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鸽子与白乌鸦》青天收雨

41、他的确是件商品

　　兰斯走出审讯室，脸色不太好。

　　“问出什么了？”托尔率先开口。

　　“没有。”兰斯脸色发黑。他本以为NO.9区的妓｜女和混混已经够难打交道的了。没想到如今轮到他来审一个机器人。

　　“截至目前，案件仍有疑点。”兰斯深吸一口气，把烦躁的情绪强压下去。“证人也只是说诺亚出现在教堂的时候，已经浑身是血了。证人并没有亲眼看见他杀人。”

　　“但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最大的嫌疑犯还是NH1147。”托尔点头，“兰斯警官，既然逮捕令已经批下来了，我们应该直接把他移交法院。”

　　兰斯皱眉，“可诺亚没有动机。”

　　“机器人杀人还需要理由吗？”托尔说的毫不客气，“或许他程序失常发疯了也不一定。”

　　“像我说的，早点移交法院早点结案。有问题的仿生人就快点送到清洗站。”托尔咧嘴露出一个笑容，“你也交差，我也交差，这位美丽的调查员小姐明天就能回到干净明亮的NO.1区，难道不好吗？”

　　兰斯愣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托尔好像格外针对陆曼容。虽然一向如此，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托尔一直盯着她，是那种打量的目光。

　　这其实很反常，年轻女子虽然有一张内敛柔和的东方面孔，但绝非软柿子。

　　兰斯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她有一副富有迷惑性的面孔，再加上东方女人的刻板印象，人们很容易会认为，冷漠只是她的保护壳，像娇嫩的玫瑰需要刺，实际上她有一颗柔软的心。但事实却并不如此。

　　或许是早年遭受的待遇促成了她这种性格，稍微遇到一点不好的言论，她就会竖起全身的刺，恨不得将对方扎出血淋淋的洞来。

　　换做平时，早就把托尔呛得说不出话了。何曾像现在这样沉默。

　　“确实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诺亚是凶手。”兰斯深吸一口气，“申请结案还太早了些。托尔警官，我们应该继续搜寻其他证据——”

　　“噢，现在结案当然太早。凶手还活着，当然结不了案。要确保所有受害者死亡，才能逮捕NH1147，是不是？”

　　被尖锐的讽刺打断，兰斯愣住，“那你想怎么做？”

　　“我想怎么做？拜托，凶手肯定是NH1147，你知道这个事实，我也知道！还是说你非要找到那种直接证据，证明诺亚亲手用刀割开了那几个倒霉鬼的喉咙和胸口，让犯罪事务司的那群怪胎鉴定出来，哪根肠子是从哪个位置流出来的吗？”

　　托尔拉长声音，“噢，抱歉，我忽然想起来了，你们NO.1的警察一直都很讲证据。否则在之前的绑架案中，也就不会因为执着于第一证据，被绑架犯刷的团团转，间接导致人质死亡了。这就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对吗？”

　　兰斯终于反应过来，托尔是在嘲讽他。

　　“现在都消失那么多人了。兰斯警官，说说吧，你打算怎么找到他们？苏家给媒体施加了多少压力，这些你通通都没有感觉到，因为有人替你承担了，兰斯警官。”

　　“我……”兰斯试图冷静道：“我当然感受到了。但这不应当是我们草草结案的借口。”

　　寂静片刻。

　　托尔眯眼盯着他。

　　“噢，兰斯警官，你不会当真以为，你是我的上司吧？”

　　兰斯怔住，“我没有——”

　　“听着，小子，我自降身份当你的副手，不是因为你的工作能力有多出色，而是因为罗森警长的命令。”砰的一声，托尔把钢笔扔到桌子上，“有人撑腰是好事，但你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亏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托尔离开后，兰斯的脸色彻底难看。

　　“好了，陆小姐，现在你可以进审讯室了。”半晌，他终于扭过脸来，挤出笑容，“我帮你多争取了五分钟。你一共有十五分钟，想问什么快点问。”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陆，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怎么了吗？”

　　年轻女子终于摇了摇头，“我没事。兰斯，你呢？”

　　“我？我能有什么事？”兰斯苦笑道，但那种笑容很快变成富有感染力的阳光笑容，像是短暂的沮丧后很快又打起精神，他弯腰捡起钢笔，“罗森警长第一次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一定要认真完成才对。”

　　陆曼容默默看着他。

　　她又怎会看不出，罗森之所以派兰斯来NO.9区，只是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从NO.1总部派遣一个“能干的警员”，或者说，“能背黑锅的年轻人”。

　　至于托尔，纯粹是不慎得罪了罗森，才被穿小鞋。然而，已经浸淫于NO.9区警署多年，托尔势必不会服从一个年轻警员的命令。此刻的兰斯相当于前后受敌，日子又怎会好过。

　　初出茅庐的年轻小警员，干净得像一张纸，怎么斗得过这种不怕开水烫的老油条。

　　“刚刚托尔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陆曼容抬眼看他，“罗森打压托尔，托尔不敢直接反抗，所以就把气撒在你身上了。兰斯，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错不在你。”

　　“可是，如果我没出纰漏，托尔也没有借口刁难我。”兰斯抿了抿唇。

　　这次她没有回答，而是拎起一个纸袋，从纸袋里掏出一个塑料盒。“兰斯警员，生日快乐。”

　　兰斯愣住，这才知道，她随身带着的纸袋里究竟装了什么。

　　一小块草莓蛋糕。

　　小小的三角蛋糕。草莓已经不再是新鲜的颜色，绛红色看起来酸酸的，冷冷的。

　　兰斯怔了一下。

　　“谢谢。”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一直以来，你帮了我很多，兰斯。你可能不记得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露出一个微笑，“在NO.9区我买不到特别新鲜的蛋糕，而且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根据我的口味来了。如果你不喜欢，那很抱歉。”

　　寂静中，年轻的警员低头看着那块蛋糕。

　　“很巧。我最喜欢吃草莓了。”并不十分新鲜的草莓在色素的作用下显示出美丽的颜色，兰斯终于笑了一下，把塑料叉递给她，“Miss Lu, Ladies first.”

　　* * *

　　终于走进审讯室的时候，陆曼容整个人已经平静下来。出乎意料的平静。喉咙里的草莓奶油味道，是人工糖精的甜味，但这并不影响刺激多巴胺产生，制造一种大脑轻飘飘的愉悦感。

　　果然，摄入热量能平复情绪。

　　银发少年独自坐在审讯室。白炽灯光具有穿透力，恨不得照亮人的每一寸肌理。少年的五官前所未有的清晰，每一根银白色的发丝都在微微闪烁光泽。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少年也始终注视着她。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很多，都是互不相干的事情，此刻它们一件件在她脑海中盘旋。

　　比如那天夜里，在酒店房间，她曾说要告诉他一个秘密。“秘密就是，蝴蝶可以在海里生活。”彼时她咀嚼着一块曲奇，“还有，我讨厌沈灿。从此往后，你也不许帮他。”

　　陆曼容摇了摇头，不再去回忆那晚。那晚她显然喝醉了，说起了胡话。将目光重新聚焦回面前的少年，她忽然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清他了，光晕模糊了少年的脸部轮廓，在眉梢眼角拉出长长的影子。

　　显然经历了一场详细的审讯，诺亚全身都被检查了一遍，就连脖颈上的电子颈圈也被拆下来，脖颈侧面有一个黑色条形码，记录着机器出厂编码。她看着那个条形码，第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他的确是件商品。

　　尽管和清秀俊美的人类少年一模一样，但他依旧是个商品。站在玻璃橱窗里任人挑选的商品。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甚至比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NO.1城区第三大道商场，他站在商店玻璃橱窗里，蓝色的蝴蝶停留在他的耳坠上。

　　陆曼容开始怀疑草莓蛋糕的酒心巧克力是不是过期的劣质酒。以至于她有点头晕，大脑不受控制，思绪飘来飘去。

　　自从诺亚NH1147以“本案首要嫌疑人”的身份被监禁，一时间审讯室成为了整个NO.9警署最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想要接近一个可能杀过人的机器人。三天过去了，她是第一个访客。

　　他微微仰着脸，好像一直在看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仿佛那种灯光有某种魔力，光洒在他脸上。然后他终于低下眉眼，视线划过她的脸、脖颈、领口，最后停留在她被雨水濡湿的头发，目光柔和像在注视一只淋湿羽毛的白鸽子。

　　“外面还在下雨吗，主人？”

　　* * *

　　“西里斯组长，我认为露西并不是凶手。”陆曼容站在警署大厅。

　　西里斯面色阴沉，但没说话。

　　陆曼容一字一顿道：“在第NO.9区码头船舱里，我发现了贝斯的尸体，至少已经死亡一周了。既然真正的贝斯已经死了，那我之前见到的贝斯必定是凶手假扮的。沈灿可以作证，我没有说谎。”

　　威尔拖着长腔道：“可你怎么保证，死在码头的那个女人是真正的贝斯呢？”

　　她站在大厅中央，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旁观、怀疑、隐秘的窥探。

　　毕竟，本案首要嫌疑人是她的仿生人。

　　“我说了，我作证。”忽然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众人闻声看去，黑衬衣青年站起来。

　　“姑且不说我和她同时看到了假贝斯，两个人同时产生错觉的几率接近百分之零。而且，威尔，你质疑我的判断没问题。毕竟我能力有限。”沈灿笑道：“但陆调查员从没看走眼过，你质疑她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威尔冷笑，“无所谓。反正你们都是SI-Group的人嘛，你想怎么替她开脱，就怎么替她开脱喽。反正我已经申请身份鉴定了。”

　　“说错话这种事，一次就够了。万一死者不是那个妓女，那恐怕某人要彻底失去信誉了。”威尔打量陆曼容，笑容愈甚，“而且，你还是凶手的主人，联邦警署辛苦这么半天，都被你搞得晕头转向，或许你是替他混淆大家的视线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瞬间寂静。

　　众目睽睽之下，黑发女子明显脸色苍白。

　　她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解释，忽然被打断。

　　“纠结这个问题有意义吗？”沈灿叹了口气，“即使不是贝斯，那也是一条命。还是说，威尔，你现在连谋杀案都不想调查了吗？”

　　威尔噎住。

　　“所以，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陆曼容？”他将锋芒直接转向她，“你之前不是还信誓旦旦说露西就是凶手吗？这么快就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这就是犯罪事务司最年轻的天才调查员吗？”

　　被众人注视着，陆曼容终于开口。

　　“我为我之前做出的错误判断而道歉。”她冷静道：“而且，露西不仅不是凶手，下一个死的很可能就是她。我认为露西有生命危险，替她申请24小时保护措施——”

　　“可笑。”

　　忽然响起一声冷笑。

　　“陆调查员，这就是你的本事吗？对一部机器的安危提心吊胆，你自己难道都不觉得可笑吗？”罗森身体前倾，眯眼看着她，“如果整个犯罪事务司的调查员全是这种水平的话，那就不奇怪了，难怪一个月都破不了案。”

　　他这番话意有所指，西里斯脸色更难看了。

　　“还有，你那套根据地图比例计算凶案现场的理论。你自己都听不出来有多搞笑，是不是？”罗森看着会议室的电子屏幕，“照你这么说，凶手是个痴迷黄金分割线的变态？”

　　众人哄笑。

　　在场的大多是联邦警署警员，本来就跟犯罪事务司不对头，此刻见自家警长带头挖苦对方，就都笑了。唯一没有笑的人就是兰斯，他坐在同事之中，与说说笑笑的他们格格不入，兰斯皱眉看着她，微微抿唇。

　　看得出他在犹豫，犹豫是否要在顶头上司的面前，替她说话。最终他咬了咬牙，正要站起身来，忽然砰地一声，大厅的门被猛地推开。

　　“报、报告长官！”伊芙琳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们根据陆调查员的计算定位，搜查了码头一带，发现了一些……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