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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是风动(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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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本月第五次翻墙而出了。”
小孩正准备攀上围墙时,一个温润又带着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他循声抬头,只见一紫衣少年背着月光抱剑立于屋檐之上。夜风拂起那人长长的发带,如玉的脸上带着七分柔和三分狡黠的笑意,正注视着他。
不知为何,小孩第一反应是这人长得真好看,难怪宗主会看上他;第二反应才回归重点,眼前这人是宗主的亲传弟子,最近宗门内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小公子沈峤。
“你叫什么名字?”见小孩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沈峤又放缓了语气。
“玉、玉生烟。”小孩被当场抓包,有些不知所措。宗门对于他们这种小弟子规定,不允许擅自离开宗门,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宗主爱徒会如何处置他。虽然他……笑得倒是挺好看的。
“陆机有云:‘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实可谓,玉逢暖阳,可生云烟。”沈峤说着从屋檐上跳了下来,来到玉生烟面前,“是个好名字。”
玉生烟听得迷迷糊糊,不过懵懂归懵懂,还是不忘夸了一句:“小公子博学多才。”
沈峤笑了一声摇摇头:“说起博学多才,我可没有你鬼心眼多,这个月你联合其他小弟子对管事下套,每日轮番跑出去玩。”
这就是将他这么多天来的行径看在眼里了,玉生烟心中忍不住紧张发憷。他们一群小孩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容身之所,若是因为自己一时贪玩而让其他弟子也被赶出去,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玉生烟低头认错:“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别的弟子只是被我煽动而已,小公子若是要禀告宗主,还请你不要牵连他人。”
沈峤心中一乐:我什么时候说要禀告师尊了?这孩子还挺好玩。既然如此,那不如就逗他一逗。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沈峤跟随晏无师这么多年,对方惯爱戏人为乐这一点他也学到了不少,只是往日里没有这个机会罢了。
“既然你已知错,那明日便随我去师尊那里领罚罢。”沈峤说完便消失在了原地,徒留玉生烟一人愣在原地:不是说小公子生性宽和吗?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完了完了,他要不要先去砍一把荆条来个负荆请罪吧?可这里是长安城,有这个东西吗?况且小公子和宗主都是习武之人,他不会直接被打死吧……
玉生烟怀着忐忑的心情在弟子院睡了半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要不……还是先去小公子院里跪着吧,坐以待毙的感受实在不怎么好,玉生烟还是决定主动认错,以期保住小命。万一小公子睡了一晚上气便消了,就不用去见宗主了。
于是次日一早,沈峤透过窗户,在院里看到一个正跪在地上打瞌睡的小孩儿。
少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发现那个小孩儿仍在原地。
对了……是那个孩子,沈峤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晰。
他在外面游荡了近两个月,昨晚回府后睡得出奇地好,以至于差点忘了有这回事。昨夜虽然听到一点声音也没有多想,毕竟这里是晏府,有师尊坐镇,可以安枕无忧。
沈峤打了个哈欠,穿好衣物洗漱完毕,便打开门走了出去。为了避免吓着打瞌睡的小孩,沈峤走过去时脚步刻意重了一些,见孩子有醒转的迹象,才出声问道:“你跪在这里作甚?”
玉生烟听到声音就彻底醒了,抬头一看,发现沈峤正站在他面前,立刻回道:“小公子不是说,要带我去领罚吗?”
哦,原来是主动来请罪了,沈峤心中忍俊不禁。但他转念意识到自己一句玩笑便让小孩一晚上无法安眠,有些内疚。
不过这样一来,不久后的惊喜应该会更大一些。少年的内疚一闪而过,只剩捉弄,心中甚至忍不住期待起了不久后小孩的神情。
“哦……你说的这件事。”沈峤好似刚想起来一般,面色恍然地点了点头,又在玉生烟错愕的眼神中拉起了他,还顺便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你说得对。”沈峤牵起了小孩的手,“那我们走吧。”
玉生烟看了看被沈峤牵起的手,有些发懵:不是去领罚吗?这情形似乎不太像啊??
是不是领罚,玉生烟还不知道,但他的确在洗星阁见到了宗主晏无师。
听闻这位看似年轻的宗主十几年前便是闻名江湖的一流高手,这十年间虽然潜心经营浣月宗,可武道上却从未落下,凭着眼毒嘴损武功高这三大特色,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相比这些,玉生烟这几月听到的更多的还是关于这位宗主与他的二弟子沈峤的风月传闻。
玉生烟看了看晏无师,又看了看身旁沈峤,两人似乎不像传闻中那般。他心中正在疑惑,沈峤已然开口:“师尊,弟子将这孩子带来了。”
听了沈峤的话,玉生烟心中忍不住一抖:难道小公子早就给宗主说过他的事了?那他今日岂不是在劫难逃?所以说牵手只是为了避免他乱跑吗?
小孩瑟瑟发抖地想要缩回还被沈峤握着的手,然而对方并没有让他如愿。玉生烟快要哭出来了,但在晏无师面前,又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
玉生烟心里好似要天崩地裂,深感自己命不久矣,但决定他命运的晏无师仿佛没看到他一般。
晏无师选择性忽略了一旁的玉生烟,对沈峤道:“阿峤来了,那就一同用膳罢。”
在沈峤进门后,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位晏宗主的笑容便多了,语气和蔼可亲,倒是和传闻中大相径庭。玉生烟原本紧绷的心里闪过一丝疑惑——这情形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惩罚他啊。
不对不对,他们一定是等他放松警惕,然后才趁机算账。这种脖子上悬着一把刀的感受实在不妙,还不如给他个痛快!
“既然宗主什么都知道了,那要杀要剐,还请给个痛快吧!”玉生烟忽然大声道,稚嫩的声音倒是有着几分悍不畏死的豪气。
晏无师微微挑眉看向了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不过片刻后他便收回了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玉生烟被这两人彻底搞懵了,下意识看向了沈峤,却见对方见怪不怪,还对玉生烟道:“待会一同用膳。”
这话让玉生烟震惊之余更加迷惑:我们是来做什么来着?
小孩满脸写满了不解,沈峤也故意不挑明,只笑着安慰了一句:“不用害怕”。
玉生烟心道,我能不害怕吗?洗星阁用膳是只有宗主亲传弟子才有的殊荣,我不会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吧?不过是偷跑出去玩而已,不至于……真的要了我的命吧?
这一顿早膳,玉生烟可谓吃得七上八下的,等吃完饭也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吃的是什么。
用过早膳后,玉生烟就更看不懂了。原以为断头饭也吃了,该轮到正题了吧?没想到对方却让侍女取来了两把木剑,还将其中一把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玉生烟讷讷地捧着木剑,看向了沈峤。
“不明白?”沈峤手持木剑,左手并指拂过剑脊,“用你学到的所有本事,同我打一架,打赢我就不罚你了。”
“什么?”玉生烟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道,“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你?”但他话音未落,对面的沈峤已经举剑攻来,玉生烟也只得提剑应对。
玉生烟进浣月宗堪堪数月,因天资聪颖,普通的招式一学就会,练功时也不像其他孩童一般偷懒耍滑,因而传授武课的先生对他颇为看重,诸如晚上偷溜出门这种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昨晚被沈峤逮了个正着。
也可能,并不是这次逮了个正着……玉生烟只觉沈峤出招越发熟悉,和半月前他出门时遇到的小贼简直如出一辙。但这并不是这位小公子平日里在浣月宗所练的招式!
“哐——”两人过了几十招后,玉生烟的木剑被挑飞落在了地上。
“那晚上的黑衣人是你?”玉生烟捂住发麻的手掌,抬头道。
沈峤也不答他,看向一旁石桌前喝茶的晏无师:“师尊觉得如何?他看了一遍的武功就能记个大概,方才……”
“那是你手下留情了,”晏无师打断道,“这小孩根骨是不错,但就他这点斤两,你想唬我?”
玉生烟忍不住腹诽:你家小公子多大年纪,我才多大年纪,打不过很正常啊。
晏无师似乎看出了玉生烟心中所想,嗤笑道:“你与他不过相距十岁,而本座与他相距十几岁,他尚能与我对战切磋,你觉得年龄是差距吗?”
然而这话一出,便被一旁的沈峤拆了台:“您别吓唬他,弟子可打不过师尊您。”
晏无师被自家徒弟拆了台也不恼,只是笑笑:“以你如今的实力,有朝一日为师定不是你的对手。”
被两人忽略的玉生烟听了这话不乐意了,不服气地对晏无师道:“只要给我时间,我也照样能打败你!”言语中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沈峤被小孩稚嫩的话语逗乐,连同晏无师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时间院里欢声四溢,除了傻愣愣站在原地的玉生烟。
边沿梅还没踏进院门便听到了笑声,有些不明所以,只觉今日的师尊似乎有些高兴。待他走进院里后,便注意到被两人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孩,眼中掠过一丝恍然。
沈峤走过来与边沿梅站在一起:“师兄来得正好,看看是不是他。”
他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下玉生烟,对沈峤道:“不错,那日我看到的孩子的确是他。”
这下,玉生烟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怎么连大公子也……”
边沿梅失笑:“你以为,阿峤会毫无准备便带你来拜师吗?”
玉生烟瞪大了双眼:“什么拜师?”
“怎么,你还没告诉他?”边沿梅看向沈峤。
沈峤想到昨晚的情形,忍不住一笑:“这孩子实在有趣,我便忍不住逗了逗他。”
阿峤如今的样子,真是愈发像师尊了,连性情都有几分相似。边沿梅忍不住摇了摇头,总算是明白为何玉生烟是如今这副神情。
沈峤是在一月前某次偷偷回府时注意到的玉生烟。
他在外游荡了一月,没想到回府后师兄看他的眼神依旧怪怪的。
少年气恼,又苦于无法改变现状,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师尊,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兄,于是每次出门办差或玩耍后,总是很晚才回到府上。
这一日,他施展轻功越上围墙,就着月色,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努力往围墙上翻。
这些收入府里的孩童都是孤儿,浣月宗给了他们一个容身之所,按理说不会有人想逃出去才对……
沈峤心中好奇,便弃了回府的念头,转身跟上了那个已经翻墙而出的孩童。
此时的长安街上已经少有人烟,家家户户关上门准备休憩,依稀还有烛光的门内传来低低的私语。
这孩子一直在城里乱晃,偶尔悄悄窝在窗下听着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想干嘛。沈峤坐在远处的屋檐边看着,懒懒地搭了个哈欠,就在这个间隙,那边的小孩已经又换了一户墙角。
难道只是为了听墙角?沈峤嘴角微微抽了抽。
小孩在街上晃了近一个时辰,就在沈峤忍不住想上前去叫住他问个明白时,小孩又换了个方向,似乎准备打道回府。
直到沈峤再度跟着小孩来到熟悉的围墙边,他终于确定这孩子只是偷跑出去玩。
在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回府时就会发现这孩子准备翻墙。宗门内教导小弟子武课先生出了名的严厉,这孩子到底是如何瞒过,或者说骗过先生的眼睛,然后溜出房门的?
后来他稍作打听,才知道这孩子根本没用多高明的伎俩,只是让小弟子们轮流装病,趁乱溜走。
除此之外,沈峤还注意到一件事。
他每次去演武场练剑,这孩子都会远远在一旁观看,偷学剑法。久而久之,沈峤便想知道这个孩子到底学得如何,天赋怎样。
可贸然过去找他,小孩知道自己偷学一事被发现,不免难堪。于是沈峤便算着小孩偷溜出门的时间,出门时破天荒地穿了一回夜行服,准备找小孩试探一二。
沈峤埋伏在小孩经常出现的墙角,在对方现身后,便一言不发举剑便攻。
小孩虽然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笨拙地施展身法闪躲,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到一根短小的竹竿,和他对上了招。
沈峤的招式并没有用上内力,出剑速度上也留了手,小孩偶尔底盘不稳踉跄几下,他便暂缓身形,等对方反应过来再出招。
小孩再怎么迟钝,也慢慢看出来对方打到最后出招像喂招,似乎只是在逗他玩,便有些不忿:“要打就认真打!我都没说你欺负小孩,现在又在这装什么好人?”
沈峤忍不住笑出了声,既然目的达到,他也不再久留,施展轻功消失在小孩面前。
虽然试探完毕,沈峤最后盯着小孩回了府才回到自己院落。
少年一边用手指转着黑色斗笠,一边走进了房间,心中十分高兴。
这孩子不仅在短时间学到了他的部分剑法,还能灵活运用于实战。虽然不甚熟练,却能窥见其天赋一二,实是可造之材。
上次他的行动失败,让沈峤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虽然祁道长的药效果不错,但是他一日有这个隐患在身,就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完成师尊交给他的任务。
说不定……沈峤转动竹笠停了下来,还会……有性命之忧。
师尊还是尽早再培养一个弟子为好。万一自己不慎出了意外,师尊也有其他的念想。
打定主意后,沈峤很快找上了边沿梅。
“哟……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边沿梅看着书房门口站着的少年,以手支颐调侃道:“咱们小公子,可算舍得来找师兄了?”
这些时日沈峤一直留意那个翻墙出门的小孩,差点把这茬给忘了,师兄这一番话才让他想起自己之前一直在躲着他们。少年脸上泛起薄红,不过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轻咳了两声:“师兄,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是是是,如今没有正事阿峤也不会来找我。”边沿梅笑意不减,“唉……师兄的确太过弱不禁风,阿峤已经开始嫌弃我了。”
这就是笑他当日信了师尊的鬼话了。
“阿峤这不是关心你才信了师尊的话嘛。”沈峤有些心虚,走到边沿梅身旁摇了摇师兄的手臂,笑意有些讨好,“我知道师兄可厉害了,大家都说假成亲那晚,师兄与宇文护对峙时,气势丝毫不输对方。宗门里都在传大公子的光辉事迹,说师尊后继有人呢。”
边沿梅无奈摇头,还是忍住笑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沈峤连忙道,“我觉得有句话就是用来形容你的,叫什么……上得朝堂,下得厅堂!”
“打住、打住,”边沿梅笑着摆摆手,“知道你嘴甜行了吧。”
“不过有件事我可要提醒你,”边沿梅看着沈峤拉着他的手臂道,“以后在师尊面前,就不要再拉拉扯扯了,师尊可能……不会太高兴。”
为了避免吓着沈峤,边沿梅说话时斟酌再三。却不知那句话刺激到了沈峤,半晌后,少年忽而委屈道:“难道连师兄也觉得是我勾引了师尊?”
“什么勾引?”边沿梅没反应过来,原本看着书本的眼睛眨了眨,片刻后才想起前些时日宗内的谣言,当即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师兄?!”边沿梅突如其来的笑声让少年一阵脸红,忍不住嗔道。
“哈哈哈哈哈……不行了……你让我笑一会儿……”边沿梅边笑边说,“谁告诉你的?”
“她们……都这样说。”沈峤语气恹恹。
对了,阿峤还不知道,说这话的人都已经消失了,边沿梅渐渐收住了笑声。
“那你会吗?”边沿梅反问道,“换句话说,你连魔音摄心都学不会,还会勾引人?”
“我——”少年不服气的声音陡然低不可闻,“当然不会……我为什么要会这个?”
你当然不会,边沿梅心中叹息。沈峤也算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生性纯良,冰壶秋月一般,韧如青竹之姿,坚似松柏之志,若非是这身浣月宗弟子服,谁能想象他是魔门弟子?这样的人,怎会是勾引师尊之人?分明是太过优秀,让师尊也忍不住着迷。
“阿峤,”边沿梅突然语气严肃地唤了一声,认真地看向少年,“只要你问心无愧,又何必在意旁人如何言说?”
“这么说也是,”少年心思剔透若冰,一经点拨眼前马上就亮了起来,“那师兄是相信我了?”
边沿梅摇了摇头:“你是什么性子,我还能不知道吗?”况且这本就是师尊放任传出的谣言,只不过传着传着就跑了偏。
看着少年似乎被自己的话语点通,逐渐释然,边沿梅也就拉回了正题:“方才你不是说找我有事吗?”
“正是、正是。”少年的语气变得兴味盎然,“这一季咱们宗门收进的弟子中,有一个小弟子天赋不错,我想将他引荐给师尊。”
“你说的……不会是一个左眼下有一颗泪痣的小童?”边沿梅不确定地问道。
少年惊讶:“师兄也知道他?”
边沿梅点点头:“他经常在演武场看你练剑,我也有所留意。有一次在演武场找不着你,便问了那些小弟子,其他弟子都不敢回答,只有他很确定地告诉我,你没有去。”说罢又看了一眼沈峤的神色:“瞧你如此肯定,定是去试过他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兄。”
“你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边沿梅无奈道。若论整个浣月宗谁最没有心机城府,当属他这个小师弟。只不过这位大公子显然没料到,沈峤尚且善于察言观色、揣度人心,而即将新晋的小师弟,才是真正的不知城府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