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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蝗神索命(二) ...

  •   老农送完货还得赶回村,牛车跑起来后,他便不与杨县令多闲话。

      后头板车上,杨勤慎与周蕴珠一左一右斜坐。两个初识的男女,也无共同话题,只能相对无言。

      夜风吹拂,将他们的衣角不时缠叠到一起。

      这种安静长时间持续下去,难免显得气氛诡异尴尬,又难抑躁动。

      周蕴珠首先打开话匣,“今日一案,杨县令有何打算?”

      杨勤慎侧目望向她,只见那双天真无邪的明眸中,流露出一种认真又洞悉的神色。

      “你将两家人都带回县衙,是为了方便勘察案发现场?”周蕴珠蹙眉思了片刻,“我有一事不明,县令掌一方刑狱,你若觉得谁有作奸犯科之嫌,大可直接立案审查,为何要这般迂回,不动声色地纳拘嫌犯?”

      杨勤慎不禁刮目,想不到这外表娇蛮的大小姐,竟颇有几分聪慧睿智。

      周蕴珠见他不答话,不甘心地拈起右手食指,举到他眼前,“你闻闻。”

      她粉嫩的手指纤细干净,唯有指腹顶端一块红褐色的脏污,显得扎眼。

      杨勤慎落下眼皮,仔细打量这块斑污。

      周蕴珠又道:“人血咸腥,蝗虫一类血液多为无色或黄绿,李家门前的血阵粘稠色深深,还透着一股鸡骚味儿。若真是蝗龙降阵,为何要降下‘鸡血阵’?”

      杨勤慎依旧无言,周蕴珠不免心焦,正要发难。前方路中一个大水洼,老牛一个侧转急蹄,周蕴珠猛一下身子前倾,高举的手指直直冲着杨勤慎的脸戳去。

      杨勤慎眼疾手快,一根手指就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温热的触感在微凉的夜风中尤显露骨,周蕴珠忽觉一股热流从她的食指开始,浇遍全身,她的身子僵住,久久未动,早忘了将手指抽回。

      杨勤慎倒也未急着将手收回,待她坐稳,又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递给她,“脏,擦擦吧。”

      周蕴珠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把缩回手,接过锦帕,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揩拭指尖。

      “你懂的倒挺多。”杨勤慎道。

      “嗯?”周蕴珠瞄他一眼,又飞快地垂头,反应过来杨勤慎是在夸她,便接道,“杂书看得多。”

      之后两人仍是不多话,任周蕴珠怎么剖析案情,直指疑点,杨勤慎都是默不置喙。

      一开始堂堂长公主被这样忽视,周蕴珠还有些不忿,但转念一想,杨县令就算心中对案件存疑,应当也不会对她这样一个局外人多言。

      一个不大的七品县令,尚能如此谨言持重,可见他们南晏的官员素质高山仰止,选官制度精益求精。

      到达县衙时,暮色已深。

      习虎安置好两家人,正准备离开县衙,迎头碰上了归来的县令。

      两人交代了几句,杨勤慎便要留习虎用晚膳。习虎独居,一人吃饭常常凑合糊弄,因此隔三差五地在杨县令家蹭饭。

      县衙前衙后邸,一二堂用于日常治事,是为前衙。三人穿过前衙,刚到内宅门口,就见一碎花布衣的老阿婆猫腰在堂下,摆弄竹篾桌凳。

      杨勤慎唤道:“阿婆,多备两副碗筷。”

      阿婆年过六十,杨勤慎当县令后,一直照顾他的起居。她抬起深陷的眼眸,睨了习虎一眼,便转身去添碗筷。

      习虎讪讪跟进屋,手脚勤快,“老夫人,我来帮您。”

      衙役们大多叫她‘桂花阿婆’,唯有习虎会尊她一声‘老夫人’。可老夫人对这个整天嬉皮笑脸又蹭饭的年轻人,并不是很有善意。

      清粥窝窝,外加几碟简单小菜,没有半点荤腥。

      这就是尧塘县令的一餐晚膳。

      众人欣然落座。

      早在来县衙之前,周蕴珠就料到会是这种伙食。尧塘正闹蝗灾,好多百姓食不果腹,若是一县长官躲在家中大鱼大肉,待到长公主回宫,杨县令的官途怕是也到头了。

      南晏的皇亲贵族礼法森严,周蕴珠在宫中独树一帜,基本不拘这些繁文缛节,但以她的聪慧灵巧,不用刻意学也都耳熟能详,因此她要是有心卖乖,装得绝对像模像样。

      桂花阿婆本不是个好性子又好客的,但见这姑娘乖巧懂礼,长得还惹人稀罕,难免心热,“小姑娘,芳龄几何啦?”

      周蕴珠暂搁碗筷,微微颔首,“回老夫人话,小女姓周,今岁十三。”

      “哦,十三哪。”桂花阿婆眼角的皱纹全挤到一处,显得和气不少,“不必跟那淘小子学,随勤慎唤我阿婆便行。你打哪儿来的?”

      周蕴珠心想,她已经如愿住到县衙,况且杨勤慎也不信她是长公主,照实回答反倒引人多想,不如暂隐身份,落得个轻松快活。

      正盘算着,习虎咬下一大口黄窝窝,抢先答道:“大人同窗家的阿囡,来借住。”

      “同窗家的呀,我说怎么没住去后头。”桂花阿婆眼带笑意地看着周蕴珠。

      后头就是赵李两家人暂住的地方,平日供无处可去的百姓借住避难。杨勤慎之所以没让来历不明的周蕴珠也住到后头,是想着她一个孤女,住在鱼龙混杂之所,多有不便。

      他今日在李家说她是同窗家的,只是迫使李相公回话,随口应编。此时却被习虎和阿婆当了真,可他似乎也不必解释,反正周蕴珠没几日就该走了。

      饭毕,习虎归家,杨勤慎回房伏案。

      桂花阿婆忙收拾好西厢给周蕴珠休息。她就住对面东厢,还周到地嘱咐有事可以喊她。

      一顿忙活,周蕴珠独自倒在床榻上,眼望屋顶,时辰尚早,她还没有睡意。

      几番辗转,她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正屋门口。

      杨勤慎房门敞开,亮着灯。他正在书案前执笔写字。

      周蕴珠轻轻叩门,往里走,“你在写什么?”

      “知府大人的信。”杨勤慎并未停笔。

      周蕴珠想起白日里那个马夫的嘲讽之言,说杨县令书生呆板,不会上下打点。这不挺灵活的嘛,知道跟上司沟通感情。

      她轻手轻脚地走上去,斜着圆眼珠,才瞟了两行,就憋不住了。

      “你要把我送走!”

      这哪是什么沟通感情的书信,分明是寻人启事。

      杨勤慎料定周蕴珠来历不凡,出身富贵,所以陈书让知府帮着在尧州各个乡绅官员里面问问,是否有哪家小姐走失。

      周蕴珠一看,这不妙啊。她出宫的事这会儿皇帝哥哥必然早就发现,正在想发设法寻她。

      为免歹人作祟,长公主走失,到底不是一件适宜声张的事,周长济不会大张旗鼓地寻她,最好的方式就是通知各级州府,让各地长官帮忙留意。

      尧塘地处偏僻,消息闭塞,杨勤慎不知丢了公主,但不代表知府大人也不知道。这要是陈书知府,不就意味着她的乡村之旅要到头了。

      周蕴珠上去就要夺笔,“我出来巡游,家里是知晓的。你这信多此一举。”

      杨勤慎手臂轻轻一抬,她绷着脚尖又踮又跳,却怎么也不够到。

      他眼神忽利,“既然知晓,你着急做什么?”

      这时候,周蕴珠也顾不上一晚上建立起来的乖顺形象,攀着杨勤慎的袖口又扯又拉,却还是拿他手中那根小兰竹狼毫没办法。

      她又想毁掉案上的书稿,却发现早就被杨勤慎举在了另一只手里。

      无奈之余,周蕴珠冷静下来,夺笔毁书,都是扬汤止沸的笨方法。杨勤慎要真想修书一封,她是拦不住的,此事关键还在杨县令这个人。

      想明白这点,周蕴珠行事便愈发大开大合。她一下冲到门边,旋即合上大门,一扇半掩的小窗也没落下。

      杨勤慎没明白她这架势是要做什么,关门放狗吗?

      然后他见周蕴珠扁着小嘴,气势十足,“想必你看出来了,我家世不凡。你若非要将我送回去,我就与父兄说,说你对我,非法拘捕,妄图囚禁。”

      杨勤慎蹙眉,“欲加之罪。”

      “此处门窗幽闭,只有你我二人,又是你的地盘,谁知你是不是心存歹念,我说你囚禁,你说得清吗?”

      他说不清,孤男寡女,瓜田李下,有理也说不清。

      天地良心,杨县令只是路见不平,日行一善而已,怎么不仅没落下句好,还惹得一身骚呢?这年头谁还敢做好事?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杨勤慎今年二十又五,一县长官,自以为行事老成持重,想不到竟会栽在一个半大的孩子手上。

      他一时束手无策,胸中郁结,无意识地张口就斥:“淫-娃-荡-妇!”

      话一出口,他就悔了,周蕴珠是任性乖张了些,但不过是个顽皮孩子,哪就到这个程度了?自己这话孟浪了。

      他怕周蕴珠一伤心又低头默泪,正为难要怎么解释,却见对方歪着脑袋,眼里寻思,品咂道:“这是新词?如此用恰当吗?以我的年岁尚不能称为‘妇’,难道我是‘淫-娃’?这是什么娃娃?可有辞典,借我一用?”

      周蕴珠天生聪慧,过目不忘,但说她‘尚未开智’呢,也不能算完全错,因为她在男女一事上,确实半点不开窍。

      正常来说,豆蔻少女,情窦初开,于情之一事,向往又憧憬,该有些懵懵懂懂的认知了,可周蕴珠不一样。

      一来皇室女子,谁也不敢随便拿下三滥的东西污了长公主的眼,男女之事一般在大婚前夕,才有专门的教习嬷嬷授之;二来周蕴珠在大家眼里就是个未开智的,一直拿她当个小孩儿养,她根本接触不到这些。

      她今日这所谓的囚禁,是依据南晏律,‘各级刑狱官员,拘捕嫌犯,当举实证,不得私自非法幽禁。’

      所以她根本没往那层意思上想,就算想,她也还想不明白。

      杨勤慎侥幸逃过一劫,又自知口误理亏,忙阻止她查辞典,“时辰已晚,早些歇息。”

      他将手里的书稿揉了揉,随手丢进画缸。

      周蕴珠放下心来,满意地扬起嘴角,一转身,就倒到杨勤慎的床上。

      杨勤慎瞪大眼睛,“你又要如何?”

      周蕴珠懒懒翻身,埋头在棉被间,深嗅一口,“你的床香,我不要睡那个不向阳的屋子。”

      “我……”杨勤慎还欲说什么,环了一眼紧闭的门窗,终是摇头退了出去。

      门外,桂花阿婆闻声到院子里探看,见堂堂县令大人竟被一个借宿的小姑娘鸠占鹊巢,实在讶异,“真是同窗家的?”

      杨勤慎含糊应了一句,“宠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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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蝗神索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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