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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风雨欲来 ...

  •   沁城昨晚下了一夜雨。城门大开的时候,雨才淅淅沥沥地停住。

      向冷音一身男装,跟着第一波客商路人进了城。她早早回到店里,摇身一变,重做回她香粉铺掌柜角色,店伙计被支出去送货后,她便把竹风铃在门前挂好,一门心思地等着涂月溪路过看到信号来找她。

      雨后的沁城街上的行人不多,商铺茶楼酒肆陆续地开了张。就在向冷音有意没意出来望几眼的功夫,她看到了斜对面早点摊儿坐着的萧遥。那时候天上的云刚散去了一半,路上的水坑还深深浅浅,他一个人坐在那喝着一碗热面粥,孤单得有些荒唐。她愣愣地看了他半响,像是要说服自己这个人根本不是他,直到他起身牵马要走了,她都没上前打一声招呼。她寻思着,且不说自己这易颜后的模样会让他吃上一惊,倘或问起月溪来,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兴许他是来找月溪的?她心里这样想,风铃在身后叮铃铃叮铃铃响着,她看他渐渐远去莫名地叹了口气,竟是因为嗅到了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悲伤气息。

      湖岸的船零零星星靠着堤岸微荡着。萧遥按照指示要去丽天阁见义王。他一路走过去,心里想着的却不单单是陆林风来不来离国的事,还有让他挥之不去的陆晓之的死,不明去向的陆芙蓉,再一想到对涂月溪的辜负,心内全然不是个滋味。他暗暗说服自己,办完正事后该鼓起勇气当面见见她。然而,有时候你都无需选,命运自会推着你往前走。

      走到廊桥,依稀看得见丽天阁的阁顶仍笼罩在雨雾中,萧遥刚要加快脚步,忽听得身后传来马车声。那摇曳的马车铃从身后绕到身前氤氲着阵阵香气,那高耸的车盖,桃红的车帘从身前轻轻而过,车舆四角微微翘起的香车铃刻着百花纹,一看便知是伶乐府过来的。他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想要紧追上去的双腿却僵立着动弹不得。静谧中,马儿打了一声响鼻,一丝丝欢喜在他心底细微得不易察觉。

      马车停在了丽天阁门口。萧遥遥望着从车舆内掀帘出来的是义王。他一身湖色襕衫,儒雅而不失贵气,两步下了马车,一只手又从车帘后接上另一只素手,涂月溪从车中探身出来,温温柔柔地踩着马凳走下来,蝴蝶纹的绣衣罗裙在微风中轻摆着。雨不知从何时滴滴答答落下来,义王从仆役手中接过伞,单手撑开,两人肩并着肩搭一把伞上了青石石阶。萧遥久久伫立着,呆呆地望着他们进去,刚刚心底的一丝欢喜顿时不知所踪,只觉心口发闷,该见的,想见的,凑巧不凑巧,这两个人都在这里,这时候进去大概最不合时宜。不大不小的雨重落在他面颊上,他决定不为难自己,纵身上马,漫无目的地往刚刚的排楼闹市折返而去。

      接近晌午时分,雨才彻底停下来,等在铺子里的向冷音也终于盼来了姗姗来迟的涂月溪。正事要紧,她将在形幻师府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亲眼目睹的禁术破绽让涂月溪对书中所说也深信不疑。这对对付司上青无疑是个好消息。主意颇多的向冷音更是要趁着不久的金、木幻师继任仪的时机来他个措手不及,便将心中已盘算好的计划说与涂月溪听。

      “偷袭他酒窖,让他形幻师府鸡飞狗跳,我再趁机去那暗室探上一探!”向冷音一拍桌子,言语间充满了张扬的斗志。

      涂月溪看得出她并不是心血来潮说说而已,可还是心里打鼓地问她一句真的可行?

      向冷音拍着胸脯说:“我绝不会看错,烈酒可通血脉,助司上青恢复灵力,他府中之人必知这其中的厉害,且若他回来发现酒一滴不剩,一定气疯!我的计划便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你我两人,一个在酒窖闹事,一个便可潜入那暗室。”

      涂月溪闷着声没说话,细细琢磨着。向冷音看她最近跟那个画师义王走得颇近,怕她一时糊涂再有别的什么心思,便掰过她肩膀,冷不丁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涂月溪摇摇头说没有,只要能让司上青死,什么道德仁义她都不放在眼里,为了报仇雪恨她什么都肯做。

      “那好!”向冷音把接下来要做的事那么一说,临了仍不忘提醒了她几句,道:“怪我多句嘴!这假画师看起来对你呵护备至,我看,他只想风月,哪管你真正的死活,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你莫要跟他假戏真做。这件事,你对他更要保密,事成之后,不要指望他会与你比翼双飞。你我走的是条不归路,最后关头信得过的只有你我彼此。”

      “我明白。”涂月溪不无反驳,明白她的顾虑,她想,她认识的易慈并不是她口中所说那样的人,但事实胜于雄辩,他毕竟不是个画师,她心里是怕的,他二人之间的情愫就如同那浮萍,向冷音说的不无道理,不然她的处境为何她不提,他也不问?她没有辩解,临走淡淡地回她:“时候不早,我该回了,这两日我不便出门,若有急事,你便让你店里伙计来送香粉通信。”

      同样的悲伤气息在涂月溪走出香铺后仍氤氲不散。向冷音后知后觉,体悟不到涂月溪心间有何愁苦,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地追了出去,拦住还未上马车的涂月溪,探身附耳道:“萧遥来了,就在前面不远的古来酒楼。”

      要在古来酒楼里找到像萧遥这样相貌堂堂的公子,尤其在这样的霏霏雨天,对于如今的花魁涂月溪并不是难事。她跟着受宠若惊的老板来到一阁间门前,开门的一瞬,只见萧遥正坐于窗前独自饮着一壶酒,微红的面颊让她想起那个冬日少年,恍如隔世。他没有抬头看她,似乎对于周围的声响没有了知觉,只兀自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中。涂月溪缓步走上前,在他身旁站定,看桌上摆的几样小菜没动几口,酒却似乎喝了不少。

      “怎么一个人?”她轻轻开口问他。

      萧遥认出她声音,怔了怔,回她说:“没有,我在等人。”

      等谁?他缓缓抬头看向她,她似乎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腼腆一笑,道:“这样的雨天,你等的人怕是来不了了。”

      “那你呢?也一个人?”萧遥问她。

      “我来见一位故人。”她语气淡淡。

      萧遥凝视她少许,在那方眸子中却看不透个所以然,索性又斟满一杯酒,问:“他来了吗?”

      她走到他对面缓缓坐下,往窗外看一眼,说:“来了,不过又走了。”

      “他要是再等等就好了。”萧遥笑笑,短暂又凄凉,只低垂着眼望着杯中酒,细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散开。

      “等也无用。”半晌,涂月溪说。

      “那……我们两人一起饮一杯吧。”萧遥说完,将另一空盏斟满。

      “菜凉了,进来时我已让他们换了几样小菜——”

      涂月溪话还没说完,萧遥已半起身,将食指在她唇前轻触,恬然一笑,又将手收回来,看着她不明就里的往日模样,笑笑说:“莫叙旧,今日你我,唯清酒对饮解千愁。”

      涂月溪读到了他的千言万语,遂与他对饮一杯,接着一杯,又是一杯……默默无语的两人似被这小小的阁间保护了起来。屋外的世界是风是雨,是万般的变幻,无歇的奔走,从前走在前面,越来越远,未来遥不可及,又是否可期?他们坐在这里,不去想不去问,唯此时渐渐遗落的时光立体而真实,带着他们无声的喘息奔向窗外的风雨中。

      雨停了,涂月溪起身欲走,心中有话,却欲说还休。

      萧遥终于开了口,问:“中秋那晚,我本该拼尽一切带你走,却没能赶得及回来,你生气了?”

      “没有,”涂月溪微微转身,无所适从的眼神只轻轻一瞥,又收了回来,“即便你来了,我也不能走,走不了。”

      “那你告诉我,”萧遥鼓足了勇气,“那晚,你等的人是我吗?”

      沉默,半响,涂月溪长吸一口气,回他:“我谁都没等。”

      “月溪,对不起——不管你怎么想,即便我换了灵石,我也还是从前的那个萧遥,我不想——你我从此越走越远……”

      “萧遥哥,”涂月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闭上眼,用几句狠话将眼里噙着的泪收住,“我记得你的好,但自千暮城出来,你我各有各的身不由己,你不再是往日那个自由少年,我也不再是曾经你认识的那个无忧无虑的涂月溪,你当知道。”

      “好,”萧遥无言以对,站起身,逼到她面前,握紧她双肩,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如果有个人可以让你变回从前的你,我也替你开心。可是,我必须让你知道,你认识的那个易画师,他与你我不同——”

      “我知道!”涂月溪抬起头,拭去眼中泪,说道,“我知道他是谁,我信他!”

      萧遥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觉得他是个傻子,她也是个傻子,他又想到了他师父的托付,他对空如雪的辜负在她灵石的这一世中又能做些什么弥补?也许义王愿意救她?他陷入了迷茫,他不知道他对涂月溪的情感究竟是爱还是一种执着,他对她的心甘情愿,对她的日思夜念给了他苦楚,却从没有给过他勇气。他将对她的所有渴望所有思念所有爱意统统锁在心里,以至于住在他心里的那个她愈发真实,甚至让他看不清现实中她的改变。

      他不清楚义王与她走到一起的真实意图,她那么信誓旦旦,他又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打破她所有的幻想。他终于松开手,问她:“他待你好?”

      涂月溪轻轻点头,没再说话。

      躲在云后的日头从窗棱中忽闪而过,屋里更显暗淡,萧遥转身道:“不管你现在心里怎么想,总之,我还是我,还会像小时候一样保护着你——你心里的仇没有忘,我知道,但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会杀了他,你等我消息。”说完他开门下了楼,骑马离去。

      该去见见义王了,萧遥心里这样想,一路来到了丽天阁。义王早在丽天阁等他多时,正担心萧遥再不来恐是还未痊愈,欲亲自去看看,却见他推门而入。

      人看起来无碍,精神却似不佳,义王探了探他灵力,盈而不实,不言而喻,他料定他的确破了结界去过香烨。他给过他机会,现在陆晓之死了,他看起来却不想做任何的解释。

      “是司上青!”萧遥低着头,一字一顿道,“他利用陆晓之得到了双灵石,在外面招兵买马,早有时日。”

      “另一颗灵石陆晓之从何得来?”义王带着怀疑的口吻问他。

      “司上青用陆家三小姐作要胁,陆晓之别无选择,从他族里偷来的,就是那颗刚刚赐予北魅族的火性灵石。”

      义王怔了怔,问:“你是说,这一切与陆晓之没有关系?那为何那日影子杀手和北魅族的人同时出现去救他?在场的人亲眼目睹,我如何信你?”

      “眼见不一定为实。那是司上青有意设下的圈套,目的便是让人误会陆晓之,甚至北魅族,把他们当作幕后黑手。”萧遥说完,沉默半响,忽而起身,抓起义王胳膊,撸起他袖子,说一句你看好了,便在他手臂处运起灵力,火灵印口诀在唇间翻转。义王睁圆了眼看见火灵印在他手臂忽隐忽现,震惊之余,紧忙挣开他手,又施以御灵术相抵,那火灵印才渐渐隐去。

      “火灵印的心法口诀在开战前木思涯便传给了我师父,以备不时之需,或许那时他便想到留下替身的方法,孟夏临终本有遗言,让我师父救出遗子后,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萧遥淡淡说起自己忆起的过往,定定地看向目瞪口呆的义王,“我师父找到了遗子,但他没有听他母亲的,他将他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而自己却选择留下来用余生为他们木家的过错做补偿,我师父对离国忠贞不二,遗子从来都不是威胁。”

      “那陆晓之呢?他……的确是离族人?”义王心中似有了答案,声音中带着颤抖。

      “他是你和如雪的儿子,我之前所说句句属实。你信或不信,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萧遥语气中带着丝丝悲凉,“重要的是,把他当作遗子的人从一开始就想赶尽杀绝。司上青对他穷追不舍,还有武灵司凌准,他出手狠绝,没有要留他活口的意思。”

      义王沉默着,看不出是在思索还是在将沉痛一寸寸地压抑下去。半晌,他言道:“陆晓之葬在了木堇寒墓旁,想来——他们之间的师徒之缘,却是胜过我与他之间的父子之缘。他死在武灵司之手,并不是奉我之命……”

      “他用的暗器很是怪异,以前我从未见过。”萧遥忽然记起。

      “何种暗器?”义王问。

      “太快,我没太看清,像是一种五镰飞刀。”萧遥回答。

      “他会用隐秘暗器,却从不显露于人前。”义王琢磨半晌,转而说道,“这件事无需去查,我会留意他的行动。现在看来,陆林风很有必要来一趟离国。”

      “陆林风对司上青颇有忌惮,幻羽甲曾被司上青占为己有,此二人是敌非友,我不认为他两人联手,如若他能来,真相自会大白。”萧遥说道。

      义王不敢掉以轻心,对萧遥所说不敢不信,却仍存疑虑。倘若他所言不虚,司上青的狼子野心在大战前早已有之,那如今他有了双灵石便如虎添翼,再加多年的筹备,少不了与他国勾结。当下离国还没有恢复如初,且没有两大灵司的庇佑,该如何应对,他一个人做不了主。

      “我这就赶回族内同几位灵司商议此事。”义王说罢,拍拍萧遥的肩膀,让他回去等消息。

      萧遥起身站了一会儿没走,义王兀自在那收拾着行装,忽听他问了一句:“月溪有如雪的灵石,你大概早知道了吧?”

      义王似乎嗅到了萧遥身上一丝丝木堇寒的气息,他凝视着他固执的身影站在门边,开口道:“我知道。”

      “这一次还是为了她的灵石?为了预言中的新灵司?”萧遥不无顾忌地直面问他。

      “不!我承认我亏欠了如雪,但月溪不一样,我对她的感情跟灵石毫无关系,我要守着她,从此再没有人敢动她分毫。”义王表明了立场,用这样的言语想戳醒萧遥,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能做的比他多。萧遥只是淡淡一笑,拉开了门,不料火狐精桃子趔趄着从门缝儿间跌了进来。

      没有人说话,它是来接义王的,在门外悄悄听了几句。萧遥顺势将它抱起来,摸了摸它滚圆的脑袋,随后说:“我可以护她一世,你做得到吗?”他微微侧脸,没有看他,也不给他机会回应,紧接着说,“这一次,我不会轻易放手,除非她真心愿意跟你走。”说完,他轻轻放下桃子,大步流星而去。

      义王赶回到南宫后,命人急急备好了车马便要往皇宫里赶,这样天大的事他第一想到的是面见熹王,同韶太后一起商议个对策。但义王的双脚还未踏出南宫半步,深夜的一道金光在他宫门前落下,他认出这是凤鸟翅光,遂推门去看,却见心幻师古清浅着一身夜行衣,跪在他门前。义王还没来得及问她何故此时过来,这般打扮,只见她跪伏下来,言道:

      “昨夜雷雨,一梦惊醒,忆起旧事,特来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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