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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一

      怀舟二十二年,初冬。
      曲阳遭拓跋铁骑围困两月,再次上表,请求援兵。众臣在镜天殿内商讨三日,终达成一致,太子亲征。
      此后,曲阳战事就以不可思议的进程展开着,像是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跌宕起伏,却又事事凑巧。起初,二万兵马一路散漫,不似打战倒似闲游。此景传到曲阳,敌将讥笑:“黄口小儿,目中无人,等到沙场,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可当兼齐兵马慢吞吞行军到贺兰山脚下时,突然天降大雪,一夜狂风大作,两万军队就此失去行踪。等到这支的军队再次现身的时候,他们已经绕道出现在了拓跋大营的右方,磨刀霍霍,直接冲杀入营。
      如果按照常理进行下去,这绝对是一场经典的突袭战役。可偏偏拓拔人撞了大运,就在兼齐援兵呼啸杀来时,拓跋大营的左边突然冒出两对相互厮杀的人马,其中被打得龟缩防守的竟是兼齐太子以及一千金吾卫。
      说到太子被莫名的追杀,就更有戏剧性了!原来趁着大雪纷飞之时,太子突然传令,冒雪急速左右围包拓跋大营,其中大队人马迂回至拓跋营地右侧后方猛攻,而太子亲领一千金吾卫沿贺兰山脚小路包抄到拓跋营地左侧,切断拓跋生路。本是良计,可老天不愿成全。就在太子经过贺兰山时,遭遇了一支庞大的三千人贺兰山悍匪!这群贺兰山悍匪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强盗天神,不仅装备精良到可以与皇家出云骑相媲美,而且战场阵法纯熟到犹如练过十年的老兵,简直——简直就是训练分外有素的顶级铁骑!
      总之,太子非常的倒霉,出门遇超级强盗,一路被打到拓跋大营的门口,只差没进去求助了!但幸运的是,一千金吾卫异常神勇,拼杀出一条血路,虽然太子受了一刀,可总算是保送到了曲阳城内。
      曲阳的离奇战事暂时告一段落,依旧保持原状,拓跋铁骑围攻曲阳。
      只是贺兰山悍匪一夜成名,不少中原绿林好汉不禁心生仰慕,成群结队去投靠。可众人在贺兰山挖地三尺也没发现任何山寨痕迹,从此贺兰山悍匪迷踪成为一桩无人可解的疑案。

      “楚子夜,你给老子滚出来!”
      楚子夜微微睁开星眸。这一个月,她睡眠极是不好,即使点了安宁散也换不得无忧沉睡。昨日怔怔地瞧了半夜的雪,早上便免了梳洗,丝发披散两肩,半倚在床,半醒半睡挨了一个上午。
      “王八蛋!大贤子对你掏心掏肺,你他娘的居然要害死他!”商玦暴风似的冲进朝华殿,双目通红,恶狠狠地扯掉楚子夜身上的唯一毛毯。
      蓦然间,寒气针刺入骨,楚子夜睡意顿无:“什么?”
      “装什么蒜!”商玦大力揪住楚子夜的衣襟,将细嫩脖颈勒得发红,“有胆子做就要有胆子承认!”
      稀薄的水蒸气自商玦全身各处缓缓散出,晕淡了他脸上的愤怒。他是在一夜劳累后突然收到的前线战报,太子遇袭,身中一刀昏迷不醒。对于此次的曲阳军事行动,他有十足的信心,绝对不可能兵败。如果曲阳失败,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少泽宫内有奸细,将军事地图卖给了洛思齐!
      什么狗屁贺兰山悍匪,分明就是洛思齐的边塞铁骑!
      “除了你,还有谁可以从老狐狸手中骗出军事地图!”商玦发了狠,双手几乎要将楚子夜的肩骨捏碎。洛见贤,千年修炼出来的老狐狸,在皇宫里的明争暗斗中从未失过手!偌大世间,除了眼前这个占据了他心的华艳女子,又有谁能让他放松警惕,丢了与性命息息相关的军事地图呢?
      “什么地图?我从未听说过!”楚子夜不悦道。从没有人敢在朝华殿这般放肆。
      “王八羔子!大贤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一定把你丢进油锅翻炸个十七八遍!”瞧出了楚子夜眼中的隐隐戾色,商玦一下子胸中怒火喷薄,甩手便抡了一巴掌。
      “哐”地大响,楚子夜整个人被甩在床榻上。
      耳边嗡嗡直响,好似大群蜜蜂围着不肯离去。自小就是捧在楚园老爷子手心里疼的,何曾受到过这等暴行,楚子夜咬碎银牙,反手也是一记巴掌扬在了商玦脸上。
      “记着,本宫,楚子夜,是太子正妃!”
      楚子夜紧紧攥着纱幔,几欲将锦缎扯碎,才将身子直挺挺撑住:“本宫不会让人随意折辱的!”
      商玦用指尖轻抚过火辣辣的脸颊,嘴角逸出丝丝冷笑:“哼,我需要去尊重一个下作虚伪的女人吗?”他斜觑着,轻蔑的目光将楚子夜上下打量一遍,忽地冷傲嘲笑道;“你是太子妃?这是我听过的最大的笑话!楚子夜,你扪心自问,你可曾爱过太子一天,你可曾关心过太子一刻,你又可曾不是贪慕权势而嫁入的少泽宫?”
      朝华殿内,商玦步步逼近,他阴冷的影子像只巨大的黑手在追逐着她。楚子夜冷汗涔涔,捧着心瘫倚在床头,胸腔的左方绞绞地痛。原来在所有人的眼中她竟是如此不堪,只不过一介贪慕权势的献媚女子,为达目的,连自身尊严也可踩于脚下!
      “楚子夜,凭你也配当太子妃吗?”
      “除了我,谁配!”楚子夜霍然起身,秀目盯着商玦,细白贝齿咬得嘴唇青白。除了她,偌大的皇宫中还有谁配?她为他在深宫里迷失了方向,几欲抛弃了楚园!
      除了我,谁配!铮铮然的一句话,怔得商玦一时呆愣,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的楚子夜抛弃了皇宫贵妇的华贵外衣,更像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为了坚守住最后的心爱事物,强迫着挺起胸激烈反抗。
      “你们知道能爱不敢爱的痛苦吗?你们了解在皇宫幽暗角落里压抑感情的痛苦吗?你们都无法体味在锁在这华丽牢笼的滋味!”楚子夜浑身颤抖,抬起手臂指向商玦:“你告诉我,怎样做才配当太子妃!我为他不知几次流泪,我为他不知几夜失眠,我为他不知几日憔悴……”
      “这些天,我日日提心吊胆,不曾吃好也不曾睡好,只怕前方传来战事不利的消息。担心他是否受冻?担心他是否受伤?担心他是否如愿打败拓跋?”字字血泪,回响在空寂的朝华殿。
      一腔深藏胸口的话说出口,楚子夜再也不能自制,朗朗道:“我爱他!甘心随他上黄泉下碧落,我便如此爱他!”
      幔帐流苏缠上了发间的玉梢头,
      猛然大步迈向前,楚子夜将脊骨挺得极直,犹如万年古松,宁折不屈:“还有一句,我楚子夜爱情无悔!纵使将来粉身于皇宫,也决不后悔曾经爱过洛见贤!”泠泠翠玉簪子被冷紫色流苏勾掉,楚子夜乌色长发忽地洒满肩头,若黑鸦鸦的羽毛,卷曲着靠在她孱弱的肩头,轻轻一颤,便哀怨横生。
      商玦像是被重雷劈过,身子犹自战栗,淡色双唇不停张阖,发出哎哎的叫声。
      是他错了!楚子夜是发狂地爱着洛见贤!
      现在他眼前的楚子夜不再是深宫里永远带着优雅笑容面具的女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极度压抑中勃然爆发的女人!
      曾几何时,听过这个叫楚子夜的女人嘶声狂吼?见过这个端庄太子妃乱发遮面眼眶红肿?如今,只为洛见贤,她发了疯!
      商玦突然笑了,发疯似的楚子夜真是可爱!
      “对不起!商玦非常诚恳地向太子妃请罪,并乞求原谅!”商玦肃容,他缓缓地跪下,以最庄重的仪式乞求对爱情的亵渎:“天下人都将会相信太子妃的真心!”
      楚子夜水眸半垂,低声询问:“我刚才都说出来了……是吗?”她就像是失去最爱糖葫芦的小孩,突然间又见到那红彤彤的甜蜜山楂就在唇边。
      “是的!”商玦仰起头,直视楚子夜的眼,微笑而坚定地说:“正如太子妃所言,很爱很爱太子殿下!”
      “很爱……很爱……”楚子夜咀嚼着这两个字,安静片刻后问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他怎样?”
      “太子兵败。”
      楚子夜只觉有只大手攫住了自己的心脏,身子开始摇摇欲坠:“为什么?”
      “臣大概已经想明白了原因。”商玦炯然目光一闪,望着朝华殿西北角的几束白色小花,缓缓道:“有的时候敌人总是就藏在我们身边的阴暗角落里,太不起眼了……”极快地转身离去,他还相信爱情,也就相信内奸不是楚子夜。
      兵败,是被俘?还是战亡?楚子夜突然间发现这两种结果都让她绝望,可是还会有其他的情况吗?待她想问时,却发现商玦已然远去。顾不得许多,楚子夜提起裙摆,大步跑出门口。
      殿外,雪花依旧洋洋洒洒,落在楚子夜发红的眼眶上,化作了最纯净的水珠,一滴,一滴,缓缓落下。
      雪地里依稀还有商玦留下来的脚印,楚子夜顺着那浅浅的鞋纹,不断地奔跑。因为心急,她甚至没有穿上鞋履就疯狂地追出朝华殿,刺骨冰冷的雪粒狠狠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冷,从未有过的冷。
      可心却是那样的滚烫,她追寻,只为求得他的一个结果!他活,她便活!他死,她便死!
      “太子妃,皇后召见!”银茫雪地中辛桋勒住楚子夜的双手,大声吼道:“皇后召见——”
      “我知道了……”楚子夜失神道。她的双腕已被辛桋勒得红肿,红得泛紫,肿得发胀。

      二

      曲阳城,风雪肆虐。
      夜已深了,全城只有将军府内还有几点灯火。寒风透过没有封严的窗缝,曲阳将领楚子敬的身子抖了抖。这该死的风雪夜似乎冷得太过分了,楚子敬望了望屋内其他人的脸色,冰冷的铁青色,让他的心多了一丝除寒冷外的惧意。
      “太子如何?”急切的询问声包围了刚刚从里屋出来的大夫。
      用纱布胡乱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枯瘦的大夫小声道:“各位大人暂且放心,太子性命无忧!那一刀看似凶险,却没有伤到要害。老夫已为太子敷上了特制的金创药,止住了血,再安心调养数日,便可痊愈。”
      环绕着大夫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压抑着的欢呼。
      楚子敬站在人群外,远远地望着大夫手里的纱布,带血的白纱似乎变成了燃烧着的火把,温暖异常。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楚子敬悄然退出屋子,他沉重的军靴压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躺在床上的人脸色苍白的吓人,似乎是临死前眼珠的青灰白色,死气沉沉。
      他的胸口裹有厚厚的白纱,不少鲜血渗出,染成妖冶的血红。
      可他的唇角却是上扬的,睡梦中他有往事回忆。
      稷下学宫的天空一直很蓝。
      一个白衫少年茫茫然地走在稷下学宫连片的屋檐和高墙上。天高地阔,却没有他的避风港。昨天他经历了生命历程中的第一次暗杀,当时带血的尖刀离他的心脏只有一寸了。就在他闭上眼,准备接受那犀利一刀时,一股滔天的力量将他推倒在地。
      再等睁开眼,到处都是一片鲜艳的红色。
      一个年轻的侍卫倒在了他的身前,胸口处插着一柄短刀,锋利的刀刃已经完全没入了胸口。“太子……”
      他第一次看到年轻的血液从胸口激烈地奔涌而出,像是止不住的河流,刹那间整个地面就开遍了血色的艳花。红得扎人眼,红得惧人心。
      这是一场骇人的成人洗礼,他似乎在一瞬间理解了太子的含义!威严与恐惧,尊崇与憎恨,权力与杀戮,他逃不脱的两面刃,太子的光明与太子的黑暗!
      “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清幽歌声袅袅响起。
      他顺势坐在了墙头,隔着层层叠叠的青梅树叶,遥望屋中人影。
      举袖婀娜,步步生莲。一个小女孩在且歌且舞,急速的旋转中,她回身跌落在地。夕阳余光照映着女孩的小巧脸庞,眉目如画。
      居高临下地望去,小女孩颦起了眉,却没有任何呻吟。她用衣袖默默地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慢慢地撑起身子,艰难地挪到一个木柜前。取药,敷药,包扎,她做得极其熟练。又轻轻地揉了会儿的脚,那小女孩竟站了起来,长袖飘转,又舞步不停。
      纱容飞逝间,他看见了女孩明媚的眼眸,认真且执着,让他的心轻轻一跳。
      以后他常来偷看。
      女孩身量未足,却裙裾飞扬。
      那一日,秋水没有扶稳梯子,他直直地跌了下去,右臂鲜血直流。
      女孩飞快地跑出来,又飞快地跑进去。
      叮叮当当,她用裙子兜了十几瓶药,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敷药吧!”
      他犹豫了好久,才说:“我手臂被树枝划伤了,自己无法上药,你可以帮我吗?”
      女孩也犹豫了好久,但最终还是俯下身子,挽起了他的袖口。
      微凉的手指将药细细地涂在他胳膊的受伤处,她的指尖有一层弹琴留下的细茧,触在他的肌肤,有一种麻麻酥酥的感觉。
      包扎完后,她递给他一枚落在草地上的青梅,嫣然一笑,梨涡浅现:“送给你吧,早日康复。”
      在她清澈的眼中,他看到了一个如玉的少年,脸颊微微发红。
      天地之间,似乎没有了太子,只剩下一个叫洛见贤的少年。
      此后,他一有空隙,就溜到琴舞坊,在青梅树下,看她轻歌曼舞。
      夕阳下山的时候,她会并肩坐在他的身旁,眼神明亮地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站在高台,一曲洛神赋,舞上九天!”
      “你的梦想呢?”她眉眼弯弯望着他。
      “为你弹曲!”
      “呵呵,你根本就不会弹琴啊!”
      “我会为你学!”
      “那我到时候听听怎样,再说吧……”
      于是在夜里,他努力学弹琴,只一曲《洛神赋》。
      在指法堪堪熟练的时候,他兴冲冲地跑去,她却说:“我以后不会再来稷下学宫了,再见!”
      “为什么?”他不可置信。
      她秀眉紧皱,像是一把坚固的锁,解不开。“爷爷要我当太子妃!”
      如血的夕阳下,她走了,为了所谓的太子!

      她为了太子离他而去,却不知他为她辛苦学会一曲《洛神赋》,从此只能在漫长月夜里对着冷冷清风而奏。
      他是洛见贤,也是太子!
      可她眼中只剩下了太子,而没有洛见贤……
      似乎有钝刀搅在心间,一刀,一绞,心痛无以复加。
      他快要承受不了这种痛苦,仿若在阿鼻地狱,冷汗漓漓的挣扎中,他猛然张开了双眼,平时柔和的烛光也突然变得刺眼,灼疼中他的眼里积蓄起一泓清水,顺着眼角流下,滴在肩窝,凉的心中生涩。
      “太子醒了!太子醒了——!”
      一波波的欢呼声层层传来,洛见贤躺在榻上,深吸一口气,肋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活着,真好!”重伤苏醒后的太子徐徐地吐出一句话。活着,他还有希望让她忘记太子而记住洛见贤。

      三

      “太子妃觐见——”
      尖长的声音穿过渚云宫,直让在殿外等候的楚子夜发颤。
      华贵的裙尾拖过渚云宫内的纯黑金砖,如彩云在暗夜里游走。楚子夜面带微笑,步入这以华美著称的深宫渚云。只是任何一个人都会发现她笑容的僵硬,没有了以往的从容,虚假面具下的楚子夜似乎深藏了某种忧虑。
      “子夜拜见母后!”
      楚子夜盈盈下跪,双膝抵在纯黑金砖上,叩然有声。
      寂静,死般的寂静。
      空荡荡的渚云大殿内似乎只有她楚子夜一人,冰冷中,自言自语完成一场独角戏。楚子夜依旧坚定跪着,耐心等待皇后的优雅声音。
      金砖最为阴寒,更何况是数九寒冬,只一炷香的时间,楚子夜已觉得冷冷寒气直透过双膝,直逼入心间。膝盖渐渐麻木,心中也越来越急躁。
      “强忍着忍不住的感情不好受吧?”
      终于楚子夜听到了皇后的淡雅声音,浅浅舒气,抬起眼眸望向殿内高处的雍容女人:“子夜不想再等在这里浪费时间,所以子夜要去打听殿下的现状——”
      她第一次反抗起这个后宫里最高贵的女人,如此坚决。
      “哦,那为什么你不问我呢?”皇后伸手取了锦盘里的卷轴,黄底封红绳,正是皇家的百里急报。
      楚子夜微愣,随即便弯腰低首:“请皇后赐告!”
      “太子兵败,受伤退入曲阳,目前伤势稳定,拓跋铁骑继续围城,曲阳岌岌可危。”皇后缓缓展开卷轴,尖长的指甲滑过锦缎上墨迹匆匆的文,发出嗤嗤的刺耳声。猛然皇后凤目骤亮,如同锋利的薄刀,一片一片割下楚子夜的皮肉:“也请太子妃告知本宫,太子为何兵败?”
      默默无语,楚子夜只记得残缺的画面中,商玦扯住她的衣领,吼道:除了你,还有谁可以从老狐狸手中骗出军事地图!
      “这次失利是因为太子身边出现了内奸,偷走军事地图,再给了岘雨宫的梁中王!”刺啦一声,皇后尖细的指尖挂破了锦缎,几缕丝线扯断,死死地缠住了皇后的修长手指。“本宫已经查出谁是这奸细,太子妃你说应该怎样处罚呢?”
      冷汗涔涔,楚子夜被不知从何处来的恐惧笼罩着,安静了好一会儿,缓缓抬起眼角时猛然心头颤抖,皇后冰寒如针的眼神正盯着她,似乎一刻也没有偏离。
      “按律,当诛三族!”
      楚子夜咬牙说出,唇角早已被贝齿咬得青紫。
      “很好!”皇后轻轻拈起缠在指尖的丝线,唇角扬起高傲笑容,看着丝线缓慢在空气里沉落,最后漠然击掌道:“子夜,如果还记得你对商玦说得话,就亲自为少泽宫的奸细灌下散沫水!”
      一名干瘦的内侍佝偻着背,捧着金漆盘,趋步走到楚子夜面前。
      当熟悉的幽香飘散在楚子夜身边时,她就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每一次微小的颤动,似乎都耗去了她生命的力量。
      缠枝花纹的金漆盘上静静地码放着一朵纯净的五瓣小白花,暗香扑鼻。
      “记住,你的话!”皇后眼角余光扫视过楚子夜,转身离去。
      楚子夜伸臂握住了金漆盘内的瓷瓶,似乎想要将它捏碎。抬眼望向华贵丝缎裹着的女人,楚子夜第一次从那个温秀皇后的阴影里看到了残忍决绝。
      可,又能怎么办?
      奸细就在她的身边,奸细想要杀了他——她用生命去爱的良人。

      朝华殿。
      “辛桋,滇府普洱煮好了。”楚子夜执壶倒茶,白瓷杯中的茶水鲜亮如琥珀,“还记得当初也是在这样的寒冬里,辛桋教我第一次品评普洱,今日便请辛桋尝尝学生的手艺如何?”
      楚子夜笑盈盈地捧上一盅普洱,辛桋倒是少有的一笑,薄薄的嘴唇弯如弦月,拂袖起身,刹那间双眉阴寒涌起,“怕是贱妇承受不起太子妃的盛情!”
      楚子夜亦是笑容收敛,雪白的脸颊隐隐显现出了铁青:“到底是谁先付出了盛情?”
      “是我!”辛桋凛然坚声,丝毫不惧,她今早将散沫水混入了皇帝御膳。猛然推开了菱窗,寒风呼啸着卷入,将雪花扑了辛桋一头。楚子夜冷得肩头瑟缩一颤,辛桋倒是伸出手接住了混在雪片中的弱白花瓣,手指轻轻一捻,清曼幽香弥散。
      窗外数株白桋树终于盛开出了花朵。
      辛桋盯着那些在风雪里摇摆的孱弱花朵,冰寒的眸里渐渐涌出几丝温意:“没想到在洛阳种了十年,白桋花终是开了,子建你可看得到?”随后哀哀长叹,“子夜,只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楚子夜抿着唇,默然长久,“渚云宫。”
      “柳渚云尚可派其他人来慢悠悠的杀我,那洛暮阳便还活着。”辛桋垂眉,恢复了一贯的冷淡,重新坐下,轻声道:“子夜,听我讲完两个故事吧。”
      “第一个是悲剧。三十年前正是乱世,云中侯辛枫自立为王。每年都会有几场战争,直到云中城沦陷的那一夜。云中郡主的新婚丈夫为了救她,拼杀出城。奔到了野效的一片白桋树林中,她的丈夫忽地倒下,滚落在白桋树根下没了呼吸。细细的白桋花铺满了他染血的后背,原来为了保护妻子,他早已中了利箭。那一夜,云中郡主家破人亡,她在白桋树下发誓,必报此仇,杀了那个执烈焰枪而夺天下的洛暮阳!漂泊数年,她潜入京都借助世家混入皇宫,一心只想报仇,离间仇人子嗣,恨不得仇人也尝到这国破家亡的滋味。结果,很不自量力,她失败了。”
      楚子夜静静的,她知道这是辛桋的故事,压埋在心底数十年的故事。
      似乎是讲累了般,辛桋捧起了茶盅,轻轻吹拂起琥珀色茶水上的细腻泡沫。正欲饮上一口,楚子夜忽地夺过了辛桋手中的白瓷茶杯,用力之大竟让红茶泼出,污了她半面锦袖。
      楚子夜咬着银牙,不说话。
      寂静中辛桋忽地掩嘴笑起,眼角的细纹全部显现了出来,像是年久的丝缎起了褶子。她不停地细笑,却也是放下了茶盅,“子夜,你不让我喝下这掺了散沫水的普洱茶,要如何向柳渚云交待?”
      “我……”楚子夜到底是没有说出话,她不想让这个受伤后装着坚强的女人死去,这个与她一同生活了十年的女子,曾经很多次她恍惚间把辛桋当做早逝的娘亲。
      “傻孩子,为什么要拦着我去见子建呢?”辛桋环臂搂住了这个她从小教大的女孩子,淡淡地叹息道:“辛桋累了,所以要靠在子夜的肩头,说出第二个故事……”
      “五六年前,京都最漂亮的小女孩喜欢上了一个清澈的少年,大约是很爱很爱那个少年,那个小女孩竟然敢与少年私定终身。可小女孩出生世家,家中的长辈怎会容许她去爱上一个穷酸少年。所以,家中长辈为了让小女孩按照他们设定的锦绣人生走下去,他们决定毁去小女孩的记忆,关于那个少年的所有记忆……”
      楚子夜不可抑止地颤抖:“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小女孩忘记了那个叫做阿贤哥的少年,忘记的真彻底……”辛桋伏在子夜轻颤的肩头,低低地笑着,右手上抬似乎想轻抚安慰楚子夜不住战栗的身体。
      可指缝间有寒光闪烁。
      下一秒,锋锐的银针扎入了楚子夜脑后的海空穴。
      “真不知楚彻现在在阴间是不是悔得要跳崖再死一次?一听闻自己最心爱的孙女有可能喜欢上男人,不愿入宫,就毫不犹豫地掐断了那份情丝!怎么不知道去查一查那个阿贤哥的身份呢?”辛桋轻声喟叹,口鼻间流下腥黑的血丝。
      楚子夜只觉得脑子被强行的大力撕开,许多许多的画面夹着着声音呼啸着挤入她的大脑,膨胀得快要发疯,“辛桋……娘亲……”
      辛桋抱着已痛得晕过去的子夜,颤巍巍地将袖间的粗糙木簪插入子夜乌黑的发鬓,笑了笑:“子夜,我希望第二个故事是幸福的……”
      早在楚子夜来之前,她就吞下了毒药。人生不过生与死,今日她败了,没有什么值得懊悔,赴死她可以做得很从容。含一朵白桋花入口,辛桋仰起头,睁大如十八九岁年纪的清澈双眼,仿若回到初见叶子建的时刻,他在白桋树下对她伸出手:“辛小姐,若是迷路了,晚生可以领你走出白桋林。”
      “子建……”
      黑血淹没了白桋花,却挡不住那股幽香飘散。

      四

      渚云宫内,楚子夜伏地在冰寒的金砖上,坚声说:“请母后完成子夜的心愿!”
      “是什么?”皇后伫立在高高阶台上,薄唇动了动。
      楚子夜叩首:“请母后出虎符,调京都北营羽林骑援曲阳。”如今京都只有出云骑和羽林骑才可救太子,可出云骑是皇帝的护卫军队,岘雨宫必会以保护圣驾为重进行阻扰,剩下的只有羽林骑!
      “不行,本宫不可私自调动羽林骑!若是太子真有危险,皇上自会派兵援救!”皇后厉声拒绝。
      “请母后实现对子夜的承诺!”
      皇后挑起秀长的柳眉:“眼下楚园陷入困境,本宫可助你统领楚园,难道你真的要楚园彻底毁灭吗?本宫的承诺只有一个,机会也只有一个!”
      楚子夜咬着唇,几欲滴血:“正如母后所言,机会只有一次,子夜不想后悔,请母后救太子!”她再次磕头,砰砰地响,额头顿时一片红肿淤青,“母后不答应,子夜永跪不起!”
      皇后无语,转身离去。
      私自调兵,乃是灭族大罪。

      整整三日三夜了,她跪着不倒,凭得不过是一股信念,爱他的信念。
      刀割似的风刮进渚云宫大殿,楚子夜挺直了背,应该是有人进来了。悄悄的脚步声,竟像是做贼般,“楚子夜,还活着吗?我给你偷偷带了些馒头和清水。”
      商玦蹑手蹑脚地走到楚子夜身边,直接坐下,摊开了他手中的包袱,里面果然有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壶清水,还散落着几枚腌制的青梅。
      “哦,这个是我的零嘴。”商玦嚼着青梅。
      楚子夜拿起凉透的馒头,默默地啃食起来,偶尔喝上一口清水。
      “我还以为你会很虔诚地求皇后呢,不吃不喝一直跪倒死。”商玦眨着眼,刚才的一枚青梅真是要酸掉牙了。
      楚子夜笑了笑,干枯的嘴唇上翘时竟有一股说不出的美丽,坚毅的美丽,“我要活着,活着才能救殿下。”
      商玦一怔,随即吐出青梅核,这个动作女儿气十足,青梅核跳在金砖上,清脆响个不停,“我现在才觉得大贤子的眼光不是一二般的好,怎么就找到你这个美女了呢?”
      “谢谢詹事的夸奖,”楚子夜觉得自己饱了,抹了抹了唇角,问道:“殿下的右臂是不是曾经受过伤?”
      “是啊,不过伤势不怎么严重,”商玦又含了一枚青梅,笑眯着眼说:“就是皇后当时担心留下疤,硬逼着大贤子涂抹什么清痕露,说是女孩子专门消疤的,大贤子嫌脂粉味十足,开始还闹别扭着不肯擦呢!”
      “是吗?原来殿下也有闹别扭的时候?”楚子夜轻轻笑着,那些记忆栩栩如生浮现在她的脑海深处。
      “还有呢,”商玦靠近楚子夜几分,楚子夜闻到一缕极细极淡的女儿香,“大贤子受伤的那几天,老是对着一个青梅傻笑,害得我还以为青梅是什么特好吃的东西呢,结果现在养成了嗜吃青梅的坏习惯,坏习惯呀……”

      第二日,一个白袍将军站在她面前。
      “末将羽林都尉柳慕白奉皇后懿旨,率五千羽林骑奔赴曲阳。”
      楚子夜缓缓站起,那白袍将军双掌间的虎符在朝阳下流光溢彩,她微微躬身道:“柳将军,子夜也随军前往。”
      她终究是为了他,折了腰。
      但又如何?她是爱他的啊,如六年前女孩与少年最纯净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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