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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82章 十日前(二) ...

  •   乱世中歌舞升平也不会绝迹。

      周严生在寒门,整个宗族朝中无人,但父祖还颇有些家资。于是岁末年初,都会遍邀亲朋,杀鸡宰羊设宴款待。那是他还很小的时候,后来年景愈发不好,他家的酺宴就把各色佳肴换为肉羹汤饼,再后来换成椒葵豆粥,不过宴请的人却愈发多了。

      他因此在少年时结识了一位要好的远房族兄,那位族兄说,若天下无一奢靡之宴,那天下人便可日日有此清俭之宴。

      任粲今日所设之宴远远谈不上奢靡,但也有酒有肉,这些菜品周严还颇熟悉,皆是清甫寻常人家素日所食。

      可清甫还有多少寻常人家?被强行迁来的屯田户可算得上寻常人家?

      周严也不深究,只埋头吃喝——毕竟这样好的饭食不该浪费,旁人不叫他,他便一句话不说。长官如此,众下臣也不敢轻浮行事,宴上的气氛于是有些萧索。

      任粲与邹衡的坐席都与他毗连,一左一右将他两面包夹。二人似乎都有话要说,但碍于对方也在近处,只能时不时神色复杂地窥他一眼。

      酒过三巡,终于有人耐不住了。

      “周掾,我醉矣!”酒盏当的一声被倒扣,邹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颇有几分狂放地扯了扯周严的衣衫,以示自己准备离开。

      周严颔首,他便作了个歪歪斜斜的揖,三步一晃地回去了。

      经过任粲身边时,不知是有意无意,还用鞋尖踢了他后腰一下。

      任粲转头:“你……!”

      但此时邹衡已经走出堂屋,身影没入夜色中。

      回头时,任粲脸上已全无愠色,他举盏问周严:“今日之酒食,可还合君心意?”

      “不错。”周严搁箸,“离乡后便少有此味,任县长有心。”

      他正是清甫人士,若非及冠那年贼乱淮州,他也不会跟着族人捐弃祖宅田地,辗转他乡艰难求存。

      他父祖都死在别州了。

      “可惜故地不见故人,乡里不闻乡音。”任粲轻声叹息,“言之伤心啊。”

      周严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周严没有点破。

      片刻后,任粲仿佛想幡然梦醒,啊了一声,对周严拱手:“我亦醉矣!冒犯周掾了。”

      他说罢也想告辞,正要从席上起身时被周严叫住:“并非虚言,不算冒犯。”

      任粲的动作顿住,他看向周严,眼中隐约有光。

      “今日之清甫,确实不是二十年前之清甫了。”周严缓缓开口,“二十年前未经丧乱,不屯田。”

      清甫的屯田户是异乡人,让他们在清甫屯田的,是陈雍。

      他周氏从前的田地,如今是何人耕种?收成又供给何处?

      “清甫屯田,成效如何?”周严问。

      任粲仿佛早就在等此一问,他跪坐端正,腰背挺直,头却深深低下:“养战有余,养民不足!”

      屯田从来都是为了养战,而非养民。

      田地不为耕种者所有,屯田所获,半数充作军用,剩下的半数中还要扣除赋税,再剩下的才能留给百姓。是故再好的收成,也难以养民。

      周严忽然不那样厌烦任粲了。

      “为治之本,在黎庶繁息。”他也不好说更多,转而问,“先郡守如何治郡的?”

      郡中官员可与先郡守无私交,却不能不知其治郡之法。

      这法是严是宽?是苛是仁?

      任粲抬头看向周严,这似乎是他头一回直视周严双目。他饮了酒,脸是红的眼也是红的,瞳仁却清透又清醒:“先郡守鲍颖……趋奉于上而责于下,法略于己而详于人。年收有欠则增赋,治郡有亏则加刑!”

      ……

      天色已晚,周严想,他明日定要细查清甫屯田诸务……倘若他能安然度过今日的话。

      酒宴已毕,今夜该住在官邸中。周严由两个仆从引至卧房,路上暗得骇人,只有僮仆手中提着的宫灯照亮了周遭一小片。那一爿模糊摇晃的光亮之外,屋舍楼阁都是暗着的。

      他的卧房也暗着,周严推门而入,不点灯也不更衣,对着一片黑暗道:“邹长史,请现身。”

      顷刻间,昏昧的屋舍内冒出一小点亮光,亮光触碰灯芯,窜出小小火苗,火苗照亮邹衡的半张脸。

      邹衡恭敬一礼。

      周严看他半晌,走上前与他相对坐下:“你出身清甫?”

      邹衡颔首:“是,只是少时便迁居别郡了。”

      “二十年前?”

      “二十余年。”

      周严若有所思。酒后扣盏算是清甫风俗,意为有要事相商。他记得在少时某年的正旦宴上,祖父就是倒扣酒盏,叫走了父亲与一众叔伯,次日再有家宴时,席间便多了不少生人。

      父亲告诉他那些“生人”乃是远房族亲。之后祖父每次扣盏,次回家宴上的族亲便会再多几人。

      直到乱贼打入淮州。

      “你乔迁之时,清甫还算太平。因而免祸,乃为幸事。”周严道。

      邹衡却摇头叹息:“恐清甫今时又将罹难。”

      陈雍平定淮州前,贼寇在清甫肆意劫掠,生民百不遗一,而今郡中黎庶屯田虽苦,却至少性命无忧。

      若任粲当真于此时掌控清甫反了梁公,那于郡中万千百姓而言,难说是福是祸。

      “先郡守在时,郡治如何?”

      他忽然也想问问邹衡,邹衡与任粲的回答应当是不同的。

      “先郡守……”邹衡的目光黯淡了一下,那一瞬的神色叫人捉摸不透,“不过等闲之人行等闲之事,虽以刑拨乱,天下亦然也。”

      是不同,却非周严想要的不同。

      “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唯有异。自是自建不若守拙行善,邹长史亦作此想?”

      邹衡状若豁然,笑了笑:“是,正是如此。今当扰攘之世,安定不易,自然忧其生变。”

      “君其忧之,必当备之。”周严问,“你长日练兵,怕不只是为了躲避任粲吧?”

      他似乎听见了很粗重的呼吸声,是非常紧张时抽气才能发出的声音。但夜风吹过,树梢哗啦哗啦,等风声过去,四下又变得寂静了。

      “周掾明察。”邹衡神色从容,“任粲在守军中无甚威望,清甫的人马……我可调动。”

      ……

      已经是午夜,周严起初不能入眠,直到将今日之事回想一遍,才宽心睡下。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四下纷杂起来,舍外有人高呼:“周掾!”

      周严披衣起户,推开门只见兵戈阵列,而兵戈之中,邹衡将一柄利剑架在五花大绑的任粲颈上。

      “请府君下令。”邹衡收剑跪地。

      周遭的甲兵随之齐呼:“请府君下令!”

      “我为民除贼!何罪之有!?”任粲痛斥,“鲍颖行重典用厚税,有如杀民。此贼不除,今岁恐要饿死百姓千计,我杀他何罪之有!”

      邹衡侧目:“你杀的是先郡守,反的是梁公。”

      “周掾……周府君!”任粲转目,忽然哀切道,“你说过,‘为治之本,在黎庶繁息’,若黎庶无以立命,为官何用?为战何用?清甫亦是府君故里!从前周氏救济乡众的飨宴……你忘了吗?!”

      “从未敢忘。”

      “周府君!府君何弃清甫!”任粲又叫了一声,但他此番叫的,却并非周严。

      周严知道,鲍颖再前一任的清甫郡守,亦出自他周氏一门。

      那是他的族兄,家贫、好读书、擅机巧,以救时救民自励。为清甫郡守十一年,造楼船、习水战,克定祸乱、安定民生。

      然乱世自守,焉能长久?

      他走到邹衡身前,伸出手:“把剑给我。”

      邹衡双手呈上宝剑,周严握剑抬臂,半明半昧的天色下剑锋如寒芒。

      寒芒落下的瞬间,任粲竟解开了束缚,就地一滚又站起。然而他站定再看向周严时,却发现那剑正指着另一人。

      剑端抵在邹衡喉头,邹衡被迫仰起脖子,双目圆睁。

      周严在他脖颈划出一条细小的血线:“既能调令兵马,杀他又何须等我?”

      邹衡的视线顺剑身而上,他的喉头在剑尖下动了动,忽然放声笑了:“你早知道!”

      “早有怀疑,只是适才方能肯定。”周严道,“你与任粲皆有二心,乃为同谋。”

      自他踏入城中始,任粲的遮掩隐瞒、邹衡的坦白投诚,都不过是试探。

      “先郡守已死,任县长故作晦态,为的是探知我对先郡守如何看待;你适时为我解围,又假意投诚,为的是探知我对梁公忠心与否;宴上任县长试我爱民之心,你在宴后,试的是我有无变革之意。”

      邹衡还在低低地笑:“本以为你与旁人不同……眼下总算试出来了。哪怕同为清甫周氏,你,不过一介庸臣!”

      “若起兵兴乱方可做英雄,那我宁为庸臣。”

      邹衡不屑:“事已至今,多说无益。杀我吧。”

      “我杀你,他们杀我?”

      “是,你必死,而陈雍西征必败。”

      断了清甫一地的粮草,章邑后方又有肘腋之患,而祸端怕是在淮西阵前……此外,江表厉阳侯亦对此战虎视眈眈。

      清甫,乃一时之重地,绝不可失。

      杀一邹衡毫无益处。周严把剑抛到一边,他的神色中有与邹衡相似的视死如归。

      “哪怕我今日身死,主公也绝不会败。”

      此时渎县城外,高举“梁”字大纛的兵马,正慢慢合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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