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莫弃染

16、仲夏（十六）

　　本来，张珩启只想在沙发上靠一会儿，没想到，他靠着靠着，就这么睡着了。

　　其实也算合理。

　　他晚上虽然没喝太多，但今天这一天下来，他也着实有些累了。

　　他再睁开眼，是被几下物体碰撞的声响吵醒的。

　　张珩启一下子坐起身，皱眉回了回神，同时视线循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

　　声音是从柯以辛的卧室传出来的。

　　张珩启担心柯以辛出了什么问题，便赶忙站起身，朝着卧室走过去，推开了卧室的门。

　　就见柯以辛双手抱着膝盖，脸埋在膝间，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坐着。

　　张珩启缓缓地迈入卧室内，静静地看了柯以辛一会儿，又将视线转到床边的地毯。

　　床下一侧，原本在床头柜上的内线座机此时正狼狈地躺在地上。

　　张珩启刚刚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电话从柜子上摔下来的声音……

　　但也不对。

　　毕竟他不只听到一声响，而且看电话躺的状态，也不像能造出他听到的第一下的动静的。

　　张珩启也不犹豫，他往房间里面多走了两步，朝着另一侧床边看过去，就看到了另一边床下，一部屏幕碎成蜘蛛网的手机侧立在墙边。

　　张珩启朝柯以辛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向着手机走过去，把它捡起来，试着按亮了屏幕。

　　屏幕上便跳出一条未接来电信息。

　　备注是，爸爸。

　　张珩启皱了一下眉。

　　首先，他不知道，这个未接来电跟柯以辛摔手机的动作有没有关系——张珩启觉得，手机屏幕碎成这个状态，不大可能是被无意碰到地上的，更像是进行了又外力加成的自由落体。

　　其次，张珩启是被吵醒的，但他完全没有听到手机来电的声音。

　　张珩启犹豫了一下，拿出自己的手机，找出柯以辛的联系方式，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才拨通，房间里就响起了手机铃声——这个铃声，跟张珩启上次听到的，柯爸爸的铃声并不一样。

　　但不管一样不一样，张珩启确信，按着这个音量，如果手机响了，他在外面不可能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张珩启转头看向坐在床上的柯以辛，就见柯以辛始终保持着他进来时的动作，一动也没动过。

　　张珩启抿了下嘴，轻轻喊了一声，“以辛，你醒了吗？”

　　柯以辛怔了一下，半晌，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还好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房间里才响起柯以辛略带沙哑的声音，“还好。”

　　张珩启下意识皱了下眉，还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柯以辛继续道，“启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

　　张珩启一直等着柯以辛后面的话，但他再没有出声。

　　张珩启看着柯以辛，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可以叫我。”

　　“嗯。”

　　张珩启看了眼手上画着蜘蛛网的手机，犹豫了一下，便带着手机走出了卧室，走回沙发边坐下。他将柯以辛的手机放在桌子上，盯着那个蜘蛛网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又靠回了沙发靠背，闭上了眼睛。

　　这件事，发生在只有两个人的夜。

　　这件事的主角，说到底还是柯以辛。

　　第二天，柯以辛醒来之后，就像昨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跟张珩启打招呼，张珩启自然也不可能主动提起。

　　柯以辛的房间里，柯以辛看着张珩启，脸上的笑容一如往常，“嗨呀，启哥，真的麻烦你了……这次在剧组也是，我学到好多，真的非常感谢。”

　　张珩启嘴角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是你自己好学。”

　　此时，门铃响起，张珩启看了眼时间，“也不早了，你待会儿还要赶飞机……我也还有事，我就先回房间收拾去了。”

　　柯以辛应了一声，便送张珩启走出了房门，同时将在门外的助理带了进来。

　　张珩启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面包已经在房间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张珩启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但还是随口问了一句，“过来了，怎么没去叫我？”

　　面包看着张珩启，“不是怕不方便嘛。”

　　张珩启轻轻笑了笑，忽略了面包这句话里不合适的地方，问他，“东西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怕您还要洗漱，就留了一个包。”

　　张珩启应了一声，“我先收拾一下，我们就走吧。”

　　“好。那是……先送您回家吗？”

　　张珩启沉默片刻，开口道，“先去公司吧，看看赵韩那边有什么事，然后再回家。我想好好休息几天，回去就不出门了。”

　　面包应了一声，张珩启便拿着东西到房间里收拾洗漱去了。

　　等一切准备就绪，张珩启就坐着车，回了公司。

　　到公司之后，张珩启径直进了赵韩的办公室。

　　赵韩是张珩启名义上的经纪人，一般周围的人都喊他赵哥。张珩启的工作，基本上都是赵韩负责联系跟沟通的。

　　——之所以说是名义上的，是因为虽然张珩启的工作都由赵韩负责对接，但最终做决定的，还是张珩启自己。

　　赵韩之前也因为这件事跟张珩启发生过争执，但，张珩启虽然看上去很好说话，但是一旦他做了决定，除非他自己主动让步，否则谁也拗不过他。赵韩就只能由着他来。

　　张珩启坐在赵韩办公室的沙发上，瞄了一眼面前桌子上的烟盒，又转头看向赵韩，“我以为这个时间你应该不在。”

　　赵韩闻言，看向张珩启，“你今天要过来，我就是有再大的事也得先放下啊。毕竟摇钱树，你最大。”

　　“尽说一些没用的话……说正经的，要我过来干什么，做上一阶段的总结吗？戏拍得还行。”

　　“没跟顾明吵起来？”

　　张珩启往前探了下身子，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出来，“没有。他是一直在找我麻烦，但我没理他。”

　　赵韩看着张珩启点燃了手上的烟，并没有在意，继续道，“我听夏陵提过顾明在片场搞小动作的事之后，就找你们剧组的制片聊过了，他说他不知道顾明跟你不对付……”

　　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张珩启便开口道，“嗯，我不也不知道嘛。不过戏都拍完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以后尽量不合作就是了。”

　　赵韩点了点头，“行吧。今天找你过来，主要是老孙送了个剧本过来，想让你拍。其实我已经帮你拒了，但老孙说怎么都要让你先看看，我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就还是给你拿来了。但我也跟他说了，就算你看过本子了，也肯定不会接的。他也说没关系，只要你看过了就行。”

　　张珩启轻笑一声，“什么剧本，你这么说，我还突然好奇起来了。”

　　赵韩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剧本，走到张珩启面前，递给他，“就这个。故事不复杂，但是，老孙的剧情片你懂的，你肯定不能接。”

　　张珩启看了赵韩一眼，没有说话，接过剧本，打开看了起来。

　　赵韩见张珩启开始看剧本了，便走回办公桌后，在办公椅上坐下，时刻关注着张珩启的状况。

　　他看到张珩启原本只是叼着那支烟，在翻过几页之后，张珩启便用手夹着烟抽起来，到后面，他吸烟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剧本还未过半，桌上的烟灰缸里就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

　　赵韩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按住张珩启要翻剧本的手，“行了，就到这里吧，别看了。”

　　张珩启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向赵韩，脸上挂着一丝茫然。

　　赵韩看着张珩启，笃定道，“反正也是要拒的。”

　　张珩启闻言，回了回神，又低下头看了眼手上的剧本，犹豫了一下，又看向赵韩，“这个剧本……我想接。”

　　赵韩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你说什么？为什么？你在想什么？”

　　张珩启一脸坦然，“没想什么。我就是觉得……这个剧本里，父母跟子女之前的相处模式跟关系，是我没体会过的，我有些好奇……”

　　赵韩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别开玩笑了。好奇心不是在这个时候用的。”

　　张珩启的脸上浮起些许无奈，“不是，我就只是要接部戏而已，你不用这么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大哥。你是演的还是装的？你不能是认真的吧？你不记得刚出道的时候，你因为什么生病了？出问题的是你，当时你什么状况，不用我提醒吧？医生都说了，以后你不能再拍这种严重内耗的剧了……万一这部戏拍完，你又复发了怎么办？”

　　听完赵韩的话，张珩启缓缓开口问道，“这个剧本……你看过吗？”

　　赵韩有气无力的开口，“看了前面一点，就是看过，我才觉得你一定会拒绝。这个题材的剧本你之前也接触过，都是直接拒绝的，我怎么会想到你这次会想接，不然我一定不会让你堪的。” 说到这里，赵韩沉默了一下，将语气放缓和了许多，继续道，“可能你觉得这部戏很好，但你也不是非接不可吧？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为阿姨考虑一下吧。当初阿姨耗费了多少时间跟多大的心血才把你拉回来，你好意思让她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事情吗？”

　　张珩启沉默片刻，才淡淡开口道，“我……我想跟我妈聊聊。”

　　赵韩瞥了张珩启一眼，将刚刚不自觉放出来的情绪又往回收了收，“……我去外面转一圈。”说完，就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张珩启看着办公室的门被关上，然后将手上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接着站起身，一边往窗边走，一边拿出手机，找到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里响起了张妈妈温暖的声音，“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来了？”

　　张珩启轻轻笑了笑，说，“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每次打电话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一样。”

　　“那你就误会我了。我这句话就是字面的意思，不要过度解读。”

　　张珩启的嘴角又往上扬了几分，然后缓缓落下。

　　他没拿手机的那只手的食指跟中指蹭了蹭，低声道，“妈，我现在在赵韩办公室，他给我看了一个剧本……这个剧本，我想演，但是赵韩不太想让我演。”

　　“这种事情，你跟我说，我也不懂啊……什么类型的剧本？”

　　“讲……父子关系的。剧情不是很阳光，对情绪消耗应该会很大……赵韩怕对我的心理有影响……怕我……”说到这里，张珩启没再说下去。

　　电话那头也陷入了沉默。

　　张珩启就静静地低着头，等着张妈妈回话。

　　不知过了多久，张妈妈才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平和，“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想接这部戏吗？”

　　张珩启抿了下嘴，坦诚道，“那次的事情之后，我就习惯了把自己的情绪都收起来，我觉得不外放情绪，能够保证我不受外部环境的影响。但这么多年下来，这个习惯好像让我失去了对他人情绪的感知能力……我没办法理解我认知以外的经历对人的情绪带来的影响，或者说不是不能理解，只是那种理解只浮在表面，但是我又想……”

　　“是你身边有谁，有与这部戏中的角色相似的经历，让你想要通过这部戏，靠近对方的心理吗？”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更通点人情，多理解一点。”

　　张妈妈轻笑一声，“那看来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张珩启回忆了一下自己跟柯以辛之间的相处，又回想着柯以辛身上令人无法忽视的矛盾感，轻轻摇了摇头，“也不是。比起这个人，更多的是这个人带给我的感受……我觉得他很奇怪，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奇怪。哪怕只是一点。”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要付出的代价，或许比你能得到的结果要多得多得多。”

　　张珩启微微垂下头，“我……其实有想到这些，但是我又觉得或许不会有问题，我……”

　　张妈妈轻轻笑了一声，声音虽然仍然轻柔，却带着坚定，“想做就去做，大不了，跟之前一样。我之前能把你拉回来，就能再把你拉回来一次。再说，之前你出不来，是因为你当时拍的那部戏离我们的生活太远了，你没办法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东西，让你将从那部戏中体会到的情绪推翻。你也说了，这部戏是跟亲情相关的，我自问我这个妈妈做得还是非常好的，有我在，我不觉得你会陷进去。”

　　张珩启闻言，沉默片刻，认真道，“谢谢你，妈。之前，还有这次。”

　　“哎呦，我年纪大了，听不得这种话，容易犯恶心。”

　　张珩启轻笑一声，又收敛起表情，犹豫了一下，问道，“妈，你还不喜欢我做演员吗？”

　　“你现在再问我这个问题，可真是太晚了。对于这件事，我也没什么想法了。以前，我总是想着，我做得事，说得话，对你提得要求，有些虽然有些一厢情愿，但总还是为了你好……可是你生病那段时间，我又开始想，如果我让你做了你不喜欢的工作，我在的时候，你还能当是为了让我高兴，勉强自己做下去，那如果我不在了……”

　　听到这里，张珩启立刻皱起眉头，打断道，“不要乱说话，你要长命百岁的。”

　　张妈妈笑出了声，“是啊，我长命百岁，你也长命百岁，那我还是要比你先走……这也没什么可忌讳的。珩启，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你现在的日子，真的开心吗？”

　　“……开心。一直很开心。”

　　“那就好。其实我现在的也没什么要求，既然我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那只要你好，我就什么都不想了。”

　　张珩启微微垂下头，“嗯……”

　　“你今天这个电话过来，就是想问我戏要不要拍？”

　　张珩启将自己的情绪收了收，“没有，不是我要问，是赵韩要问，他不同意我接这部戏。”

　　“你接不接，不都你说了算吗，什么时候听过他的？”

　　张珩启轻轻笑了笑，“那他不是拉你出来了吗，‘道德绑架’我嘛。”

　　“那你跟他说，说我同意了。”

　　“嗯，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说。”

　　“不管拍什么戏，都要注意休息。”

　　“嗯，这点我还是很清楚的，身体重要。”

　　“行吧，你跟赵韩聊去吧，我还有事要做，就不跟你聊了。”

　　张珩启应了一声，“嗯，我最近休息，过两天去看你。”

　　“那你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不一定在家的。”

　　张珩启有些无奈，“我知道了。”

　　“挂了吧。”

　　说完，两个人便挂断了电话。

　　张珩启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静静地盯着手机屏幕。

　　其实张珩启有些不太明白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但，既然有了想法，又已经做好了决定，那就该去做。

　　意义，这个世界上，真正有意义的事其实很少很少。

　　张珩启回头看了眼放在桌子上的剧本，又收回视线，将目光投向窗外。

　　此时时间正好，阳光毫不客气地自天上打下来，笼着楼下的街，照着远处的楼。

　　天也好，街也好，楼也好，都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