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故旧当无恙》墨白湫

3、所谓事业

　　比赛打完时已过了午夜十二点，李墨君猜想这次是XY更胜一筹，老邓心情不错，难得没有复盘就放走了归心似箭的小伙子们。

　　他回来的时候李墨君一边听歌一边心无旁骛吭哧吭哧地拖地，青年的网易歌单比较小众，老邓合理猜测这又是那位吱吱小姐的私家珍藏。

　　李墨君床上的那堆衣服不管穿过还是没穿过，都一并扔进了洗衣房的脏衣篮，只等明天一早阿姨拿去干洗。床单也换了一张，从冷淡风的黑白格毫无过度地跳跃到了土味十足的花开富贵。

　　老邓惊叹地看向焕然一新的宿舍，战队统一定制款的文艺风格的原木色家具亮得反光，楼道里昏沉的灯光透过半阖的门洞洒进来，照耀着干净整洁的桌椅，绿萝的叶片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水珠，俏皮可爱。

　　“好家伙！”老邓呆呆地说：“谁要是能嫁给你，可真是享福的命。”

　　“谢了，不过我和我家吱吱好得很，所以你这个假设并不成立——对了，把门把手上的抹布递给我一下。”李墨君正和地板上的一块黑乎乎的顽渍做斗争，用力用拖把蹭了好几下都纹丝不动，他已经准备采取更加简单粗暴的Plan B，更懒得分那人半个眼神。

　　“哦……”

　　本来打算洗个澡就躺床上刷抖音的某超龄网瘾少年在李经理的威慑下傻不愣登地被指使着一起进行了亲切友好的深夜大扫除。

　　第二天战队里没什么特别安排，早上九点半准时开始训练，老邓在微信群里通知要复盘比赛，李墨君睡眼惺忪地发了个收到，倒头睡回笼觉。他不担心今天小兔子会来找他唠五块钱的嗑——陈知若上午跟着导师进实验室做两组实验，下午还要去校属医院实习，一整天忙得脚不着地。

　　一觉睡到了中午，如果不是老邓特意跑来宿舍把门拍得震天响，李墨君恐怕能睡到第二天天亮。

　　垂死病中惊坐起，浑身的骨头像被几吨重的卡车碾过一样疼痛欲裂。他有些轻微耳鸣，咚咚咚的敲门声仿佛缥缈的画外音，轻飘飘地浮荡在半空中。

　　“人没死，别敲了。”声音也沙哑的略显滑稽，像是宿醉又被按头在KTV唱了十遍青藏高原才能造作出的暂时性失声。

　　老邓猛地推开门，神色愠怒，眼中还带着一丝没来得及藏好的同情。

　　“怎么回事？你身体不舒服？”

　　“可能发烧了吧，头疼。”

　　老邓从柜子里摸索出一只塑料杯和两片退烧药，又从没插电的饮水机上接了满满一杯纯净水递给他：“没热水，将就着喝吧。昨晚就劝你忍一忍，大晚上的不要洗澡，你这洁癖也该改改了。”

　　李墨君吃了药，可能是心理作用作祟，他真感觉自己好像舒服了很多，嗓子也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要是能改，还算洁癖吗？”

　　“嘿，你都这样了还有闲心开玩笑呢。”老邓被逗乐了，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话题扯远了，XY高层这几年真的是越来越不靠谱，去年气走了张经理，今天又突然整这么一出幺蛾子，Conquer他们罢训在会议室顶着呢，你赶紧……”

　　说到一半，突然又想起李墨君现在发着高烧，老邓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难受得紧。

　　李墨君强打精神翻了一遍战队微信群，最后一条消息是每天都卡点起床的Tang姗姗来迟的“收到”。这让他更疑惑了。

　　“到底怎么回事？听你的意思，还和我有关系？”

　　“XY今年不是新换了一个大股东吗，来头不小，估计就是沪市哪个富二代玩票。这倒也没什么，刚刚这位爷带着个小女朋友来战队转了一圈，开口就要让那女的当经理。草了。”

　　李墨君一愣，只觉得包围在周身的不真实感更深了几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会因为啼笑皆非的原因降职、甚至更惨一点，他可能会失去这份工作，他竟还能安之若素地在心里感叹一句不出意料。

　　“那我是该赶紧去看看。”李墨君连眼皮都没抬，佛系地说道：“Conquer他们的好意我也心领了。”

　　“不谢……需要我帮你吗？呃，虽然我也只能说几句话什么的，也算答谢你昨晚帮我收拾宿舍……”

　　“哦。”李墨君摇了摇头，对着镜子抓了抓凌乱的头发，随意披起一件运动衫便匆匆出了门：“不用了，老邓。毕竟，独自解决问题是成年人应有的素质之一。”

　　李墨君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罢了，甚至这个别人中包括了他的父母亲朋，自然也少不了陈知若。

　　偶尔和陈知若互开玩笑，他会打开语音，温柔缱绻又有些无可奈何地低声叫她大小姐，他的声音很轻，像一只断翼的蝶。而陈知若从来抵抗不住脉脉温情，经常羞涩到面红耳赤，夸张地发出啊啊啊啊的土拨鼠尖叫。

　　他吱吱叫的小兔子可不就是一位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吗？

　　从高一第一眼见到她，李墨君便知道那是一个被父母娇宠坏的小公主，肥大的校裤特意微调了版型、好似毫无特色的黑色双肩包能抵他半年的零花钱、中性笔一定要用无印良品、清晨经常早起半个小时只为了绕路去买肯德基的早餐。

　　叽叽喳喳凑在他耳边炫耀新买的伊斯卡里奥手办和王者皮肤的少女家里虽不是令人咋舌的豪门，但伯父伯母体面又高薪的工作放在这座西北偏北的小城里已足够令人羡慕。

　　而他的父母只是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双双供职于国企，拿着不上不下的足够解决一日三餐和几件换季衣物的工资，寄希望于他这个学渣有朝一日能考上大学，找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娶一个勤俭持家的妻子。

　　他们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XY总部建立在沪市最新规划的新兴产业创业园里，绿化很不错，宿舍楼与训练室之间有一条石子小道，沿路树木花卉繁多，等到春末夏初，泡桐花霸道的香气顺着小路飞向极具科技感的建筑物里，柔软了现代建筑物通病的最后一丝冰冷的不近人情。

　　万里无云，苍蓝色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任由李墨君睁大了眼睛想要把它看清楚，知道这其实是个可笑的愿望，以卵击石——就像他想要看透自己扑朔迷离的命运一样。

　　新股东带来的女孩长相甜美，是时下网络上深受宅男们追捧的初恋脸。

　　直到站在会议室里，身后跟着Whiney他们几条义愤填膺的小尾巴，李墨君仍然没有半分自己即将失业的紧迫感。他佛系得几乎能立刻羽化登仙，在凝滞的三维空间里，似乎只有他还能正常呼吸。

　　陈知若的容貌也颇有初恋脸的神韵，笑起来一边嘴角总挂着甜甜的梨涡。但她不大注意自己的身材管理，小肚子上有些无伤大雅的软肉，亲昵地靠在他怀里的时候，就像一只填充了上等鸭绒的洋娃娃。

　　李墨君出神地想道。

　　化着浓妆的女孩故作优雅地轻轻抚了抚自己的长发，向李墨君站立的方向走过去，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她戴着一双绣着花边的黑色手套，特意展示了一番劳力士的樱桃色星空盘手表。

　　“你好，李经理。我叫苏宥熙，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她的笑容不达眼底，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感到这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片刻，但其实不然。他也朝她礼貌地微笑着，陈知若说他有一双勾人的黑曜石般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天鹅绒一样为眼睑荡下阴影。

　　李墨君溢满了温情的眼睛是她最喜欢、怎么都看不够的部分。但此刻，绚烂璀璨的双瞳连敷衍的平和都懒得维持。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分明都是在九年义务教育的熏陶下走出来的人，可一旦到了某个特定的年纪，他的世界便再也离不开笑里藏刀的诡计。

　　李墨君没有理会苏宸熙幼稚的挑衅，没得感情的干饭人才不会在乎自己到底是当经理还是干打杂。他比较关心的是如果自己不干经理了，那每个月还能开多少工资、五险一金怎么交，说好的加班补贴还算不算数。

　　李墨君烧得眼前叠起了重影，但头脑却出乎意料地像打了一针安定一样，冷静的宛如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

　　“所以……江总，最后人事调动究竟是怎么安排的？需要我去办公室收拾东西吗？”

　　“不用麻烦了，办公室你原用着。”被称为江总的男人本以为李墨君会跟他扯皮一番，没想到这人潇洒如斯，满肚子的威逼利诱、冷嘲热讽无处安放，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就小丑竟是我自己。

　　李墨君听他的意思是并不打算炒鱿鱼，心底已经松了半口气：“那我的职位？”

　　“还是经理助理。不过工资我会比你原来多开一千。”江总讷讷地回答。

　　“哦，那没事了。”李墨君说：“待会下训我直接去法务部那边打合同就行了。不过还要麻烦江总给人事打个电话。”

　　这熟练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XY战队的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