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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烧饼和书包 ...


  •   “看看这身衣服才漂亮”

      “我觉得这件好看”

      “我喜欢粉红色的”

      女孩们推搡着从裁缝店出来,缆车飞驰而过,使她们幼嫩的双颊飘渺远去,一旁百货大楼的海报上,两支法国娇兰牌口红正打开盖子展示着自己的色彩,售票员制服整齐地手握打孔机来检票,袁秋洁乖乖地伸出那张粉红色的纸券给她检查。缆车拐过那天沈崇被人抢了钱的大桥,又拐过警察局直到监狱。秋洁终于可以随意走动,心情却并不轻松,她走下缆车,街边的行人三三两两在嘀咕严峻的形势,预备收拾东西离开海城。

      站在市监狱门口,青色的大门冰冷高严,余光仍能看到不远处劳改局的门牌和黑色的大字,秋洁也像在华瀚大学门口那样伸出手去,拦阻一个个行人,问他们有关沈崇的信息,终于从门内出来了两个狱卒,告诉她沈崇已经被提回警察局,是否释放则未知,但应该是不久之后的事。秋洁询问他是否受伤,狱卒则摆摆手说没有,言辞间均是无心与她交谈。

      他遵守了承诺,秋洁知道沈崇没有事了,她和聂步声终于偿还清楚最后一张钱,再无干系。坐在回家的缆车上,那幅广告和打开盖子的口红又映入了眼帘,广告纸边缘的钉子有一点没有钉稳,沿着风飘摇起傅雅宁的音色来。缆车走远,雅宁消散了,过不了多久,他并不仅仅会忘掉雅宁,而是将她也忘记,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道旁的法桐弥漫起茂盛的叶子,秦姐正在搬纸箱回店里,见秋洁来了,抱着箱子就和秋洁聊起来,说不会再留在海城,会在沦陷之前搬家回南方。花店的纸糊招牌是秦姐自己写的,彩绿色的墨汁,那个招牌的边角也有一点被风吹破了,同样在无奈地招摇,秋洁也走过路边,伸手抱起箱子跟秦姐回店,没想到才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好。

      红格子咖啡厅也已经闭店,秦姐搬着箱子说从前的老板是个意大利人,现在要回故国了,门边第一扇窗户上那个用金色水笔反写的摩卡拿铁字迹也已经被擦掉。秋洁低下头,不看这个咖啡厅面前的法桐树。

      三天前秋洁买菜的时候遇到过一次张妈妈,在市场门口,几个女人围住秋洁问东问西,又要拉住她问和聂先生玩得好不好,冯慧子给的苦头够不够受,张妈妈走过来给她解了围说小姐没有生什么气,姑爷和小姐也已经和以前一样恩爱,不要再为难她。

      走在小巷的路口,卖报的小童时常吆喝新闻,这些天来回让她听过不少,翟老爷已经带思恒去了沦陷区,秋洁初听到几乎不敢置信,这意味着什么她当然清楚,报纸上又开始刊登翟思恒给伪军写的文章,如何华彩篇幅,文采洋溢,秋洁却读也读不下去。今天走到这里,小童却没有叫喊号外,其实秋洁一直很怕听到何施缇开始贩卖烟货的消息,每次走来,她都会庆幸今天没有听到这个消息,随即担忧起明天是否还能如此。每当喊了号外,她的心就像悬在一根头发丝上,随即又放下来。如果何施缇开始卖烟货,秋洁当然无法原谅,最无法面对的是自己,毕竟是自己给了聂步声信笺,又会有多少个雅宁被父亲逼迫打骂。也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拿到信笺,种植方周转不开,或者何施缇想稍事歇息,等海城沦陷再和新政府合作,这些日子竟然都没有听到开始卖烟货的消息。

      她必须给自己做一个打算了,不能再这样不知道下去,在家里呆着,守着房子也不是什么好办法,迟早要死。可是逃命又能逃去哪儿呢,她已经没有亲朋好友可以投靠。殉道,或者殉国,这个张妈妈提起的词汇出现在她的心里,连同私塾老师在至圣先师孔子面前涕泪交集的画面。如果因为给姥爷守房子而最终被伪军所杀,是否也是一种殉道,她只能无可奈何地想。

      市场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的菜,因为菜农所在的地方已经被占领,鲜花鲜菜也运不进来,刚才秦姐搬箱子的时候她留意了一下,店里也几乎没有鲜花束了。秋洁提着手里珍贵的西葫芦走回了家,按张妈妈的方法炒西葫芦片。一碟嫩绿柔软的薄片摆上桌,秋洁却只能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旁,神思焦虑地看着这个碟子四围细密的蓝色花纹,她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门外又传来咚咚的声音

      她以双手打开院门,一见是烧饼,就停在了打开一条门缝的状态,从烧饼的目光看去,就能看见秋洁隔着门缝露出的气鼓鼓的左脸

      “烧饼,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烧饼咧开嘴笑了,他的个子已经开始猛长

      “这次聂先生是真的没来,我保证”

      “那来干什么呢”

      烧饼从背后掏出那个蓝布旧书包,好像藏了一个什么惊喜一样,秋洁曾经装了满满一袋子点心,连同口袋挂在他脖子上

      “姐姐,看”

      “姐姐,我来还你书包,那个松糕很好吃,利姆也很喜欢吃,但他现在回印度了,他的家在大吉岭”

      秋洁正抓着门栓往头顶上的板子看,以方便她完全打开门,开完了门,她拍了拍身上的灰,才看向烧饼手里那个书包

      “烧饼,不用还的,送给你了,这个包很能装的,里面好几层都可以用来装书,你拿去背着装点东西也好啊”

      烧饼却好像很焦急的样子,仍然恳切地看向秋洁,坚持要还给她书包

      “姐姐,你一定要拿回你的书包”

      见他坚持,秋洁有点疑惑,最终还是拿过来了

      “烧饼,以后去哪儿,有打算吗”

      “没有”

      “那你就来和姐姐住,看姥爷的房子吧,但是很危险,可能会死的”

      “我不怕,我是男子汉”

      “等一下,烧饼,我是真的担心到时候你没地方去,我给你拿一个钥匙”

      秋洁走回去把书包放回客厅,又取出一整串钥匙圈,找到两枚备用钥匙给了男孩

      “这个是外门的,这个是内门的,你要记得用绳子给穿在一起防丢,这样,必要时没地方去,就来给姐姐看房子”

      “好,我走了”

      烧饼把钥匙握在手心笑了笑,又是飞快地跑走了

      烧饼没有说谎,这次聂步声真的没有跟着他来,秋洁又费劲地关门上栓,终于又坐回桌前,门口却又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烧饼,又怎么了”

      思绪纷乱,秋洁以手抚额,再次站起来开门,站在外面的却是沈崇

      “沈崇,你从监狱出来了怎么不回去找父母,你怎么来了”

      他消瘦了很多,好在脸上没有伤痕,眸色显出思虑

      “秋洁,我能不能进去说”

      他们坐在桌前,沈崇来了,正好吃完那一碟菜,一边吃一边对秋洁说着,海城很快要沦陷了,秋洁一个人一定没办法生存,从前集会的学生受一个香港联谊组织的帮助,可以送学生去香港,沈崇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对秋洁说要她和自己假扮结婚。

      “不行,这怎么能行呢,沈崇,不行,我…你也知道我的名声”

      “没关系,又不是真结婚,不这样你就没法去香港,留在这里也是死”

      “这是作假骗人”

      “反正世界上的真事少”

      秋洁无法回答,沈崇在监狱关了一个冬天,变得更现实和谨慎,思虑周全,认识清晰。秋洁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同意了

      “可以,但不花你的钱”

      她站起来走回卧室,取回那叠钱放在桌上,厚厚的一叠青蓝色的纸钞,沈崇看着露出惊奇的表情

      “秋洁,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姥爷存折里的钱,加上你上次还给我的,就是这么多钱”

      那叠钱厚厚地留在手中,她只能这样说

      “好,秋洁,你收拾一下,我们后天就出发,就说你是我的未婚妻,到香港再结婚”

      “这么早,我还想去看..”

      雅宁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她已经意识到她不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沈崇就会问起雅宁,问出来就会知道何施缇,知道聂步声,知道是她放走了信笺。

      “不早了,宜早不宜迟,你没有亲戚了,我父母现在所在的地方也安全,就剩咱们两个得赶快走。”

      “好”

      送走沈崇,她无力地靠在墙上,廊下的花草堆叠,蔡妈妈没有了,姥爷也没有了,现在自己也必须离开。好在自己给了烧饼一个钥匙,这样他还有地方可以去。她叠起几件春夏的衣服放进那个蓝布书包,又顺手拿走小渔相片挂坠丢了进去,秋洁上楼最后拿一件夹袄回来,直到把那个书包塞的沉甸甸满当当的。

      离开的上午,秋洁坐在姥爷坐过的太师椅上环顾这间书斋,姥爷曾经羡慕过苏轼贫困放达,一生所居不过破屋一方,仍能捧出这位旷世奇才。那个小小的角落里的木柜子放满了寿山石印章,上书白云斋主人。看着看着,人都会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尽管袁姥爷只是一个末代举人,没有苏轼的才气,满屋的书诗仍能显出他的认真与勤恳。姥爷不常看闲书,那本藏着步声和秋洁的庄子一直放在书架倒数第二排最里面最里面的角落,灰尘堆积,袁秋洁只是坐着,不言不语地看着那个角落,任由它隐在书丛,没有去取出来,也没有再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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