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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恋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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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里椿道:“上川国我去过。”
“六岁那年,父亲行医途径上川王都,受邀参加王族的夜宴。他带我前去。宫宴上,我还失手打碎了三殿下的翡翠烟壶。”
贺极也醒了,倚着墙边玩他的小剪刀,疏懒问道:“他没剁掉你的手?”
相里椿:“差点。有人救了我。”
姬斐道:“上川国是出魔头的地方。”
“才不是!”相里椿皱眉道,“他才不是魔头!两百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大人那晚的模样。不管后世如何评价,上川大人在我心里,始终是一个温柔的人。”
他盯着墙上的地图:“就算这里曾是古上川国的疆域,城内作祟的妖物也绝对与上川玉无关。”
姬斐冷声道:“亡国后上川玉曾入圣迦山修炼,你是圣迦山的人,偏袒邪魔也不足为奇。”
“跟那些没有关系!”相里椿怒道,“妈的,你再喊他一声邪魔试试看!”
宁玦冷不防被夹在两人中间,出言相劝:“冷静点,大家别吵架……”
姬斐嘲弄道:“说上川玉死而复生的人是十不知,把他排进绝命妖物榜的人也是十不知,关我屁事?他本来就是邪魔,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邪魔!邪魔!!邪魔啊!!!”
相里椿:“我去你的——!”
一拳打在姬斐脸上。
姬斐尖叫道:“粗鲁的圣迦山人,简直白日见鬼!”
两人抱住扭打。
茶盏碗筷乱飞,差点砸到宁玦的脸。
贺极闪到他身旁接住茶杯,提议:“阿玦,去屋外等他们打完吧。”
今日天晴。云高,水淡,树摇,风暖。
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贺极从纳留石里取出缚魂珍珠:“昨夜忘记拿给你了。”
“多谢你照顾他。”宁玦欣然接过,“藕生,还好吗?”
“啊,是宁玦啊。”藕生的声音听起来病恹恹的,“你来接我了?”
宁玦笑道:“圣迦山顶并未设有能伤鬼魂的法阵,下回带你一起回山。”
藕生精神了些:“太好了……”
宁玦问:“你不舒服吗?”
藕生偷偷瞥了眼一旁的贺极。
玄衣少年仰靠在台阶上,枕着手臂,正惬意地晒太阳。
他小声道:“没有。”
贺极忽然道:“我听说了相里椿与飞仙宗赌约的事,只是不知阿玦为何也要牵扯进来?”
其实没什么不得了的原因。
宁玦老实道:“他请我喝一个月的酒。”
“一个月?”
“嗯。”
贺极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低语:“一个月的酒就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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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几乎把仙师驿拆了,近身肉搏,皆鼻青脸肿。
打累了,相里椿躺着挑衅:“飞仙宗打人就像挠痒痒!”
姬斐努力爬起来:“再来啊——!”
宁玦进屋:“两位别打了,听我一言。地图上的慈水四城只是轮廓相似,实际根本不是古上川国的疆域。”
姬斐:“说清楚,你怎么知道?”
宁玦道:“很简单。诸国虽灭,方位仍在。慈水四城在大雍西边,上川国则位于东南,相隔甚远,稍查古籍便可验证。”
姬斐拧眉道:“轮廓相似足以说明很多事了,不然怎么不像别处,单单和上川国相像?”
“先容我问个问题。”宁玦道,“一般城池都独立存在,为何慈水四城会由四城并合而成?”
姬斐道:“这点飞仙宗已查实过了。北慈水才是真正的慈水城,另外三城原本都有自己的名字。几年前,四城城主不知为何将四城并合,又与其他城池交换了些土地,最终东南西北,以北为首,合为现在的慈水四城。”
宁玦道:“也就是说,慈水城现有的轮廓是强行拼凑而来的,对吗?”
姬斐道:“没错。所以才怀疑是那魔……是上川玉的鬼魂作祟啊!他死后阴魂不散,想在大雍的土地上重建故国,这很合理吧?你别忘了,圣迦山与这里还存在着某些重要的关联!”
圣迦山的仙师进入慈水四城就会生病。
而两百年前,上川玉也曾入圣迦山修炼,要说全是巧合,未免没法让人信服。
宁玦点头:“的确非常合理。”
姬斐端起手臂,冷冷道:“当年上川玉为雍帝叛离师门,踏入红尘,下山前被诛莲道人剔了仙骨。他因此仇视圣迦山,所以痛下诅咒,圣迦山的仙师靠近此间就会生病,也很合理吧?”
“闭环了。”宁玦摸了摸鼻尖,道,“竟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相里椿道:“听他放屁!嵇采连贺极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剔得了上川玉的仙骨?”
宁玦略作思索:“啊,你的话也不无道理。”
姬斐无语道:“你是墙头草吗?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立场!不过等等……你谁啊?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么多?”
宁玦笑道:“多谢多谢,告辞。”
他走到驿馆外。
相里椿递来一沓卷宗:“慈水城的风土人文,要看吗?”
宁玦道:“太厚了,懒得看,你念给我听吧。”
相里椿抹去唇角的血:“我也懒得念,不如直接进城吧。既然轮廓与上川国有关,而并合慈水城的又是四城城主,就挑个倒霉的城主去他府上坐坐。要是人死了就帮他报仇,要是还活着,就揍他一顿问话,如何?”
宁玦点头道:“可。”
两懒人一拍即合。
姬斐追出来:“你们要进城?大师兄昨夜进城后就杳无音信,城内很危险。”
相里椿嘲道:“你怎么还在?不是要回飞仙宗搬救兵吗?哦,想来飞仙宗一群废物,搬与不搬都一样。”
姬斐:“……”
“我没开玩笑。”他严肃道,“城里真的很危险……”
他说到一半,注意到宁玦手里提了一盏梅花灯:“这是你的灯?”
宁玦随口道:“昨夜买的。”
“何处?”
“往南三十里,一座小镇。”
“别理他,浪费时间。”相里椿一把将宁玦搂走了。
姬斐犹豫片刻,跟了上去:“还是盯紧你们比较好,谁知道某些人会不会给邪魔放水?”
相里椿挑眉:“想再打一架就直说。”
姬斐扁了扁嘴。
相里椿取出一个白玉盒。
里面装了几只指甲大的金色小虫。
小虫形似半只蝴蝶,生着单边透明的翅膀,绚烂夺目。
相里椿道:“此乃「附耳妖」,一胎所生的附耳能用翅膀的震动为人传声。你将它挂在耳朵上,万一分开,可用附耳交流。”
宁玦把附耳妖放到耳边,小虫主动咬住了他的耳垂。
相里椿见贺极饶有兴趣地盯着小盒,便客气道:“贺善人,来一只吗?”
贺极也把虫子放在耳垂,位置正好与宁玦一左一右。
可那附耳却不敢咬他的耳朵,小虫翅膀拧在一块儿,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相里椿幸灾乐祸道:“啊哈,想来是贺善人身上的煞气太浓了些。”
贺极捏着附耳的翅膀,一巴掌扇了过去。
相里椿:“……”
小虫顿时浑身发抖,如丧考妣,连滚带爬飞上他的耳朵。
不过它依然不敢咬,只能用小脚扒着,努力把自己固定在贺极的耳垂上。
“阿玦。”少年捂着耳朵,轻声道,“听得到吗?”
清冽的声音传来,宁玦也学他捂住耳朵,笑道:“啊,很清楚。”
相里椿又丢给姬斐一只。
姬斐愣了愣。
相里椿一哂:“没办法,某些人非要死皮赖脸跟着,万一遇见危险,对着附耳喊三声爷爷,再磕一百个响头,兴许小爷会大发慈悲去救你。”
姬斐翻白眼:“做梦吧。”
一路上,姬斐心事重重,他问宁玦:“真要进城?”
“此事相里大人说了算。”
“可你们根本不知道城内的状况。”
“进去就知道了啊。”
“进城后他待如何?”
“按相里大人的脾气,应当是神来杀神,佛来杀佛,再冲到妖物的老巢把它捏碎吧。”
“……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宁玦笑了笑:“莽撞,却也未尝不可。”
姬斐:“……”
当他白说。
越朝北慈水靠近,天色越昏,白日里凭空弥漫起诡秘的浓雾。
那雾是从泥土里升起的,黏稠里涌动说不明的燥热之意,仿佛融夹着把水架在火堆上烧出的蒸气,沁得人骨头发烫。
相里椿:“这就是城外困住人的大雾?”
姬斐恐惧道:“不,这雾比外围的更加诡异,昨日我正是在雾里和师兄们走散了。”
“十一。”
大雾沾衣。
宁玦回头找贺极,他却不见了。
姬斐道:“糟糕,一定是邪魔把他也带走了!”
相里椿嗤道:“闭嘴吧。要真有邪魔能把那位煞星带走,我立刻烧高香把它供起来!”
姬斐就道:“你想供它就直接供,别找理由。天下谁人不知你相里大人是邪魔的追随者,跟我演呢?”
相里椿骂道:“妈的,小爷今日非撕烂你这张臭嘴——!”
宁玦:“……你们不要再打了。”
藕生蔫了一路,贺极失踪后,他振奋起来加入战局:“宁玦!宁玦你听我说!趁他不在,你快跑!快跑啊——”
闻言,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动作。
姬斐:“谁在说话?”
相里椿盯着宁玦腰间的珍珠出神。
宁玦:“……”
“……你们听得见?”
两人点头。
藕生完全不在乎被仙师发现了,扯着嗓子鬼叫:“贺极简直就是个鬼啊!他日日把我挂在茅房的门上,那晚我好不容易挣脱了缚魂珍珠,逃出去,结果……结果就看见他床上还躺着一个人!”
相里椿插话:“这很正常啊。凭那位的身份和尊容,别说床上一个人,十个都在情理之中。”
藕生颤抖道:“男的。”
姬斐道:“嗯怎么说……虽于常理不容,但我们还是要尊重一下别人的喜好。”
藕生声音从牙缝里逼出来:“……死的。”
姬斐:“……”
相里椿:“……”
藕生:“他抱着尸体睡了一整夜啊!!!”
相里椿顿时头皮发麻:“……快别说了,小爷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么鬼啊,他抱着尸体睡觉?不愧是贺极啊……我天,真是太变态了!骇人听闻……简直骇人听闻!”
姬斐大吼:“见鬼,我到底进了个什么队伍?邪魔追随者,珍珠鬼,还有个恋尸癖……真是够了!够够的了!老子要回飞仙宗!”
相里椿怒道:“不许喊他邪魔!”
藕生兀自尖叫:“宁玦快跑!我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他,你也不要看啊!”
宁玦沉吟道:“只是怪癖而已,每个人都多少有点不为人知的毛病吧?况且我们也不清楚事情的原委。”
相里椿立刻道:“哈?贺极也能算人吗?睡尸体也能算是‘怪癖而已’吗?”
藕生急道:“谁吃饱了撑的要去管背后的原委啊?就算他有天大的苦衷,恋尸就是恋尸!他接近你一定别有图谋!”
宁玦道:“我又不是尸体,有什么能被图谋的?”
姬斐叹服道:“这位兄弟真是……心大到连变态都不怕。”
“我说诸位。”
正在几人轮番尖叫的时候,贺极懒洋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附耳妖咬住众人的耳朵,拼命扇动翅膀传声。
少年的嗓音清冽如玉,却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我是失踪了,不是死了,还听得见。”
“……”
“…………”
几人不吱声了。
藕生差点在珍珠里吓晕过去。
相里椿恨不得穿回过去,打断自己去给贺极递附耳的手。
这人睚眦必较,谁知日后会被他怎样报复?简直背后发凉。
宁玦捂住附耳:“你还好吧?”
贺极道:“只是暂时被诡术隔开了,等解决掉就去找你。”
宁玦道:“多加小心。”
“阿玦也要当心。”贺极似乎不在乎被称作恋尸癖,也不打算解释。
他语气淡然:“若我没猜错,这城里的东西是一个邪仙。”
几人听闻,皆是拧起了眉。
妖邪之中,以邪仙最为棘手。
名为“仙”,实为“魔”。生灵死后若有怨气不散,就以鬼魂之身游荡,待到积攒了足够的力量,有的鬼魂便会占去仙人的庙祠,吸纳香火的供奉和信众的力量,化为邪仙。
邪仙极难铲除。
它们凭借吸噬修行,杀生越多力量越强,占去了庙祠,信众的供奉也会为其提供力量。
因此,邪仙要比妖族要难缠十倍不止,一个百年的邪仙便拥有足以屠城的力量,是仙师最讨厌的妖邪。
想到贺极都能听见,没人再敢说话了。
几人冒着滚烫的大雾,继续朝前走。
浓雾逐渐散开,他们惊觉不知何时已进入了北慈水城。
街上静悄悄的,无一活物,只在尽头竖起一尊巨大的木人像。
木人足有三丈高,是个男人,一身红衣,面容清俊。
它手臂吊高,被雕成一个正在受刑的姿势。
木人表面伤痕累累,刻满文字,全是最肮脏的侮辱,最卑劣的诅咒。难以想象,究竟对原主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这样折磨一块无辜的木头。
宁玦见到木人的面孔时微微一怔,既而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姬斐道:“此人是……”
相里椿拳头捏得咯吱作响:“……真是好大的胆子,叫我知道是谁干的,绝对饶不了他!”
藕生瞥了一眼木人,又疯了:“我的天,这这这这他奶奶的——”
“藕生。”宁玦用温和的语气教导他,“不要说粗话,太无礼了。”
藕生快疯了:“不是啊,奶奶的,这就是贺极床上那个死人啊!!!”
相里椿:“……”
宁玦:“…………………………”
他深呼吸。
“别乱说。”
藕生道:“没乱说!那夜贺极还吻了死人的额头,打死我都不会认错!”
深呼吸完全没用。
人在陷入极端的情绪时,根本难以冷静。
宁玦沉默了。
“喂,宁玦!”藕生注意到他的反常,“你没事吧?”
附耳对面的贺极没了动静。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根本就懒得狡辩。
宁玦摘掉了紧扣着耳垂的附耳妖。
“奶奶的。”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