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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番外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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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朝】
夜谈没能持续太久,就被由远及近的呼喊声叫停。
出帐外,杨部长心急如焚。
——下午的余震在川北坍陷了一处盐矿,发生时,俄国支援队正在平硐中搜救。
“现在入口只清理出很小一条通道,里面的平硐太多,搜救难度大,川北实在缺人,组织部让我们下来沟通,看看延宁能不能出几支队伍支援。”
芜杂信息中,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苦差”一词。
思绪万千,身后被流水线般接踵而来的工作量,支配了几天的女孩子们堪堪入睡。婉拒的话在嘴边,就见身边人颔首,“京海支援队可以。”
情理之中。但我还是委婉地表达了拒绝。
杨部长点头理解,旋即识趣地把告别空间为我们腾出来,先一步离开通知车队预热准备启程。
在李响嘱托的话先开口前,拽住他的手腕抢一步,“我跟你们去。”
他显然吃了一惊,反应过来后,眉峰倒竖。
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人耳鬓,“不赞同”使他的眼睑极速收缩,夜的光明落在李响的长睫投下翳影。
“李响,我是翻译,没有我,你们就算找到他们也没办法沟通。”故作轻松地调侃,“总不能靠你比我猜吧。”
李响的眼神暗了又暗。他知道我说得是对的,他无法反驳,但他不愿意点头让我涉险。
夜雾水汽泱泱,远景氤氲不见,恰似寰宇间只剩我们两个。
绕到身后,手臂贴着腰线环住执拗不肯同意的人,脸贴在他挺拔的背脊处,这样的姿势下心跳交叠。
沉重的呼吸在诉说,风在工作,带着林间的树冠丰茸沙沙作响。“李响,让我跟你去吧,你不在我睡不安稳。”
信誓旦旦,企图宽慰,“我保证,注意安全,不会冒进。”
怀里人微不可察地轻颤。
就当我以为他还会反对时,李响没由来泄了气,低头握上我抱他的手,转圜一周,沉默地牵着它前行。
长夜无尽期似的,营地上成群的帐篷顶在透亮的墨蓝色中缓缓后移。
帘缝外,山野路两边峭崖壁立,被地壳剧烈运动磋磨后,黄土剥落,石骨尽露。
身边人落座后一直闭目养神不理人。
双肩仰靠在座椅上侧头去看李响,车里灰蒙,暗得不明神色,却不难察觉人在生气。
“李响。”试着唤他。
“嗯”,回得简短,大有拒绝沟通的味道。
指腹轻拭交踊在一起的手,固在关节上的积年枪茧仿佛比分开时更厚。
“你别生气。”
这次连“嗯”都没了。
后排的交谈声密密匝匝,无人注意我们的角落。干脆再凑近,顺紧蹙的眉心向上呼噜着人额前蓬松的头发。
“别生气啦,你看其他人都相互嘱托,你不打算叮咛叮咛我吗?”
李响挑眉,愤怒使他敛起一贯的好脾气,咄咄逼人,“我说得话你听吗?你听过吗?”
尽管极力压抑,恼火还是拉高了音量。
怕他的队员听见在背后议论他,下意识捂住人,手动静音。
误解了的人盯我好半晌,怒极反笑,“听不听先不算,你压根也不让我说话啊!”
轻暖气息随着愤懑扫在掌心,痒痒的。
视线适应了黑暗,他的轮廓愈加清晰。因生气而半睨质问的眼睛,也亮莹莹的干净。
心愉于侧,莫名出神,指尖不自觉抚摸他唇边,温软的触感带着酥麻窜向肘心。
一瞬即离。
骤然安静,说的人和听的人一起。
不知所措,迟缓收回的手悬在空中,倏又被擒住拉回原处亲吻。
爱意绵延在对视的眸底,满得即将外溢。??
下一秒,被他借力带进怀里,枕在人脖颈。李响下颌抵上我发顶,吐气在耳廓处漫游。
“倪朝,遇到危险不许向前冲,保护好自己。”
脊梁在人大掌下被揉抚,手垂搂在他腰间,倚着的胸腔跟着声带嗡鸣。
“嗯,我答应你。”
倦怠上涌,散去的劳累逐渐聚合。百里路才走了一半,呓语般应声后,大脑逐渐混沌,甫一松弛,精神就沉进盛着心跳的梦中。
塌方远比想象中更严重。
矿洞在罅隙之中,大地龟裂出破碎的纹路,无处安放的屋脊残骸悬在废墟坑上,随时有坠落的风险。
近日多雨,土壤里的水分被人为利用抱团,堆整成安全隐患巨大的泥门,艰难维持着仅供一人进出的通道。
本就对我随行有芥蒂的李政委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将我带离到一侧,疾言厉色,“倪朝,你不能下去。”
泥泞下,向前的步子打滑没站稳,趔趄跌撞到李响身上。他半圈半揽扶住我,唇峰抿成一条直线,面色凝重。
爱我的人手都在颤,不容置喙下藏着对失去深沉的恐惧。
“李响,你回头看看他们。”
后半夜银河昏沉,起伏不平的地壑,庸碌在一簇簇头灯强光下,互相看不清的面目。
“这些队伍里,有警察、有士兵、有医生,谁不知道危险?谁去不危险?”
“换位思考,我不让你去,你会同意吗?”
下巴微仰,看进他的眼睛,虹膜一周浅浅的红。
“李响,如果今天真的出问题,能和你一起,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了。”
他移开视线,垂眸一言不发,连鼻息都下敛的听不清。
短暂的静默被安警官隔老远喊我们去穿装备打破。李响囫囵应了声“好”。
温吞地跟在他身后,认真盯着脚下的落点。归程和来路一样磕绊难行,生怕再挨摔惹恼人,强硬禁止我下矿。
笼罩在眼前的影子突然停住,等我走到和他并肩,搀住我的手臂。
因为身高,李响略弯下腰,满面愁容和我齐眉,“我说不过你,但是下去,你必须跟在我身后。”
高原夏季最凉爽的月份,矿洞里的温度骇人的冷。
平窿像地宫般的圆弧拱已经被挤压变形,挡墙上原本严丝合缝的混凝土崩出裂痕。
周遭没有一丝光,仿佛了走进地脉之中,高瓦数的矿灯下,仍深不见前路。通风管道里长风游荡,飒飒有声,替场景平添几分瘆人的诡异。
李响侧着身走在队伍中,边保证搜寻进度,边观察四周,一心二用,还不嫌忙的偶尔分出几眼盯着我。
这样的环境里高呼极容易引发二次崩塌,于是尽可能控制到一个平和的音量,用俄语一遍遍在黑暗里重复救援的到来。
六百米仍无应答,再深,流通不便的空气里,含氧量就不够这么多人前进了。
——部分撤离迫在眉睫。
立刻举手表决,“我是翻译,你要是现在赶我回去,前半程的危险就白冒了。”
李响闻言不善地乜人,“没打算赶你,”说罢横过手臂把我拉得离他更近。
“安欣,你带他们先出。”
“不行!”安警官脚步一顿,执拗摇头。两人互相瞪着。
看热闹是人类天性。
得到首肯如释重负,从李响身后悄悄探头探脑,观察着这位面善的“刺头”。
一众警官里,他最引人注目,唇红齿白。
同款同质的作战服,他穿犹有种风姿绰约的味道,紧身下,安警官的腰线也就只有李响的一半……
“张彪带队回,”李响瞥了一眼耿介的人,别无他法的捏着眉心默认。
如愿的安警官乐呵呵不再争辩,咧嘴凑到我旁边,“弟妹,我保护你。”
他笑起来时眼睛还是圆的,从里到外散发着真挚。
怪可爱的。“好啊,谢谢安警官。”
“谢什么谢,”李响沉着脸替我扣上从张警官手里接过来的头灯,“走我旁边给我照明。”
继而移开目光望向安警官,“安欣你顾好你自己得了,少逞强。”
可爱的人脾气也好,被训也不生气,走在队尾殿后。
路越走越宽,回音愈加空灵,仍无人应答。
靴子不可避免地在岩地的刮擦,震动使路两侧的水泥支架不牢固摇晃。
危险气息让我们不得不每走一步都顿下警惕周边异动。
“是否继续前进”的迟疑,不约而同萦绕上在场人的心绪。
主心骨当机立断,“再走一百米,实在没人就折返。”
人生的路口,大多数惊天的抉择都是在不经意中作出的。
彼时拧着鼻子谨慎向前的我们未尝可知,李响这一句究竟代表了什么。
——就这一句,给三十位外国友人带来了一线生机。
——也就这一句,差点让我在矿口的轻言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