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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蝗神索命(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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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三堂为内宅,县令及其家眷起居之所。
周蕴珠心里盘算,画蝉这丫头不管能否追回银两,若是抢劫报案或者报官寻人,都该去当地县衙。她住去杨勤慎家里,不正好守株待兔。
她正为自己的如意算盘沾沾自喜,就听到一个冷漠的声音,“不行。”
“为何?”周蕴珠快步堵到他身前。
杨勤慎不得不停下脚步,“县衙不收容来历不明之人。”
“来历不明?你既是尧塘县令,说于你也无妨。”周蕴珠双手环胸,扬起下巴,“我乃当今长公主,微服到此,你食皇粮,当忠君事,合该妥善安置本公主。”
前些年,杨勤慎进京述职时,听过蕴珠长公主的名号。倒不是他八卦,实在是晏京城的茶馆客舍,到处都有这个奇葩公主的传闻,大体都是说她不大聪明。
而眼前这个姑娘,衣着谈吐皆不俗,行事虽有些怪异,但看得出脑袋清晰灵活,实在不像个未开智的。再看她一身绫罗绸衣,应当是个富贵人家溜出来玩的淘孩子。
阖家娇惯的小女娃嘛,哪个不觉得自己是公主?
杨勤慎紧抿的唇角微展,“家住何处?送你回家。”
回家?她怎么能回家呢?画蝉不见了,此行蝗虫也没瞧见,怎么甘心就这样回那个呆闷无趣的王宫。
“我不回家。”她两手丧气一垂,不悦地闷下脑袋,立在原地不走了。
杨勤慎见她这架势,不再多言,径直绕开她,自顾自地朝前走。
哎,这人怎么这样?
周蕴珠自有意识开始,就是全家的宝,平时皱一皱眉,阿爹阿娘哥哥都是轮番上阵,变着法儿地哄,宫女内侍更是对她又敬又喜,怎会有人见她不悦,甩手不管的?
难道她出了王宫,就不是块宝,成了根无人问津的野草。
这荒郊野外,到了晚上又黑又冷,也没人管她,要是那群人又出现围着她乱翻乱撕怎么办?
周蕴珠从小娇惯,却不是个爱哭的,况且也没人舍得让长公主哭鼻子。但此刻,她忽觉纤鼻一酸,眼眶里有些温热的东西盛不住了。
事实上,她哭也并非完全出于内心无助,更多的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荒唐了。
她难道不荒唐吗?
一声不响地溜出王宫,现在不仅自身难保,还害得画蝉下落不明。可怜她日理万机的皇帝哥哥,还要分心关注她的安危。
再看四周疮痍狼藉的田庄,白白辛劳一年的百姓都在为接下来的温饱生存担忧,更有甚者衣不蔽体惶惶不可终日,她却还嫌王宫的锦衣玉食枯燥?
她这遭挥霍浪费的说走就走,实在任性荒唐,不知天高地厚。她羞愧难当,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杨勤慎走出丈远,身后迟迟未有动静。
他一回头,就看见个耷拉脑袋的小姑娘,扁着嘴,掰着手指头,鼻头红红,也不出声,脚下的泥地溻湿一块。
这可如何是好?
“大人——,大人,出事了!”长随习虎赶车而来,急冲冲上前,“石七镇有户人家着火了。”
“可有伤亡?”
“三死一伤。”
眼下也顾不上多想,杨勤慎三两步迈回去,拎起周蕴珠,就往马车上搬,十万火急地朝石七镇赶去。
到达目的地,也没人管周蕴珠。杨勤慎他们都下车好久了,她才平静心情,慢吞吞从马车里下来。
眼前是两间小院子,比邻而居的两家人。
东边人家的院子大些,只边角一间单独的小草屋烧得见底。西边那户人家就惨烈多了,三间连排的房间烧了大半,这户人家的娘子正抱着个奶娃娃坐在地上。
李娘子哭得鬓发蓬乱悲天怆地,怀里两三岁的娃娃也跟着撕心裂肺。
一旁的李相公支着右腿坐在台阶上,双眼猩红,满身黑灰,狼狈疲累,嘴里还在絮絮乱叨,“蝗神索命,蝗神索命哪……”
相比而言,东边人家的夫妻俩要冷静些。这家原有三口人,一对夫妻带个老丈,相公是位不第秀才叫赵文,入赘到张家,张老汉年逾八十,是个长寿的,可惜无福。
那间单独的草屋,就是张老汉居住。今日他在屋内午憩,不幸葬身火海。
李家死得是两个奶娃娃,这家原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幼童,突然大火,李相公右腿被焚毁的门板砸伤,拼死救出大儿,其他两个未能幸免。
据赵文所说,事发当时,他跟自家娘子还有李娘子在山后的农田里,忙着驱蝗。李相公在家带着三个孩儿午憩。
大火是从李家卧房起的,西北风一吹,殃及到了东边的赵家。
这事本无人报案,只因火势太大,才惊动了官府。之所以不报案,是因为李相公坚称这场火灾为‘蝗神索命’,因果报应。
他家卧房门口一片血光,地面上有血迹书成的一道敕令,歪七扭八,似是某种神秘的符咒图阵。图阵中零散躺着一些蝗虫的尸体。
院门外,前来看热闹的邻里,被捕快衙役拦住,都在猫着身子探看这血腥诡异的符咒图阵。
蒙昧百姓大多对传说神鬼敬信不疑,民间早有传言,蝗虫为戾气冤魂所化,更有甚者将蝗虫称为‘蝗龙’,神化其为审判人间的妖神。
先前杨县令颁布的相关驱蝗条例中,号召大家对蝗虫‘篝火灭杀’,大肆焚烧蝗虫虫卵和幼虫。
百姓们议论纷纷,说是李家坑烧了太多幼虫,引得‘蝗龙’降阵索命,也取了他家小儿的性命。
大伙儿说得有鼻子有眼,连胸有点墨的赵文秀才也深以为然。
赵文年近四十,天天做着举人梦,不愿事农桑,不喜做零工,就单在家中,年年温书,回回科考,每每铩羽而归。全家三个成年人,就靠他娘子种地过活,难免捉襟见肘,是故常常引得张老汉说嘴。
无奈之下,赵文就做起符箓买卖,看习黄道之书,平日替街坊邻居画个符,治病驱鬼,镇宅辟邪。
今日他跟娘子们去田间驱蝗,用的就是从古书上看来的‘驱蝗符’。至于李家门前的血阵,他更是像半个内行,解说得‘引经据典’,言之凿凿。
周蕴珠一听说有蝗虫,矮着身子从人群中混进去,利用身材优势,蹑手蹑脚地溜进火灾现场。
她也不顾平时自己多身娇体贵,直往脏兮兮、烟缭缭的火场里钻。没什么能阻挡她瞧小虫子的热情。
可惜,这血阵中的蝗虫全是死的,而且这味道……
周蕴珠吸溜鼻子,毛茸茸的黛眉拧成一块,又伸出根白皙粉嫩的指头,往血迹上扣了扣。
“哎呦。”周蕴珠吃痛,小手被人拍了一记,是那个叫习虎的长随。
这人二十不到,整天笑脸呵呵,有几分天地不怕的混不吝架势。
他半是吓唬半是佯怒道:“小姑娘家家,别乱碰,晦气!”
院子里,杨勤慎闻声看过去,冷峻的目光有些不善。
周蕴珠撇撇唇,碎碎走两步又回头瞟眼地上的小虫,依依不舍地离开火场。
她低头走到杨勤慎身边,总是保持一臂距离跟随,状似十分乖巧。她想着今晚少不得要借宿在人家,表现得知礼懂事些,才不会讨人嫌。
只是蕴珠长公主,到底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才娴静乖巧了片刻,就又耐不住四下看景。
两颗晶亮的圆眼珠鱼儿似的游走,最后猛一下停留在院角一方不起眼的矮矮鸡窝上。
她盯着空空如也的鸡窝棚,对李相公道:“李阿伯,你家鸡窝怎么一只鸡都不见?”
李相公拖着伤腿坐在竹篾凳上,县令做主请来的大夫正在为他诊治。他愁眉不展地看向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丫头片子,动了动唇没答话。
杨勤慎扫了眼鸡窝棚,接话介绍道:“同窗家的阿囡,许是饿了,想吃鸡腿。”
噗——,周蕴珠睖他一眼,你才想吃鸡腿呢!
李相公又打量了一番周蕴珠,见她偎县令身边,料想应是旧日同窗见杨县令当官发迹,便将自家小女送到跟前当个丫鬟使。
他没打算搭理一个人微言轻的丫鬟随口胡问的话,可杨县令依旧凝眸望着他,一双深邃的俊眼隐隐含威,似在等他的回答。
李相公抿舔下唇,“大人知道的,今年闹蝗,我家受灾严重,早就将鸡全都发卖了。人都养不活,哪还有粮喂鸡?”
之后,杨勤慎与两家人都打了照面,简单问询,宽慰节哀,便准备带衙役们撤离。临走前,他提出两家房屋烧毁,修葺耗时,可以跟他去县衙暂住几日。
县衙三堂内宅之后还有几间房,偶有难民或借住以备不时之需。
李家房屋烧毁大半,借住县衙倒是不怪,可赵家只烧了间单独的草屋,怎么县令也让他家去住?
赵文心中不明所以,难不成是杨县令热情好客,为了成全自己亲恤百姓的好名声?
杨县令确实热情好客,还主动将自己的马车让给赵李两家人。
大小五口人挤进车厢,习虎再坐上前室,扬鞭一挥,那匹勒得筋骨高凸的老马闷哼一嘶,踏蹄而去。
挨到此时,夜色降临,已是饭点。其他衙役骑马的骑马,走路的走路,也都纷纷赶回家吃晚膳。
周蕴珠懵了,难不成她堂堂长公主,要靠着一双腿跋涉去县衙?更要命的是,到现在为止,热情好客的杨县令没提半句,要让她也借住县衙。
月上柳梢,半蓝不黑的夜幕下,杨勤慎已经在迈步朝前走。
周蕴珠觉得自己幼小的心灵快凉透了。想我南晏泱泱大国,一县长官,路遇无助少女,竟然狠心视而不见,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哞哞——”两声浑厚的老牛叫从身后传来,在冰凉的夜风中显得尤为慈蔼。
可这慈蔼的牛叫同样无情地从她身边划过,利索迅速,叫人望尘莫及。
老农一声要喝,牛车在杨勤慎身边停驻,“大人,我正要去县城送明日早市的货,您这么走怕是要个把时辰,不嫌弃的话,捎您一程?”
“甚好。”杨勤慎嘴角含笑,挪了挪板车上的货,熟练地歪坐上去。
他还极有兴致地跟老农打听家中近况,收成如何,闲话家常。
然后他远山一蹙,露出几分不耐烦,朝着夜色喊道:“还不过来?”
周蕴珠心中顿喜,撒起脚丫,兴兴上前。
如银的月光里,她看见一只宽大温笃的手,缓缓递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