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悲风》兰雀蓝

15、梦靥

　　段恒拿着药包回到房间，捧在鼻尖闻了闻悠悠的药香气，就躺在了床上。

　　他脑海中不断闪过两个画面，一个是陆洺风对他说“哥罩着你”，一个是陆洺风追着灵儿出去，匆忙间向他投来的隐约抱怨的眼神。

　　陆洺风今天是真的急了，他一旦不苟言笑起来，气场就严肃得令人害怕。

　　这令段恒一下就想起了初见那一天，陆洺风看起来跟其他刀头舔血的江湖武人，并无什么分别。

　　段恒在陆洺风追着陆灵儿出去的时候，就坐在石凳上发呆，心中已经很不舒服，后来就一直有些懒得开口。

　　因为陆洺风的为人，因为他对自己的关心，也因为他长得十分面善英俊，段恒被陆洺风带走之后，除了最初想跑，后来竟然渐渐觉得跟在陆洺风身边，有种难得的安宁。

　　是他太久太久没感受过的，寻常人的安宁。

　　他有点放纵自己随心所欲，竟险些真要把陆洺风当成哥了。

　　但他和陆洺风之间两不相欠，也没有什么深恩厚谊，陆洺风待见他的时候，可以将他放在身边顺带着对他好，要是不待见了，只会觉得他是个累赘。

　　陆灵儿那小丫头不喜欢自己，那陆洺风迟早也会觉得自己不再合他的眼缘。

　　人心都是如此，还是带点疯病的岑远峰和许卿容更适合他一些。

　　段恒从一早就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和陆洺风各走各路，但是在今天下午之前，他一直有心想让这段日子长久一些。

　　可是现在一想到陆洺风会因为陆灵儿对他发火，他就很烦，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起来。

　　而陆灵儿也很讨厌，段恒不知道她今天这一番表现，是不是故意的。

　　他想起今天他对陆洺风说要和他一起去买东西，灵儿在一旁就比划着手势要去，待陆洺风收拾东西时，灵儿将他拉到练字的沙子地上，在上面写：

　　你能让别人送你回京城吗？别抢我爹。

　　陆灵儿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里面满是防备与敌意。

　　段恒猝不及防，想不到这两天来一直表现的乖甜懂事的陆灵儿会这样看着他，当时就有点呆住了。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这小姑娘鬼精鬼灵的很，别的这个年纪的小孩不想父亲离开又哭又闹，她已经知道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地找源头问题了。

　　段恒知道陆灵儿对陆洺风很重要，他们在路上本来可以慢一点的，但陆洺风几次催促，全是为了早点回来。

　　而他因为陆洺风难得耐心，没有计较陆灵儿对他的敌意，还将自己的一点真心想法说出来，只证明了一件事情：在陆洺风和陆灵儿面前，自己当然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没意思得很。

　　段恒枕在床上，觉得自己应该去熬药，可是一点都不想动，于是只洗漱干净，躺下来想事情。

　　他觉得自己本来应该好好想想京城的事情，想想是谁要让他回去，他回去还能做什么，可是他做不到。

　　这一年多以来，京城一直在派人找他，远峰和卿容带着他躲避了数次，第一次知道京城有人找他的时候，他想到了兄长……想到了洛都旧事，想得一宿无眠，第二天就发了烧。

　　段恒叹了很长的一口气，感觉眼泪从鬓边凉浸浸地滚落，他没有兄长，也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没有出身，没有过往，也没有前路。

　　段恒明白自己的心气早已经消耗干净，他跟岑远峰和许卿容有一搭无一搭地过日子，觉得哪一天跟他们一起，终有一天在仇家手下不得好死，就是宿命。

　　陆洺风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要对他说“哥罩着你”。

　　他罩得动吗？胡扯八道。

　　这时候段恒又怨恨起陆洺风来了，从头到尾，是他为了完成任务自作主张地强行将他从岑远峰和许卿容身边带走，予他以片时虚假缥缈的安宁。

　　段恒恨洛都，一生一世都没想着再回去，一路上他都在敷衍陆洺风，他唯一能笃定的就是卿容和远峰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自己，他俩打不过北刀陆洺风，但是只要送自己去京城人的换了，他们一定会出现带走自己。

　　所以其实陆灵儿是瞌睡了送枕头，段恒应该借她的话发挥一下，段恒在看完陆灵儿写字，短暂的发呆之后，想到的也是这一点。

　　可是当陆洺风叫他“阿恒”，对他说“你若是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就一直照顾你”的时候，段恒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心起念。

　　君子之诺，自然胜于千金。

　　他难得能有这样的运气，跟在这样的人身边，学些本事，余生或许可以得安稳呢？

　　段恒曾抱有过希望，又绝望太多，他想自己得先好好考虑考虑。

　　还没怎么考虑，灵儿的存在就点醒了他。

　　陆洺风带着这样一个连鱼血都见不得的小姑娘，是要过安稳日子的。

　　段恒自觉自己是不祥之人，身带罪业，来日必有逃不过的血光之灾，陆洺风不知道他那些往事所以许诺得那样轻松，等他知道了，只怕巴不得赶紧将自己这烫手山芋送出去。

　　陆灵儿与他孰轻孰重，还需要比么？

　　譬如今天，他等了这么久，也不见陆洺风来找他。

　　陆洺风或许心中有气，觉得自己弄哭了他的灵儿。

　　真好啊，很远很远的曾经，在段恒的印象里，周围的人也是这么疼他的。

　　段恒深吸了一口气，不觉又将往事在心中过了一遍，想到后来，只觉心口抽疼，最后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梦中浑浑噩噩，颠来倒去，也全是那些经历，他在梦中和醒着一样，都在极力回避洛都，所以梦到后来，便又是玄岩山上的那些场景。

　　那个人唇角带起一丝轻蔑笑意：“你原来是什么？……哼，我不信。好，你不说，我也不问，可你别忘了，你是我拿三百两黄金买来的……”

　　当年段恒没说话，此时他在梦里，却忽然问：“在你心里，我就永远只值三百两黄金么？”

　　那人后来接了句什么，段恒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很愤怒，接着，眼前便出现了一场大火，梁木倾塌，乱石滚滚而下，浓烟里岑远峰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睛亮得惊人，在他耳边大喊道：“走！”

　　段恒回头，看见他一生不忘的那眼神。

　　段恒当年亲眼见到那样的场景，是绝望嘶吼过的，而他在梦中，也大喊了一声，就此醒来。

　　窗外仍是夜色，不辨时辰，段恒恍然间不知身在何处，抬手一擦，发觉自己满头是汗。

　　他向着枕边看了一眼，不见陆洺风，便觉得心头堵得难受，气恨得厉害。

　　而当他环视四周一片空荡之际，就说不上来的，刹那间只觉一股寒风凉气扑面而来，觉得窗外仿佛有影影绰绰的人形，一直在跟随他，看着他。

　　这种时候，往常岑远峰就会出现了，岑远峰会像个杀神一样守在段恒身边，他静静的，什么都不说，但是什么都知道。

　　那是这两年来他和岑远峰最默契的时刻，这会段恒忽然很想他们。

　　段恒厌烦自己在梦中的软弱，奇怪自己梦中脱口而出问出的话，竟像是有过期待一样，何其荒谬。

　　段恒于是凝望着窗户，向着他觉得可能有人影的那个地方说：“有本事你就来，杀了我，封……我就知道你会说，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陆洺风刚刚走到门前窗边就听到这句话，顿感一阵诧异，他略作犹豫，最后还是有些尴尬地咳了咳，问：“阿恒，你还好吗？”

　　里面倏然安静了，陆洺风一个旋身推门进去，看见段恒眼中依稀有泪光，神情还残留着些许执拗的疯。

　　而在看到他的瞬间，段恒就移开了目光，侧头的时候，眼中仿佛有泪光。

　　陆洺风叹了口气，一个两个的，今夜全都做起了噩梦。

　　他就知道灵儿今日想起往事要遭，晚上势必睡不踏实，于是在灵儿房间里打了地铺，讲故事哄睡灵儿，然后回来看看段恒的药煎得怎么样，段恒果然没动，那会已经睡着了。

　　陆洺风有心想和段恒解释解释灵儿的情况，最后还是掖了掖段恒的被角，决定明早说。

　　他回到灵儿的房间，睡不过两个时辰，灵儿就开始盗汗惊梦，梦中不停地大喊娘，他连忙将灵儿叫醒又哄睡，喂了安神的药。

　　折腾了这么一通，他刚合眼，就又听到段恒的惊呼。

　　陆洺风从梦中惊醒，吓了一跳，回头看灵儿仍旧睡着，想到段恒，马上就来瞧他。

　　然后就听到了段恒对着窗户说的那句话。

　　乍然听到段恒说“封”，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在叫自己，之后才又发觉不对。

　　“封”又是什么人？不可能是岑远峰，听段恒刚才那话的意思，这人仿佛是已经死了。

　　陆洺风觉得这仿佛是段恒的仇家，但又似乎很微妙。

　　陆洺风今天累的够呛，有点反应不过来。

　　在他愣神的工夫，他看见段恒翻身躺下，背对着他，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动作中全是抗拒，也不再说话。

　　“阿恒，”陆洺风不由得又可怜起段恒，他想不明白这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坐在床边，轻轻推了推段恒：“你刚才……在对谁说话呢？”

　　段恒不答。

　　陆洺风就扳过段恒，要看他的脸色，段恒拧不过他的力气，在转身的同时飞速擦了一下眼睛。

　　陆洺风心想他又哭了，鬼使神差地，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泪痕。

　　段恒像是吃了一惊，马上拂开他的手。

　　陆洺风的动作一僵，段恒又马上垂下睫毛，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陆洺风心想真是可怜死了，但他一定得问出来点事情才行，陆洺风道：“你刚才是在对你的仇人说话是么？人已经死了对不对，是岑远峰和许卿容帮你杀的，是么？你害怕这个，觉得他的鬼魂还在世上？你又是怎么跟他结仇的？”

　　陆洺风一边问，一边从段恒的眼神里看出他问得很对，直到问到最后一句，段恒忽然移开了目光。

　　陆洺风还想再追问，段恒忽然道：“陆大哥，我在发癫，你不要理我。”

　　陆洺风皱眉：“段恒。”

　　“我去洛都，我去，”段恒道：“我和岑远峰、许卿容在一起，杀了仇人，仇人也有残党余朋要报仇的，所以我们一直远避人群，隐居世外。今天看到灵儿，我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得对你说清楚，万一哪天仇家寻来，对你们，尤其是灵儿，很不好。你还是尽早送我走比较好。”

　　段恒看向陆洺风：“陆大哥，你是北刀，我听说过你，无人敢主动向你造次，我想当然了，但是这家里还有其他人，需要安宁。”

　　陆洺风渐渐皱起眉头，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