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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当秋洁说出实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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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宁的墓碑上没有字,因为多少有些不光彩。这一天的雾气没有消退,沿路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所以聂步声一路开得很慢。
“您知道,雅宁很爱您的”
“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告诉过你,在我吃面包的时候,我告诉过您的”
她走过几步拦在面前,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冯慧子说他根本就不在意,很快就会把除了冯小姐以外的那些人忘记,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完全忘掉。
吃面包,她只能说到这里,只能用这个词作为路标,来标识二人的记忆,如果有人看到袁秋洁说出这句话之前的内心,就会自然而然地怀疑她否决了甜酒这个本来想说出来的词,不愿意说是我喝甜酒的时候,因为那会引发一些不好的联想,聂步声看着她的嘴唇,女孩在他面前总是无所遁形,只得尽可能拣选得体的话语。她吃着面包那时也是如此,他看着她的嘴唇,一点点的面包屑又擦掉,根本就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她好像也终于意识到了他的作风,或者印证了冯慧子对他的了解,终于泪盈于睫,他也终于听到了她的话在墓园回响
“我告诉过您,雅宁那时在咖啡店,她说她舍不得您,我一看就知道,她不是那样刻薄的,只是因为她学了太多漂亮话才让人觉得她到处招惹男人,其实不是她的本意,她爱您”
“您不也知道吗,那天在咖啡店您抱着雅宁的时候,她都哭得…她真的爱您”
“你呢?”
聂步声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不是雅宁,他不想要雅宁,每一次和这个女人对话,她都要旁敲侧击提起雅宁给自己掩饰,或者干脆自己欺骗自己,以傅雅宁或者翟思恒为借口,不愿意承认那种把她原定的婚姻强行掰开,又搭起一个新的姻缘的移山倒海的力量很可能就是来自她自己的心底。宁愿一厢情愿地解读,夸大傅雅宁的行为,甚至撒谎骗自己,为傅雅宁加上了深爱的标签,一厢情愿地书写,认为自己辜负了翟思恒,以此来逃避问题。他终于决定不再给她逃避的机会,他要把窗户纸剪破,看看里面隐藏的那种他一直莫名感到的力量是什么
“我..”
“不也抱过你吗,你呢”
他的神色音量平静了然,好像完全完全知道她所有的隐秘,包括她说了什么谎言。
秋洁放完了花,转身绕过草坪往路边走着,一排排黑色大理石方块之下,黄铜铭牌标识着它所掩埋的主人。她一边走着,一边试图忽略这个问题,直到她意识到此时已经无法忽略,只能说谎或说实话。
“我不会回答的,因为心虚。我知道好人不好当,思恒也没那么好,也知道你没有那么坏,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做过多少坏事。也许很多,也许按您说的,每个人心里都有坏地方,看见了会让人吓一跳。我不会撒谎,可有些问题我不能说实话,我不会说实话的,人就像一张抽屉,或者一个纸盒子,你不能随便打开,打开了以后我就会真..我不能”
“慧子小姐爱您,我知道,如果她不爱您,就不会强行做您的妻子,我知道是我自己选的,自己罪有应得,知道错了,现在身上的伤口好了也没有什么,您也知道了,就不要问了”
“聂先生,我们回到家,我就把信笺给你,反正那些有瘾的人自己要抽也拦不住,反正我也没有气节,把这个给你至少还能救出来一个认识的人,因为我知道你会放掉沈崇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不会食言的”
踏上白云斋家门,张妈妈仍然不在,菲律宾女孩也消失了,也许今天他是早有准备,知道她会给信笺,所以就不再让人看守了,灯火温暖昏黄,女孩蹲在廊下,双手拉着盆沿取出了那株一年前的垂丝茉莉,她没有用小铲子,只是徒手挖开了盆土的一角,那方纸块逐渐显露出来,她吹开泥尘,又取出一张干净宣纸把纸块包好。
聂先生,给,她还没有抬起头,仍然看着茉莉就伸出手去递给一旁站着观看的人,手腕仍有点点的泥土,她站起来用肘弯抹了抹脸。意识到聂步声非常深地看着她,女孩拘谨了起来,向后退了几步,又增添了一些礼貌说聂先生,我知道您能猜到,那天早上起来您看见了,就在这个茉莉里,我不小心埋的。她的话语生疏,像一层礼貌织成的躯壳。
“不要叫聂先生”
他突然开口,仍然是那样深深地看着她,好像有什么想说,但没有说,秋洁的双手还在手巾上擦着,廊下有一株铁树,深碧翠绿,枝刺繁茂,她只能反复擦着手,因为她已经感到了腿弯的刺,退无可退。
“您走吧”
“我想喝杯水”
她也露出了那种有点惊讶的神情,然后思索了一下,好像莫名在愧疚什么,因为从墓园开始,为了转移话题,一直是她在滔滔不绝地解释说明,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好像喝水这一句话一下子把她打回原形,让她意识到自己身为主人言行不一,招待不周,连饭都没有做。
秋洁做好了饭也学着张妈妈那样端着杯盘出来,把盘子也摆放好。她走出去关掉廊灯,又打开那张大方桌上的台灯,夜已经黑透了,只有里面的桌子散发光晕,好像为了防止发生什么,她一口都没有吃,只把聂步声请进来坐下
“我想喝一杯水”
他坐下以后突然又重复了一遍,意思是真的只想喝水,秋洁大为羞惭,只能去厨房端来,玻璃杯透透亮亮,她将其放在他的面前,没有说话,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在看着那张照片里的她
聂步声慢条斯理地喝了水,秋洁便礼貌请他离开,他却充耳不闻,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她,她预感到什么不好,又出现了那种母猫护食的神态,不知所措地一步步后退,只不过这一次护的是那间卧室,
一室昏暗,她仍然退着摸索,以期待有转机,让她不用面对什么。手摸在桌子上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灯,她的身体一轻就被聂步声抱了起来,他轻松地走了几步,这一次仍然是抱着她坐在床边。她适应不了黑暗,竟然花了很久才辨别出方向,聂步声好像笃定这一次,就在这个地方,要把她心里的话给彻底揭出来,竟然用鼻尖轻轻地扫了一下她脸上的绒毛,但是没有吻上去,只是贴近她的耳边开口
“袁秋洁”
她终于没有说任何人了,不是傅雅宁,不是翟思恒,她终于被逼到墙角,终于避无可避。她知道他想让回答的是哪一个问题,因为下午她回答不了那个问题,说心虚,说不要再问了
“袁秋洁,说实话”
她突然想要挣开,却被他提前一步环住,那种维持了一个下午的礼貌躯壳此时被击得粉碎,他看着这个女孩的动作想他应该是早就知道的,知道那个答不出的答案会是什么,像解开一个非常简单的谜语,早在看见她坐在银行门口石狮子下面的时候就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最终还是开口
“是,很小的时候,你留洋回来,蔡妈妈买了一张..报纸,报纸上有你的照片”
“然后呢”
“然后,你结婚了,蔡妈妈又买了一张报纸”
她突然微微扭开了头,以离开一点距离
“只有这些,我不会再说了”
他的鼻尖仍然是那样侧在她的耳际,只是平稳的呼吸,并不放松她下来,话语充满深长的意味
“说,是个机会,后半生你不一定有了”
她突然哭了,好像知道逃不开,一个人心里最深处那张抽屉最好是永远锁住,这样就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倘若打开,这个人就变得像透明玻璃一样脆弱,不知道会从抽屉里翻出一些什么样念念不忘的旧账来,记录着买家是谁,卖家又是谁,她的声音低如蚊蚋
“好…好,我说,是我先…比慧子小姐要早,是我先的,从报纸开始,是我先的…我也撒谎了,那天在咖啡店我问雅宁冯慧子是谁,其实我知道她是谁,因为我会留意报纸…因为我想找,找一些和她有关的人的信息…是我先的…”
她不肯说了,眼睛在昏暗中虽然已经能视物,她却也不肯转回头了,直到感受到耳边的亲吻,才终于溃不成军,抽泣着发出声音,双手虽然紧紧环绕着他的手臂,嘴里却喃喃说着忘记我,忘记我吧。她的双眸盈满泪水,多少是痛苦的神色,终于踉踉跄跄地说步声,而不是聂先生,仿佛恍惚着语无伦次地让他离开即将沦陷的城市,离开远远的,去美国,去哪里都好,人会好好对你,不愿意就不强迫你做什么,不愿意就不强迫你结婚,让另一个地方的人带你忘掉从前不好的事。她说第一次在报纸看到结婚时的冯慧子,她就不喜欢她,不想要她,因为她想要,她顿住了一下,因为她想要你,一直一直,唯一只有,从很久,很久之前,渴望得到哪怕非常少,非常少的时间。
那只陈旧的纸盒子终于被打开了,里面放的却不是一束紫罗兰,也不是一扎红玫瑰,而是袁秋洁自己,原来是她自己以她心里的力量织就了种种机缘巧合,吸引着袁姥爷蔡妈妈烧饼沈崇卖卜先生来到她的身边,温柔地任由他们塑造,为他们实现愿望,他们也帮着实现了她的,不言不语地合起伙来,以他们的欢笑和泪水在成长过程中订做了投其所好的袁秋洁,把她装进了那只旧盒子里,直到时间到了,秋洁渴望的那一点点时间到了,让聂步声给打开。他的手反复地,反复地抚摸着她的小腹左侧那道伤疤,不长不短的一道,那时鲜血淋漓,一冬过去,已经增固消散。她好像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一般,握着他的手从他的怀里解脱出来,拉着他走到二楼
袁姥爷铺的木地板走过时吱呀地响,她打开架上位于最角落的一本书,从尾生抱柱那一页取出了一张方片书签,衬底的锦纹布已经磨损,上面的白色面纸也已经折旧卷起,她点亮烛火,灯光不再摇晃时两人终于凑在桌前看清了上面的字迹,四个娟秀的小楷字,像刚学写字不久的孩子的笔意,漆墨都已经干涸,原来写的是步声,和,秋洁 。
灯火昏黄,照亮着满屋的书,照亮着时间之前书签上的笔迹,也照亮着时间之后彼此相望的步声和秋洁,二人近在咫尺,却久久无言。灯光暗暗地欢呼着跳动,让他们的眉眼多少有些相融,思念夹杂着卷入心底的海洋,最终使记忆恍惚和重组,像一幅图画的褪色和遗忘。
她合上书,又把书放回原处,将灯烛吹灭在桌上,聂步声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碎散的头发,每走一步,他就跟一步,紧紧跟着,直到她走下楼梯,走回那间卧室,那叠青蓝色的钱摆放着那张书柜上纹丝不动,一个在银行工作的人看见了,就会觉得它一张不少,其实聂步声看着就知道它少了一张,袁秋洁倒欠他一张钱,袁秋洁看着也知道它少了一张,拿去和聂步声算了姻缘。他就拥着秋洁站在那叠钱的面前,丝毫不撒手,亲吻着贴近她说我是一个坏人,没有什么比钱和谎言更能见证一个坏人的婚姻,秋洁,我的秋洁,我的新娘,让我抱着你,哪怕只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