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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81章 十日前(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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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州,清甫郡。
周严简装轻骑,终于抵达郡守治所。此地四下环丘,丘上有田,田如青梯,农人耕作其间。稻豆肥而农人瘦,山风嚣而人声稀。周严将所见农事如实记录,想了想又写了封书信,附上一路所载山川地貌,令随从递送梁公。
而后,他独自入城。
清甫乃屯田贮粮之地,并非前线,故而哪怕郡治所在,城中也是兵械稀少,守军多在务农。若没有当地长吏指引,周严会将这些兵士都认作农人。
“……清甫领一十四县,治所在渎,乃其腹地,素无兵戈之扰,田亩最盛,便是去岁大旱,亦纳粮数千石。”众长吏中,为首的是一老者,体宽、须短、话密,自称渎县长任粲,自周严至郡守府,便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周严对他所报诸事不置臧否,直到看完城中仓储,才开口问:“前郡守故去后,是你代行郡中诸事?”
“这……倒不是。”任县长的话没有方才密了,“但下官治渎县凡二十载,此处政务民情,下官最为熟悉……”
周严挥手打断他:“何人代行郡务?”
任粲无奈拱手:“郡中长史,邹衡。”
“他为何不来见我?”
“邹长史忙于练兵。”
“哦?渎县不是素无兵戈之忧?”
“居安思危,有备无患。”
此人言辞漏洞百出,不可轻信。但周严也没再深究,转而问了几句县中屯田的事,叫那老县长的话又密集起来。
渎县着实治理得不错,城外麦秀两歧,城内人丁兴旺,在如此乱世之中可称一方乐土。看过田舍军帐、市肆官署,到了郡守府邸内,任粲一行便欲设宴为周严接风,但周严看看天色,摆手道:“不急,还不到用宵食的时辰,且我还有一事想请诸君说明。”
任粲忙殷勤问,何事?
周严正色:“前任郡守如何亡故的?”
诸长吏面面相觑,仿佛谁也不知内情,也仿佛是想不到他会有此一问,一时间竟无人回应。
任老县长最先反应过来,但他语调变慢,说的话再次变得稀疏:“唉,是暴毙……且我等不通岐黄……”
“那他暴毙前是何情状?”
“当时无人在郡守身侧。”
“郡守的家眷呢?”
“任质章邑。”
“那丧仪如何办的?”
“邹长史为之操办,葬于城郊。”
“嗯?”周严觉察到不对,“已故郡守乃本地人士?”
任粲摇头:“路途遥远,又恰逢战事,我等无力送郡守归乡,只能早日令其入土为安。”
这一切都透着几许诡谲。眼前的渎县长任粲显然有所隐瞒,前任郡守的死大抵不会是暴毙这样简单。此外还有代行郡务的长史邹衡,此人又是因何缘故迟迟未曾露面,他在何处、在做什么?任粲的练兵之说,是在为自己找借口,还在在为他遮掩?
天穹边缘已经微微泛着橙黄,像是石蜜熬煮后的色泽。距官衙不远,城中主道上的行人正在陆续归家,周严嗅到了炊烟略呛人的味道。
“我虽不是继任的郡守,但也是奉主公钧令,暂行清甫郡守之职,理当祭拜先任郡守,以示缅怀、尊敬之意。”周严缓缓道,“天色未晚,还请任县长带路。”
“这……郊野荒僻难行,使君舟车劳顿,还是明日再去。”任粲说话愈发缓慢,像是每个字都要在口舌间细细酝酿一番才能吐出来。
周严摇头:“我不累。”
任粲面露难色:“祭器祭文今日也未曾准备。”
“我略作祭拜即可。”
“那坟茔简陋,还容我等明日稍作修葺……”
“正当战时,诸位已尽心意。”
“可酒宴已经备好……”
周严面露不豫:“怎么?任县长很不愿让我祭拜先郡守?”
“自然不是!”任粲慌忙摆手,他避开周严的目光,“是……是下官等也未曾去墓前祭拜过先郡守,并不认路,请周掾责罚!”
周严带着钧令、假节钺,县官违令,他可杀之。
“好,你等既然都不认路,那……”他实则并无杀心,只是任粲的遮掩让他心生疑窦。
“那就由下官带路!”
但话未说完便被一人朗声截断,周严抬眼看向郡守府大门,一名身着官服的壮年男子正大步朝他走来。
“下官清甫郡守长史邹衡,见过使君。”
邹衡长身美髯,双眼亮而有神,端得是一副正人君子的轩昂相貌。周严并非以貌取人之辈,但听其言观其行,也难免对邹衡生出几分好感来。
“你便是邹长史?方才可是练兵去了?”
“是。”邹衡不假思索,“清甫为贮藏、转运粮草的重地,渎县更是藏粟万石。然渎县居清甫腹地,多年未有兵事,军械老旧防备松懈,故而我便多留心了一些。未能及时拜迎,望使君恕罪。”
“心系军务,长史何罪之有?”周严宽和道,“还要劳烦长史,带我祭拜先郡守。”
……
抵达城郊,天色愈发昏沉下来。
正如任粲所言,前任郡守的坟茔相当简陋,新冢低矮碑石短小,周遭丛生的草木也无人清理,昏暗天色中,枝叶像是深浅不一的黑色剪影围绕着孤坟。
周严走得很近了,点亮灯笼才看清墓碑上只有一行字“周故清甫郡守鲍颖之墓”,无有生平,也不知何人立碑。
他与鲍颖同样受过梁公的提拔,却素未谋面。对鲍颖其人,周严也只知他曾协助陈雍将迁徙民众编入屯田户。
“清甫迁民屯田,鲍君有功,他身后不该连墓志都没有。”周严问,“诸君中,可有郡守亲近之人?”
夜风穿林,草木摇落,又一次无人应声。
片刻后,还是任粲清了清嗓子:“鲍府君治郡严明,与我等均无私交。”
严明二字颇笼统。守正不阿可称严明,刻薄寡恩也可称严明。从鲍颖能强制千万黎庶迁徙屯田来看,他更可能是后者。
这滑头县长显然在敷衍搪塞,周严由是心中不悦,却也不想在此时与任粲等人计较,只淡淡回了句“果真严明”,便转向墓碑祭拜去了。
待他祭拜完毕,邹衡缓缓走到他身侧:“使君,天色已晚。”
周严颔首:“那便回城歇……”
邹衡却扯了下他的袖子,扬声道:“任县长已在城内设宴,我等便沾使君的光,尝尝任老的好酒!”
邹衡是在调和他与任粲?周严心存疑惑,但一场酒宴还不必太过在意,他也确实该给任粲几分面子,便顺着邹衡的话应下了赴宴之事。
回程的马车邹衡已经备好,于是周严便乘着他的车离开。
二人甫一上车,邹衡的神色就变了,他将食指放在唇前,对着周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摇了摇头。随着马车渐渐驶远,他方才将手指放下,然后一撩衣袍,在周严跟前行了个大礼。
“长史这是何为?”周严去扶他,他却一把抓住了周严的手腕。
“使君,我主清甫郡守鲍颖并非暴毙,而是被奸人所害!”
为人所害?有迹可循,却也叫人惊愕。
“凶手是何人?”
“正是那渎县长,任粲。”
……
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龟鳖栖于浅滩却无惧强龙。
任粲治渎县二十年,当地豪族富户多与之相善,而鲍颖则是因陈雍屯田令调来的郡守,带着屯田户占了大片战乱后的无主土地。
要是他不来,这地指不定是谁的。
但口说无凭的事,周严并不会轻易相信,他追问:“你说任粲早与先郡守不睦,那他为何偏偏到现在才动手杀人?”
邹衡仿佛早在等他这一问,脊背挺直了,极快极流利地回:“昔日梁公在北,清甫无足轻重,他杀郡守也无用!”
只有梁公带着大军征战在南,才会依靠清甫存运粮草;在此时掌清甫军政诸事之人,才有机会引风吹火左右战局。
鲍颖的身后是梁公,只要梁公依然控制清甫,单杀一个鲍颖又有何用?
周严霎时心惊,却没有在邹衡跟前显露。果真如其所言,除却杀害鲍颖,任粲在暗中定然还有动作,且他所为之事必对前方战事大大不利。
“他戕害先郡守,是你亲眼所见?”
“是。”邹衡重重点头,“当夜郡守召见,我赶往郡守官邸,于书室外窥见其杀人,其时心中恐慌便逃去了守军营中,以练兵为由躲他至今。”
“如此,我明白了。”周严推开车窗,车马已经入城,走在通往郡守府的干道上。星月黯淡,唯有道路尽头郡守府的灯光分外明亮。
他未曾再多说什么,临下马车,邹衡忽然开口:“使君打算如何待他?”
周严答:“以常理待之。”
说罢便往官邸内走去,一路有仆从点灯引路,直至席上。旨酒佳肴已经备好,周严端坐上首静静等待,不久后任粲一行赶到,向他问候请罪,自言办事不力、招待不周,颇热闹地说了一通,而后为之斟酒。
“使君当饮此盏。”
周严不推辞,也不回应任粲的亲热,像是没有听过邹衡在马车上的一番话,但也不想同任粲深交似的,面无表情地接过酒盏,仰头饮下。
酒宴正式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