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风》兰雀蓝

16、解释

　　陆洺风陷入沉吟，注意到段恒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他垂着头，一副生死听天由命的样子，陆洺风看他这样，忽然觉得他很像是怕被人抛弃的小狗。

　　陆洺风不由得叹了口气，忽然伸出一臂，将段恒按进怀里。

　　段恒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惊到，本能地挣扎，但是陆洺风微微一用力，段恒就不再动了。

　　有一小会，段恒小声说：“陆大哥，这样很怪。”

　　但陆洺风感觉到段恒刚才分明是靠进他的怀里，也像是只小狗一样。

　　陆洺风放开段恒：“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因为觉得我过分在意灵儿的反应，让你难堪了？”

　　段恒皱眉：“我是在说我仇家的事情……”

　　“灵儿有心病，”陆洺风打断他：“当时在路上，我告诉你的不是全部的情况。”

　　陆洺风于是将灵儿出身洛都世家，其父获罪，家族被抄灭，母亲为救她而被杀，而自己上京城从邻人手中将她接走认作女儿的实情简单说了。

　　“灵儿当年亲眼见到母亲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被人刺死，”陆洺风看着段恒，眼神温柔伤感：“彼时便如案板上的鱼肉一样，孤弱无援。”

　　段恒沉默了，半晌后方道：“将近四年前么？从那时候起，皇帝暴虐、洛都之中酷吏兴起，冤假错案不计其数，朝臣人人自危，枉死者众多，灵儿能得你救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你那会说她是你的故人之女，”段恒又道：“我以为是你认识的江湖朋友，没想到她也和我……”

　　段恒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

　　“和你一样是么？”陆洺风看着段恒：“阿恒，你说的，秘密换秘密。”

　　段恒听到陆洺风这么说，没有反驳，但他神情痛苦，犹豫纠结，最后说：“我不想提洛都的事情。”

　　陆洺风：“可你的亲人尚在，还在费尽心力寻找你。”

　　“我离开京城要四年了，”段恒看陆洺风：“这么长时间，世事变换，白云苍狗，我分辨不清楚，是有人对我犹有余情，还是觉得我有用呢？又或者，接我回去利用完以后再杀呢？”

　　段恒脱口而出，陆洺风难以置信，而段恒惊觉自己说多，又不再提了。

　　静默数息之后，陆洺风忽然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别回去。”

　　段恒道：“那就让我回到岑许两人身边。”
　　陆洺风皱眉：“你自己说过他们放火烧山走了，谁都找不到，我也做不到这一点。”

　　段恒急了：“那你要我怎么样？”
　　陆洺风：“我说过了，你可以选择留在我身边。”

　　陆洺风的语气异常坚定，段恒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段恒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凭什么？”
　　陆洺风：“？”

　　“我是说你凭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我非亲非故，我对你说了我有仇人，”段恒的眉头皱得很紧：“寻常人听到了都要退避三舍，你凭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事情？”

　　陆洺风从听到段恒说自己有仇家开始，顷刻之间就已经思索了许多对策，他知道自己是可以轻易地将段恒甩开，但是这个选项，在他心中并无瞬间停留。

　　段恒这么问他，他倒有些答不上来了。

　　陆洺风仔细思索，才道：“大约是你和灵儿同病相怜，阿恒，我答应认你做弟弟的话并非一句虚言，说之前我就已经考虑过了，我从来一诺千金，不会……”

　　“你知道玄岩山吗？”段恒忽然打断陆洺风。

　　陆洺风倏然一愣。

　　他行走江湖多年，的确曾听人提起过玄岩山沧月教，这是临近南海一带的邪道歪派，以行事不正，手段凶残而闻名，素有魔教之称，但是这魔教距离中原远隔千山万水，属于天高皇帝远的官不管地带，一般也不会扰到中原来。

　　因此中原江湖中知道玄岩山的人却不多。

　　段恒看着陆洺风的神情，虚弱地笑了笑：“你现在知道我的麻烦了吧？别管我了……”

　　“你是怎么得罪的玄岩山？因为你刚才说的‘封’……难道是指封无尽吗？”

　　陆洺风忽然间想到了一年多以前曾经听说的，玄岩山沧月教前任教主封无尽亡于叛教手下的设计暗算。

　　难道那叛教手下，竟然就是岑远峰和许卿容？段恒也介入其中？

　　而段恒听到“封无尽”这三个字，瞬间神情错愕，脸色发白，轻声道：“你竟然知道封无尽。”

　　“我知道他，因为我跟他本就是仇敌，我跟他动过手，”陆洺风的眉头舒展过来：“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不是沧月教教主，我险些杀了他，他被手下舍命救走的时候，扬言无论天涯海角，都要将我挫骨扬灰呢。”

　　段恒怔怔地看着陆洺风：“你？”

　　“两年前听说他成为沧月教教主的时候，我还很惊讶，没想到一转眼间，他就成了最短命的教主。只是我想不到，这其中竟会与你有关联，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陆洺风只是好奇，纯粹一问，段恒却愣了一下，马上答道：“除了仇人之外，没什么关系。”

　　段恒语气生硬，陆洺风却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奇异，段恒不是江湖中人，没有武功，怎么可能和封无尽结仇？何况封无尽如果与他有仇，他恐怕根本活不到现在。

　　段恒显然又不想提及这段往事，再度沉默了。

　　陆洺风心知不该再寻根究底，于是道：“你放心吧，沧月教早就与我结仇，没关系，他们的人打不过我，不会敢来找我的麻烦。”

　　陆洺风说这话相当有底气，他没有自夸，当今武林人才凋敝，他二十几岁时出道江湖，便罕逢敌手，也有机缘与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结识，正道中的朋友各地都有。

　　只是后来因为灵儿，算是归隐的状态，但江湖之中，关于北刀的传说也未曾终止过，他四处行医问药，总有人引路相帮，常神医也同样是医武兼修，知晓许多江湖中事情，因此多给他几分面子。

　　陆洺风当年，是连沧月教前前任教主都不放在眼里的。

　　段恒闻听此言，呆了呆：“怪不得，怪不得远峰和卿容那样的功夫，几招就败给你了，我记得他们提起你的时候，还在讨论是北刀和那几个泰山北斗级的宗师，谁是第一。”

　　陆洺风：“哪几位宗师？青衣剑派、道宗、还是昭明寺？”

　　段恒摇了摇头：“是不是还有个剑阁的前辈？我不懂。”

　　“啊，剑阁。”陆洺风重复了一下，道：“夸张了，但这几个门派的掌门前辈，我倒是都见过。”

　　段恒：“交过手？看来他们的确不如你厉害了？”

　　陆洺风：“谈不上谈不上，我和那几位前辈是点到为止的切磋，不包括剑阁，因为……没什么。”

　　陆洺风这么回答，段恒即露出震撼的神情。

　　陆洺风摸了摸段恒的头：“我的武功绝非天下第一，如今也算退隐，但是我想江湖中应该也没有谁会想找我的麻烦。”

　　陆洺风看到段恒此刻望向自己的目光，已经隐隐发生了变化，他那眼神中充满了敬慕崇拜之意，陆洺风只觉得被这样的目光注视，顿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

　　半晌后段恒才道：“陆大哥，我想好好跟着你学武。”

　　陆洺风点头：“这没什么问题，我早答应教你了。”

　　段恒又沉默了一会，若有所思，显然是第一次发觉陆洺风的武学造诣之深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陆洺风接着解释道：“其实岑远峰的武功底子相当不错，但是他的惯用手是左手，废了，右手剑尚未练成，以我看来，他不是封无尽的对手，能杀了封无尽，也算是幸运。以他如今的武功，常神医也有把握能与他过招全身而退。”

　　段恒：“常神医也这么厉害？”

　　陆洺风点头：“其实常神医算得上是高手了，且他又会医又会毒，要不然我也不放心把灵儿留在这里。”

　　段恒：“……”

　　“所以不用担心你那些所谓的仇家，”陆洺风道：“我早听人说过沧月教现任教主和封无尽不对付，未必会真心给他报仇。但你确实也提醒到我了，我会留意周围的动向，阿恒，有我在，放心。”

　　段恒：“我……我是因为通乐律，被歹人卖到沧月教的，他们前前任教主喜欢搞歌功颂德、吹吹打打那一套，我作为一个不会武功的乐师，因此得以在沧月教安身立命。”

　　“但我就像牛马牲畜一样被人转手来去，没有武功傍身，就被视作地位卑贱的乐奴，”段恒说到这里，声音凝滞，有种苦涩意味，他不待陆洺风发问，就马上接着说：“封无尽也喜欢搞这套，我后来有钱了，要给自己赎身，可是封无尽以买过我为由，不肯放我走。”

　　“我怎么可能惹得过他？我的命在他眼中如同蝼蚁，但我曾救过岑远峰和许卿容，他们跟封无尽有仇，回来谋算着杀了封无尽，又救走我，后来沧月教现任教主便放话说要杀了我们为封无尽报仇，于是我们三个搭伙过日子，居无定所，隐居避世，不让人知道行踪，就是这样。”

　　段恒飞速地说完，又马上道：“别问我洛都的事，我真的不想提。我不是离家出走，是没人要我了，他们都是骗子。”

　　陆洺风静静听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段恒，没有忽略掉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愁苦悲戚。

　　陆洺风不知道段恒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但是这个解释，其中一笔带过的许多内容，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一直以来，他都回避在灵儿面前提及往事，因为深知这些创伤对经历过的人来说有多么痛苦，每每回忆，就像重新剪开伤口。

　　陆洺风没再问下去，他已经觉得不必再去洛都了。

　　因为于段恒而言，洛都往事竟是比孤身流落玄岩山更令他伤怀，那该是何种经历？

　　气氛一时凝滞，陆洺风想安慰一下段恒。

　　段恒通乐律，以陆洺风所知，乐曲最能养人性情，那不该丢弃，所以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所以其实你是会弹琵琶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