思勤殿内好像涌入一股极淡的牡丹香,洛见贤的头脑清醒不少。子夜总爱在香粉里加上一点点的牡丹香,时间久了,香味才浓浓地散出。
      他从成堆的折子里抬起头,眼前果然是熟悉的容颜。
      温暖的橙色夕阳光线洒落在她的肩头,淡碎的光线在细柔的锁骨上跳动,映射到那女子的右脸,异样恻然。这些天她又病了,而他为了切断岘雨宫的财源,无法抽出时间陪着她。
      此时看到那削瘦的脸颊,心中顿时涌出怜惜,洛见贤抽身离开书折堆,上前握住那双微凉的皓腕,歉然一笑:“子夜,好些了吗?最近太忙,不然一定要监督着你喝下汤药!”
      微微扬着头,她就能清楚地看见那一双清雅的眸,眸里带着浓浓的关怀,一种温柔的醉心的关切。他是天生的演技纯熟吗?其实这段政治婚姻不必演得如此动人,不需要刻骨的温柔,她也一样能够成为‘标准太子妃’,将楚园的势力归纳到他少泽宫的门下。
      不能再沉浸在那双温情荡漾的眼中,否则她又将恢复成皇宫里的疯狂妒妇。楚子夜咬着嘴唇,垂下了额头,不动声色地将手腕抽离他的掌心。“殿下,臣妾有重要的折子上陈。”
      望着空荡荡的手心,洛见贤眼底露出淡淡的失落。
      楚子夜静静地伫立着,直到洛见贤又回到了属于太子的座椅上,才从精绣袖口中取出折子,循着礼法,躬身双手举着折子放到了书桌上。
      这就是他与她之间的鸿沟,他将是掌控天下的男人,而她即使有幸贵为皇后,也只是众多附庸他的明珠之一,一个在后宫求生存的女人!
      一滴,两滴,三滴……,楚子夜默默地数着书房角落里的水漏声。她一直低着头,没有抬头瞟上一眼他的反应。极静中,她似乎听见自己缓慢的心脏跳动声,忐忑不安。
      “你确定吗?”震怒的声音突然在头顶爆发,楚子夜慌乱抬起头,对上一双怒气冲冲的黑瞳。什么时候他又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楚子夜瞟见他手中撕烂了的折子,一时间哑然无语。她还需要说什么吗?以奏折的形式上言纳妃,这样正式的宣告还要确认什么?她楚子夜的甘心或者不甘心能阻止将来的三千佳人陪伴在他的身边吗?
      不,不能!
      他不爱她,她也不想成为长门冷宫的陈阿娇,所以按照历史上相敬如宾的皇上与皇后就好!他还是坐拥天下绝色的帝王,她也能成为德行淑良身份尊贵的皇后!帝王无情,皇后无爱!
      “臣妾无能,进宫多日未能替殿下开枝散叶,心中有愧。听闻前朝贤妃,多以国家社稷为重,常举荐贤良女子进宫,以旺龙嗣。臣妾甚为同感,愿效德行,特举荐楚子晨为侧妃。子晨温婉贤良……”
      “够了!”洛见贤粗暴地吼道。
      就是这个女人曾经轻歌曼舞闯入他年少的心房,岁月流淌中停留六年,霸占了他的心。如今他一心一意为她营造一段温馨爱情,可她却郑重地说,殿下,请纳子晨为侧妃!
      原来,她还是只爱太子,不爱洛见贤!
      他紧紧扣着她的肩膀,一双喷火的眼狠狠地盯着那张明媚的脸庞:“你是自愿的?”
      “自愿!”
      楚子夜不知是如何撑起最后的一丝勇气说出!那张暴怒的俊颜就在她的眼前,远离了以往的清雅,变得如同噬人的负伤猛兽!可手心指甲的深掐疼痛,努力提醒着她残留的理智,这个男子只是伪装的深情,他爱得只是楚园的政治影响力!如果爱她,也就不会在水榭中会见另外一个女人!
      刺耳的破碎声爆开在思勤殿,白玉镇纸裂成三段摔在石砖上。
      窗前负手而立的男人,沙哑地说:“如你所愿!”
      楚子夜慢慢地蹲下,将他刚才摔断的白玉镇纸碎片拣起,放回到了书桌,无声无息地离去。不必停留,也不必眷恋,他与她之间早碎了的好,免得她还保留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遂了心愿,她为什么在踏出思勤殿的那刻却垂下了眼泪?

      二

      近一月太子没有踏入朝华殿一步,皇宫内已传得沸沸扬扬,太子妃因病失宠。朝中各家也积极举荐侧妃。
      “辛桋呢?”楚子夜披上一件宽袍,晚秋夜里寒气重,她有些受不住了。
      暗香在为衣裳熏香,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才道:“辛先生刚出去了,说是看什么花开了没?”
      楚子夜拉紧了衣襟:“我也去看看!”辛桋是北方人,爱种上几株白桋花,只是洛阳温湿,白桋花总是开得不好。
      偏僻深宫里回廊曲折,几盏宫灯在风里摇晃,微弱的烛火也忽明忽暗。
      远处的石亭里好像还有一点儿光线射出,大概是有人吧。楚子夜子惯性地偏离了几步,躲开了亭子里灯光照射的范围。皇宫里阴暗的地方多,不该看的不该听的,都是少惹的好!
      往廊子里幽暗的转角处走了几步,楚子夜才停顿下来,遥望四周,却又不禁蹙起了娥眉。躲得慌乱竟忘了方向,宫中长廊夜里看起来都是一个模样,幽幽暗暗望不到头。
      楚子夜低声轻叹,极不愿意地将目光挪向了石亭,想借着石亭灯光大致辨个位置。
      石亭样式古朴,人也少,只一男一女。
      有的时候命运是长了眼睛的利箭,你想躲也躲不掉。楚子夜顿时只觉得全身冰凉的血液都一个劲地往脑子里涌,搅得她头痛欲裂,却偏偏心里缺了血,干瘪得枯泽,寒冽得发颤。
      几乎是被无数双的大手强压着,她蹲在了转角处。又一次在黑暗里,遥望对面夜色中的男女。
      如你所愿,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畔。
      如她所愿,他寻觅三千佳人!

      清澄如碧的茶水自紫砂壶中缓缓流出。
      莫轻烟端起茶碗,低头看着碧水中的双眸,淡淡的哀愁,怕是长廊转角处蜷缩成一团的女子更加哀愁吧!
      “这是枫露丹,换取秋水的性命!”
      莫轻烟从素衣里取出瓷瓶,清泠的眼刹那耀亮,是一种坦然也是一种担忧:“长老们听从梁中王的命令,准备派秋水刺杀你!”
      将瓷瓶掂量在掌心,洛见贤笑了笑:“怕是要用这枫露丹保住我的性命吧!”
      莫轻烟轻咬嘴唇,点着头。唐秋水刺杀洛见贤一定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倘若太子去世,秋水也必定会横尸街头!
      “好!”洛见贤握紧了瓷瓶。
      “谢谢!”淡然飘逸的女子轻轻颔首,眼角余光瞟往黑暗中的转角处,叹道:“原以为你们是彼此依赖的人呢!”
      “她上折子,为我荐纳侧妃!”洛见贤手指僵硬,捏着茶碗一动不动,可碧绿的茶水在碗中却是层层荡荡。
      如果她的心里有一点点的他,她还会如此平静地将另外一个女人塞入他的怀中吗?一切都是为了她的楚园,楚园的利益远远地高过他,高过他们之间的情……
      静默中,莫轻烟忽地淡声问道:“告诉过你爱她吗?”
      洛见贤一愣,碧螺春洒在了桌面上。
      清清袅袅的淡声依旧在说,“女人的心最是敏感的,经不住任何的猜疑,一点儿蛛丝马迹就可能让她失眠一夜。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的特殊,身在皇宫的她又能相信你到什么程度呢?历史上帝王的爱总让女人伤透了心!”
      “我不同——”洛见贤艰难地说出。
      莫轻烟挑起眉,似乎更像一种挑衅:“她不知!”
      转动着手中的茶碗,碧绿涟漪,有些耀花了他的眼,朦胧中水中有身量未足的她扬起长袖,对他嫣然一笑。洛见贤只觉满口苦涩,像是炒枯了的茶叶泡的水,晦得心头涩疼。
      他们像是刺猬,靠得太近,总是伤害对方。就如现在,他明明知道她躲在角落,看得一清二楚,却依旧与莫轻烟清谈雅笑。
      她以楚子晨伤他,他以莫轻烟伤她。
      一道银光飞刺入树丛阴暗处,低沉的叫声荡在静谧暗夜里格外刺耳。
      素腕回抖,丝线带回银针,针尖处染有暗红血丝。莫轻烟蹙起细眉:“我太大意了,竟让人跟踪!”又是数枚银针自袖口蓬处,暗夜里传来数声凄厉低呼。
      叮,极细小脆亮的声响,莫轻烟极快地抽回银针,针身干净并无血痕,但却有一细刮痕,幽蓝地闪着光。“是岘雨宫的死士,他们兵刃上都抹了蓝色妖姬!”
      岘雨死士,不死不休,向来是杀人不眨眼的!洛见贤心里被暴锤狠揍了一顿,也不及细想,拧身飞跃到了转角处,极尽粗暴地拥起了蜷缩的人。

      全身冰冷,仿若困在了冰窖里,只等着寒气入骨,冻僵五脏六腑。突然的,急迫的,似乎是愤怒的火焰,将她狠狠地包围。猛烈的热流袭遍了四骸,楚子夜抬起水雾朦胧的眼,扭曲而熟悉的脸近在咫尺,心中突然慌乱起来,不禁挣扎。霸道的力量紧箍着她,急躁的气息在耳边粗喘:“不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在!”
      忍不住眼中的水雾,一瞬间剥落,凝聚成大滴大滴的泪珠。
      他几乎是颤抖的:“子夜,不要害怕!”
      她抽噎着点头。暗夜里有不少的黑衣人如鬼魅紧紧地追杀他们,那扬起的刀,在清幽月光下淬成一弧暗蓝,静冷的蓝光像是坟地里的鬼火,惊秫人心。
      凛冽的风刮过,吹乱散发,他的发她的发纠缠在一起,掩盖了她的视线。
      “子夜!子夜!”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暖躯,极淡的低声唤着,空灵之极像是幻觉。
      “这是哪里?”楚子夜轻问。
      周围一片黑暗,温暖的呼吸拂在她的头顶,“这里是为上官贵妃专门送花的老马拉车,没有人会发现的。”
      车子的容量极小,因为要保住娇嫩的花朵,所以用厚厚棉絮围起了一个小小“温室”。为了躲进“温室”,他们蜷缩在一起,四肢胶结,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空隙。
      “那些人是刺客吗?”
      他轻抚着她的长发,“不用担心,只是最平常的刺客。”
      “经常遇到吗?”她的问声微微发抖。
      混黑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丝极细小的轻笑声。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声音低沉似是一种迷惑:“这是关心吗?”
      仿佛一个响雷打在耳畔,她茫然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轻微挣扎了一下。“不要动!”他将她勒在怀中,几乎挤尽了她肺里的空气。
      温润的气息滑过她的左颊,像是一根轻盈的羽毛,撩得心口一阵发颤,她急忙问道:“莫小姐会不会有危险?”
      缓缓地,绕在她身上的铁臂略微松了松。
      “她武功很好!”洛见贤皱着眉涩涩地说。离她越近,他越是陷入深潭,不得自拔。原以为一月不见,至少也可以将她有所淡忘,哪知一旦再见,就是刻骨铭心,半分由不得自己。如今身边危机四伏,他哪还有勇气将她拉近,成为众多暗处刺客的箭靶?
      车轮粼粼,载着他们驶向宫外。
      安静中她缓缓地垂下头,停留在他的胸口。一切都很好。狭小空间里她埋头安心地听着他坚缓的心跳声,鼻端有夹杂着泥土潮湿以及花香的空气,一切恍如梦境。
      她闭眼。人心有贪,只温暖一刻也好!

      昏昏睡睡中似乎有一阵猛烈的摇动,楚子夜淡淡地抬起眼,正欲要问,却听到车外有人声:“二麻子,赶了半夜的车,去喝点酒暖暖身子!”
      有人爽朗地应和一声。接着似乎是栓马车的声音,然后就清静下来。
      “附近没有人了。”他先下了马车,然后掀开破旧棉絮,将她扶了出来。到底是深秋的夜,寒气重,她刚下车,便轻声咳嗽。
      他蹙起眉,又折回车里,不知从哪里翻出的半旧毛毯将她圈起,“我们也先去酒馆暖会儿,再想法子回宫。”
      楚子夜微微仲怔,目光才越过他清俊的容颜。不远处,一盏圆纸灯挑在半高空,淡黄色的火光是整条胡同里唯一的光源。灯上贴着一个硕大的“酒”字,只是风吹日晒,字迹有些模糊了。如此深夜,只有这家酒馆还迎着客,隐隐传来愉悦的笑声。她点了点头,随着他踏入小酒馆。
      刚一入馆,气氛就已然不对,方才的欢声笑语顿时停下,那些微微熏醉的人都张望着他们。扫视酒馆,楚子夜大抵明白了原因。这间酒馆油腻腻的桌椅以及粗俗的酒菜,都表明这里是京都下层人士聚集的场所,而他们虽然狼狈,但身上衣衫的精良还是表露出与酒馆的格格不入。
      “哟,这么晚了,还有贵客光临!”人群里扒出一位中年妇女,眉梢间都是酒意,大约是老板娘吧。她拧腰回身对着酒馆里唯一的空地,拍手高呼:“姑娘们,舞起来啊——”
      空地处的几个红裙年轻女孩旋即飞扬转动,腰间的铃铛叮叮清响,尴尬气氛瞬间消失,又恢复到了刚才的欢快中。
      “看样子两位是夫妻吧?”那老板娘细眼瞟了他们一圈,掩嘴吃吃笑道:“莫不是吵了嘴,小娘子气得要回娘家,相公这才急得相追吧?”
      洛见贤并不否认,只静静地看着楚子夜,眉宇间的温柔任谁也瞧得清楚。酒馆内的市井小民顿时起哄大笑,楚子夜的脸皮一下子懵红。
      “从来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之间磕磕碰碰多的去了,真要一件一件争个胜负,头发都要白出一大把了!”老板娘眯起细细亮亮的眼,拉着楚子夜坐在了一堆人里,附耳小声道:“这位妹妹,姐姐借着酒劲说句话,千年缘分修得的夫妻,万事求个和,只要他心里装着你,什么事也都过了!”
      他的心装了天下,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喂,喂,这位相公快向娘子敬酒赔罪!”老板娘将大碗酒塞到洛见贤手中后,上下挥舞手臂,带动着大群人有节奏地拍掌:“敬酒!赔罪!哄娘子!”
      “娘子——小生赔罪了——”掌声中一俊秀男子颤巍巍站起,眼神朦胧,显然是喝了半醉。但男子作态潇洒,特别是嗓音清亮,一听便是昆曲行家,一声娘子叫得是缠绵悱恻。他晃悠地轻撞洛见贤,笑道:“兄弟,该如此赔罪!”
      在人群簇拥中,她显得更加单薄,似乎只稍稍一加力,就泯灭了。洛见贤不由自主握住了那微凉的手,盯着她的眼瞳,一字一字地说:“娘子,对不起!”他有许多的对不起,因气恼她举荐楚子晨,一个月对她不闻不问,那般冷落!
      恍然如梦,楚子夜只觉得在油灯的昏黄照耀下,周围一切只是一副浓烈的画。那个人在她面前轻声哄道:“娘子,对不起!”
      什么是四两拨千斤?一声娘子就融化她的心!这最需要关怀的一个月,她过得是心力交瘁,楚园内是要压制子晨父亲的滔滔气焰,皇宫里是对面众人的失宠嘲笑。如此委屈,他真心一句对不起,她泪不禁涌。
      “哎呦,高兴的事,你还哭什么呢?”老板娘替楚子夜抹掉刚溢出眼眶的泪,一脸欢快笑道:“你家相公都赔罪了!你也要表示一下啊!”
      “跳舞怎么样?”老板娘推搡着楚子夜走上舞台。
      “跳舞!跳舞!跳舞!”酒客们纷纷哄道。
      “我不会跳七铃舞。”楚子夜急忙推辞,身子却躲在了洛见贤的身影下。
      “将七铃舞的准确名字也能说出,谁信你不会跳啊?”老板娘不依不饶,将楚子夜拉出:“你家相公弹琴,你来跳舞!”
      酒馆中的人立刻推攘着洛见贤到了琴前:“琴舞和谐!琴舞和谐!”
      拨了拨酒馆里沾了酒渍的普通桐琴,洛见贤微微一笑,撩开衣袍,如市井平民般随意盘坐在了琴前。
      楚子夜呆愣着,哪曾想过一向清贵无比的太子混入酒馆也会沾上市井气息?待她回神之际,腰间已被老板娘系上了宽大的红布,粗粗围上一圈,也抵上了华丽舞裙。红布稀薄,里面丝缎的柔光若隐若现,宛若天际彩霞,别是一番风情。
      “对你家相公笑一个呀!”老板娘将一根挂有七个铃铛的细链拴上了楚子夜的纤纤细腰,最后猛地一推力,将楚子夜送到了简陋舞台的中央。
      周围尽是脂粉腻香,酒馆舞女腰肢轻摆,一串悦耳的铃铛声绕上褐色梁柱。听着熟悉的楼兰七铃舞节奏,楚子夜不禁心弦一动,拢在袖中的素手拈成兰花。骨子里本是飞天踏歌,奈何委身皇家,自恃天下女子第二的尊贵身份,这等恣肆尽兴的七铃舞,她不该在宫外踏出一小舞步的!
      楚子夜眼波横去,只想瞧一瞧人群中的太子。他的反应如何?若是他露出一丝不满,那她便是折掉腿,也不会再舞!
      叮铃清音,楚子夜觉得心如同一汪碧湖,被他的琴音击出了涟漪。
      一堆魄落的乐师中,洛见贤在努力地拨弦。他的手指修长,适合握笔也适合执剑,但却无法流畅地飞舞在琴弦之间。偶尔他指间的清雅琴音会冲破七铃舞的欢快节奏,可这极不协调的琴音急速地又被淹没在热烈的鼓声中。每当此时,他会摇头轻笑,将目光锁在楚子夜身上,牢牢不动!
      那样的目光似曾相识,是三哥踏上征途时回头一望三嫂的不舍,流连不已。
      她明白,目光里有一种叫缱绻的东西。
      心头烫得火热,热力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楚子夜终于飞扬起臂膀,身姿舒展,如同破茧后的蝶,炫耀着新生的美丽翅膀,在人群里翩翩起舞。
      她舞得这般恣兴,好似儿时那不可触及的梦想。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她水袖一抖,直耸霄汉,扯下天边绵绵不尽的彩霞将她包围。一切一切都只有那飞扬的舞那欢快的心……
      喧闹于极静中,陡然间一丝清音拔起,如山涧翠鸟婉转而鸣。泠泠琴音,连绵不绝。酒馆中的乐师几乎同时止了弦,安静地听着一曲弹得平凡的《洛神赋》。没有华丽的指法,也没有流畅的转音,但弹琴人却是倾注了一腔情感。情丝缠着琴音,绕进人心。
      楚子夜的足尖像是被琴音束缚住了,飞转的身躯缓缓静止,眼角飞瞟到了角落。那里,洛见贤正在抚琴。
      他的表情十分认真,几近虔诚。
      琴音如流水,楚子夜似乎可以看见自己漂浮在那清澈的流水中,黑发如藻,在他的流水琴音里疯狂生长。
      楚子夜温婉一笑,舞步轻踏,长裙边缘处露出了一弯新月般的莲足。曲是他弹的《洛神赋》,舞自然得是她的凌波步。
      遥遥酒馆间,他们四目对望,灵犀相通。
      旋转,旋转,再旋转。洛神赋,楚子夜这一舞超脱了水中洛神。洛神不再高贵,不再清雅,也不再有往日的幽寂,而是蜜糖般的妩媚。原来自由是这般的滋味,楚子夜眉梢盈盈笑意,这一生终有一次让她舞出了凌波步中的自由!
      酒馆里的灯火、美酒、欢笑的人们,在楚子夜舞动的眼里都幻成了点点繁星,唯有那角落里的温柔的眼是清晰的!这样快活的时刻,她大抵是明白了自由。其实,洛神与她都好似一尾鱼,只渴求一方清澈的水。而遇上一个拥有流水的他,她便是自由的!
      不自觉的,楚子夜恍恍惚惚地走向了那方角落。她就像是一个追求惑媚罂粟的小孩,心里被欲望占据了一切。她只想殷殷问上一句,他的心中,楚子夜如何?莫轻烟又如何?
      他的一方流水是否可以只容纳一尾叫做子夜的鱼?

      尖锐的呼啸声穿透洛阳半城的夜色。
      酒馆里的笑声立即停了,人们都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望向夜空。惨白的烟花冲天而起,阴森森的,如同锋利剑上的寒气。
      洛见贤止了弦,一语不发,穿过有些慌乱的人群,握住了楚子夜的手。突遇这种怪异的烟火,楚子夜还有些懵懂,由着洛见贤拉她出了酒馆。
      酒馆的空地上,洛见贤望着远处烟火最后一丝的消散,从腰间取出了一枚银丸。冷冷的风吹过脸庞,楚子夜一下子清醒了。月光下她看见银丸的外层薄壳在他的指间破碎,被高高抛起在夜空。
      同样的惨白烟火就在他们的头顶绽放。
      原来隔近处看,这烟火更加令人心惧,刺目亮白如猛兽猎齿,仿若要撕碎地上的人。危险的气息瞬间就笼罩了整个酒馆,刚才还在饮酒歌舞的人们轰然涌出酒馆,向四方散了。
      纷纷跑过的人,带起了急促的风,直搅得楚子夜腰间的银铃响个不停。银铃声杂乱而不安,楚子夜微微颤抖着,尽管她的手就在他的掌心。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从惨白烟火升起的一刹那起就不曾离开。
      洛见贤淡淡笑着,温润的目光锁定在她的身上:“这烟火是少泽宫的暗号。大概是宫里出了一点事,他们急着寻我。”轻声解释,只是为了安定她的心。
      烟火熄灭,楚子夜在暗夜里笑了笑,寂寂无声。
      他怕是不知,就在那掷出银丸的瞬间,透过他温和的面容,她瞧见了他眼中的欲望。以前在祖父的眼里,她常看见,这种深沉的欲望。后来辛桋说,那便是身处权力场上的男人们的野心。
      寂静的青石巷里响起了猛烈的马蹄声。
      极快地,一匹骏马已奔到酒馆前。马上的侍卫一拉缰绳,利索下马。是穿着特制盔甲的金吾卫,似乎官位还不低,他半跪禀道:“殿下,右相大人府中遇刺,中了蓝色妖姬之毒,危在旦夕。”
      果然今夜岘雨宫死士不是单独行事,他们不仅是追踪莫轻烟,还想要少泽宫右相的命。洛见贤沉吟了一会儿,缓缓松开了握着楚子夜的手,柔声道:“右相有性命之忧,我必须去处理,你便随方塔回宫。”
      楚子夜静静地站着。称职的太子妃是不应该反对的。
      倒是那个穿着特制盔甲的金吾卫方塔皱起浓眉,重重一跪:“殿下,今夜随时都有刺客出现,请殿下让方塔护卫在侧!”
      “我身边还有几十名的金吾卫,不会有危险!”洛见贤翻身上马;“今夜你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妃!”
      又是一阵马蹄声,踏碎巷里的沉静。
      “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需寒服,乘月捣白素。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不知酒馆的老板娘何时攀上了屋檐,幽幽地唱起了歌。
      对着身边虚无的空气,楚子夜嫣然一笑,那里方才有一个温润男子牵着她的手,有过很短暂的幸福。
      骑上马,楚子夜淡淡地应和着歌声:“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尾音绵长,似乎绕着秋风打转。

      三

      岘雨宫,东北角的小院子里灯火通明。
      “废物!一群废物!”洛思齐边看折子边低声咒骂。真不知岘雨宫养了多少废物,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被少泽宫给切断了财源!
      “王爷,好消息!”宋长生一路奔到门前,欣喜叫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们有救了!”
      “少泽宫的右相死了?”洛思齐轻蔑道:“那个碍眼的老头子早该入黄土了。”
      “右相中了蓝色妖姬应该死了吧。”宋长生颇有可惜地答道。其实右相老头子人品还蛮不错的,当年他还是穷困书生的时候,经常与一帮所谓的才子去右相家里混吃混喝。不对啊,他所说的天大的好消息并不是这个:“王爷,是莫门……”
      “不就是莫门的老头们答应刺杀洛见贤!我早就料到了,一群贪得无厌的糟老头子们,私吞了我送去的一万两,还敢不听话吗?”洛思齐抬起头,凤眼斜觑着惊讶中的宋长生:“天下第一的刺客、从不失手的唐秋水,会狠下心去刺杀同窗好友洛见贤吗?呵呵,真是期待啊!”
      宋长生不禁暗叹一声,王爷果然还是王爷,阴险得够足!
      “洛见贤,我一定要砍了你!”又将几张奏折摔到地上,洛思齐的黑瞳里迸发出盛盛怒意:“竟然断了我边疆大军的粮草!”
      “户部老头们什么时候成了他少泽宫的狗腿子?”再翻过几份折子,洛思齐极快地移走到边塞的军事地图前:“长生,有多少粮草运到了曲阳?”
      “全部!”
      眯起了邪魅的凤眼,洛思齐咬牙道:“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帮着少泽宫守住曲阳,那边塞大军冬天就准备饿肚子了!”
      “大概是的吧!”
      “是个头!我洛思齐的军队凭什么替他洛见贤白白流血牺牲!”洛思齐爆了一个大大的栗子给宋长生:“去抢了沁阳阁里的宝贝,换了钱银,买粮草急快送往边塞大营!
      宋长生捂着头,全身颤抖打结道:“沁阳阁……里面全是……贵妃娘娘的……心爱宝贝啊……”王爷的母妃——上官贵妃的火爆脾气是可以炸翻整个皇宫的啊!
      洛思齐瞪着双肩颤抖过度的宋长生:“怕什么?本王带头去抢!”
      清清冷冷的掌声突然在门外响起。
      一个高贵女子的侧影打在窗纱上,“梁中王果然有成大事的狠绝!”
      洛思齐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白纱上的侧影,端起绝傲的下巴,冷冷一笑:“多谢夸奖!”
      纱窗上几片秋叶在风中打着转,黑影投在纱上,游走飘移。
      “王爷可还记得当初我们的协定?”
      冷着那张俊邪面庞,洛思齐抄起桌面上的一个小巧玉瓶,手臂一挥,玉瓶穿过窗纱,落在了外面的女子手上。
      白纱上的侧影动了动,大概是那女人打开玉瓶,闻了闻味道。
      “的确是唐门七宝之最的散沫水。”女人冷漠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隐藏着莫大的喜悦。散沫入水便化作天下剧毒,无药可解。
      “这是太子的曲阳军事作战图!”破损的纱窗洞里塞进一卷竹纸,竹纸边角光滑,散发出柔泽光芒。
      窸窸脚步声渐行渐远,纱窗上的高贵侧影慢慢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暗夜的空中,飘起了一朵莹洁的五瓣纯白小花,清冷幽香随风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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