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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家出走 ...

  •   绍治八年,仲秋。

      御花园内,绿菊簇新,银杏飘黄,和风裹桂香,似是春日宴起,生机热闹。

      一明黄小衮的华服男子立于园内勤政阁,长身碧树,剑眉直指,高扬年轻锋利的嗓音,“尧州蝗灾!这么大的事,为何此时才上报?”

      这位挥斥方遒的少年天子叫周长济,南晏举国皆知的天才,五岁作诗,十岁金銮殿上舌战群臣,而今堪堪二十一,已登基整整八年。

      事实上,他们全家于智谋一道上都是天纵奇才,母亲是神机军师,父亲是治世明君,他天资聪慧也是理所应当。

      可……

      在南晏人心中,说他全家天纵奇才似乎不太准确,因为他家还有个幺妹,南晏朝身份最尊贵、全家最受宠的蕴珠长公主。

      她是个从小就只知趴在地上看虫子的奇葩,与南晏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皇亲贵女相比,简直是个异类。

      别人家的孩子四岁能自己穿衣,她到六岁还总赖她阿娘。他哥哥六岁能写诗作赋,她那个年纪还迷迷瞪瞪的,连话都说不全两句。

      时至今日,蕴珠长公主长到娉娉十三,还是热衷于趴地观虫,别人同她说话,有时也不愿搭理。

      此刻,她正蹲在金丝楠木蟠龙桌腿边,捻根小棍,拨弄地上的蚂蚁,时而歪着俏丽的缀花双髻,蹙眉遐思,时而捂住杏胭小口,咯咯傻乐,眉眼间尽是少女的天真无忧。

      “哐——”地一声,周长济将奏折拍在案上,惊得案角一盘颜色娇鲜的樱珠果子一阵颤滚,连带桌案下一队辛勤运载粮食的蚂蚁抖了三抖。

      周蕴珠不干了,揪拧着两条毛茸茸的黛眉,瞪向自家哥哥。

      周长济正着急上火,腾一下站起来,绕着座椅乱步,“义仓呢?开义仓,总不能饿着百姓。”

      下头一个官员小声禀道:“尧州一带,两年前刚历蝗灾,赋税都是量减征收,义仓……义仓怕是亏空的……”

      “怕是?亏空?”周长济涨红脸,怒拂衣袖,“有没有人能给朕一句准话!”

      偌大的御花园霎时死寂,连方才鸟啼风舞的银杏似都不动了,天子一怒,总是威震万物。

      良久,官员中为首的一个白须老者揖手躬身上前,拎袍下跪,平稳而笃厚的语调,“臣等失职,这就委派钦差前往,联合尧州知府,督查落实蝗灾事宜。若是尧州的义仓储粮不够,当即从邻近州县调取。”

      周长济忙不迭上去扶,轻抬起他拜揖的手,“老师年岁大了,不必行此大礼。”

      帝师名叫蔡寻,当朝太傅,年近古稀,太上皇怀祐帝亲自提拔的辅政大臣,两朝元老。

      最难得的是,蔡寻官至一品,依然清廉律己,细看的话,他官袍下的那双皂黑朝靴已洗得泛白,堪为天下臣民的楷模,就连天子也要敬让三分。

      这边君臣气氛暂缓,师生之间正在谦礼,蹲伏在地上被忽视的周蕴珠扁起嘴,没好气道:“太师,你踩到小虫了。”

      蔡寻轻捋白须,挪了挪脚,慈善淡笑,“不好意思,扰着公主了。”

      周长济就没太傅这么好脾气,正为国事满头包呢,难免嫌妹妹碍事,“你怎么还在地上?秋风寒重,回头生了病,父皇和母后回来又要问责朕。没一个让朕省心的!”

      怀祐帝和太后确实也算一对奇葩父母,对女儿千惯万宠,对唯一的儿子却是狠之又狠,不仅将小小年纪的他按在皇位上,更是早早安排他大婚亲政。

      怀祐帝圣旨一道,甩手当了太上皇,三天两头地带着太后往宫外跑,四处疯玩,美其名曰‘视察民情’。

      苦了当今圣上,年纪轻轻,不仅要操心偌大的一个南晏,还要带个半大的孩子——尚未开智的蕴珠长公主。

      娇惯长大的周蕴珠何曾受过家人责骂?还当着几个朝臣,本公主不要面子的吗?

      她顿时脸红脖子热,索性一屁股蹾坐下来,撅着小嘴,眨巴着乌溜溜的黑眼珠子,无助又可怜。

      见妹妹这个样子,周长济哪还舍得大声凶她,挥手让宫女将人哄带下去,另派了两个牢靠的贴身侍卫好生保护。

      周蕴珠不情不愿地被撵回自己宫中,看腻了王宫大大小小的虫儿,百无聊赖地瘫在长榻上,跟贴身宫女画蝉,大眼瞪小眼。

      霍然,她坐直上身,乌黑明亮的眼睛像鱼儿般活泛一闪,“蝗灾?蝗虫!”

      “画蝉,你说蝗虫长什么样?”

      于是,周蕴珠收拾金银细软,换上便行常服,避开看守,带着画蝉溜出宫去。

      她是第一次自己出宫,但并非毫无经验,因为从前就时常跟着父母微服私访,只是这回俩人没捎带她。

      她熟门熟路地带了块内侍的腰牌,因常年有内侍进出宫办差,这种腰牌,四处通达,到哪里都会给宫里人几分薄面,又不显眼招摇,最是好使。

      她顺利雇了车,银钱足够,一路吃吃喝喝,跟画蝉边玩边走,足足半月才到尧州。

      尧州不比晏京城富庶,周蕴珠第一次来,一开始也觉得新奇有趣,呆了几天后,能玩的都玩过,忽觉舟车劳顿,再加上有些水土不服,身困体乏得很。可又怕耽误看蝗虫的时辰,不敢久歇。

      主仆二人拖着倦体上路,四处打听,才知如今蝗灾最严重的地方,是尧州下面一个小县城——尧塘,而就算到了尧塘,还要寻到田埂深处,才能看到活的蝗虫。

      这日两人历尽艰辛,终于在尧塘当地新雇了辆马车,继续向村庄田野挺进。

      赶车的马夫一手支上膝盖,一手扬鞭,随口扯淡,“二位姑娘看着不像本地人,到庄子上是要寻人?”

      马车颠簸,画蝉觉得胃里翻滚,捂着胸口摇头答道:“不寻人,寻虫。”

      “寻虫?”马夫回头,以一种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二人。

      周蕴珠默默将头别开,选择忽视。

      这一路听说她们要去看蝗虫,周蕴珠已经见多了这种像看傻子一般的异样目光。这种目光,她也从不陌生,从小到大早就司空见惯。

      有个秘密,连她最亲的人也未必知道,其实她并非世人眼中的笨蛋,只不过懒得跟比她笨的人多废话罢了。

      画蝉不时朝门帘外探望,“这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你们县的百姓靠什么过活?”

      “哼,活?”马夫摇头苦笑,“今年十有八户人家是荒年,颗粒无收,怕是难活喽。”

      周蕴珠眉间一拧,搭了话,“当地县衙不管吗?”

      “县衙?那个学富五车的铁面县令?”马夫啐了一口,“秀才的钱褡子——书袋(呆)子罢了,知府衙门都混不熟,指望他搞来赈粮,只怕悬。”

      这年头在外混的,随便听两句东拼西凑的浑话,都大有指点江山之势,马夫继续滔滔不绝,“白瞎他读的几车圣贤书,这种事不上下打点,谁愿意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

      “哎呦,我……”马夫一声惊呼,马车骤停。

      周蕴珠狼狈地一头栽倒,尽力扶住车壁,还未稳住身子,又觉马车四下无节奏地乱晃,叮铃哐当,跟要散架了一般。

      她失神地朝窗外探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没吓得又栽倒下去。

      马车两侧围满了人,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他们急切地胡乱怕打马车,眍䁖的眼似是饿极。

      这样的人,周蕴珠从前跟着父母出门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两次,且每回一遇到,父母的脸就比她哥训人时还臭,她阿爹长长叹息,她阿娘默默从袖中掏些银两分于他们。

      可从前也就碰到过一两个,今日这架势,似是能将马车当场拆翻,周蕴珠摸摸包袱,也不知这所剩不多的盘缠,够不够这群人分。

      “姑娘。”避免引人注意,画蝉在外头改了称呼,“姑娘别怕,我保护你!”画蝉嘴上说着保护,身体却十分诚实地钻到周蕴珠身后。

      她只比周蕴珠长两岁,却高了一个头不止,身材也壮实些,此刻偎在周蕴珠身后,颇有几分大鸟依人的滑稽感。

      这主仆二人正慌乱得不知所措,那鸡贼的马夫早就反应过来,拍拍屁股,“这生意我不做了,马车也给你们。”旋即夺过周蕴珠怀里的包袱,撒腿就跑。

      “喂!你……”画蝉见盘缠被抢,当即跳下马车,不依不饶地追上去。

      马车两侧的人不明就里,依旧不停地拍打车壁,有几个甚至要屈腿往上爬,上来了就疯也似的翻倒车厢,周蕴珠见形势不妙,趁乱从人缝中溜出,拼命往田间跑。

      她不敢回头,生怕一不留神,那群人像翻车厢一样地翻她,状如生吞活剥。

      她拼尽全力,气喘吁吁,跑得实在脚软才停,最后膝盖一松瘫倒在地。她大口喘着粗气,愣愣回头,还好没追上来。

      惊魂渐定间,周蕴珠发觉自己跑到了一处不那么光秃的田野,不远处的田间依稀还能望得几个弯腰劳作的黔衣农民。

      周蕴珠喜出望外,略喘了口气,就拍拍身上的灰土,撑身站起,朝前走去。

      “这位老翁?”她乖巧地唤了唤一位虾腰埋在作物间的老农。

      ‘老农’回头,一张隽秀端方的脸,约莫二十来岁,方才弯腰没察觉,现在直起身板,周蕴珠要仰着脖子才能与他对话。

      她一瞬间只想到了戏文里身长九尺的关云长,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啊阿叔。”周蕴珠忙改称呼,却又因先前叫错了人,闹得脸红,“此处可有蝗虫?”

      这人没言语,只垂眸注视她。

      令人惊讶的是,这人听到她要寻蝗虫,竟没露出其他人那种诧异又鄙夷的目光。

      他深立的眼眶内,住着两汪静默黝亮的潭水,不是清澈见底,而是含蓄幽深,宛如两间引人寻味的奇妙小屋。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下轮到周蕴珠诧异了,她费劲地扬起脑袋,“阿叔,我要找蝗虫。”

      这人还是没理她,倒是身后另外几个农民闻声而起,笑呵呵地对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阿囡,没虫。就是趁着这一带大批蝗虫还未过境,大人要我们赶紧收稻哩。”

      没有蝗虫?周蕴珠垂头掰着圆糯的手指,“那此处能否雇车?或者驿站呢?”

      乡野粗人,极少见到这么白嫩可爱的女娃,纷纷热情搭话:

      “大人,我看这女娃像是迷路哩,要不你带她到镇上去。”
      “没多少活儿哩,我们几个能搞定。”
      “是啊,大人的尊手是握笔杆子的,哪能总帮我干农活。”

      “大人?”周蕴珠琢磨嘀咕着又仰起脖子。

      “嘿,阿囡,你家阿叔可大有来头,正是我们尧塘的县太爷。”
      “要我说,当个县令真是屈才,我们这十里八乡,谁人不知‘舞勺解元’杨勤慎啊。”
      “哈哈,别人刚识得几个字,咱们大人就中举哩。”

      众人调笑间,周蕴珠睁大眼珠,重新审视了一番眼前的县令书呆子。

      杨勤慎微微躬身,垂眸望向她,“镇西驿站,还是镇东?”

      “东西?有何区别?”周蕴珠见他起身走上田埂,忙碎步跟着。

      “东边实惠,西边舒适。”

      周蕴珠一听这话,不就是一个贵一个便宜吗?

      她刚要开口,忽然意识到自己身无分无,哪住得起驿站啊?现在画蝉也失联了,不知她追回盘缠了没?

      为今之计,当找个能遮风避雨,又方便找回画蝉的地方落脚。

      “不去驿站。”周蕴珠扬起粉扑扑的小脸蛋,“我要住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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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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