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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做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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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半,正是饭后消食的准备阶段。
九月底的江宇到了这个点还是亮着的,天边夕阳留着的半个头好像永远也沉不下去。
但正大广场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人影树影在地面上交错,共同上演着日复一日却从不厌倦的名为“茶余饭后”的戏。
在询问了第十三个人却还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爱阳懊丧地坐在那天和俞蓝打架的乒乓球台上,看着前面已经被广场舞大妈们占领的篮球场,烦躁地揉了揉自己蓬松卷曲的短发。
“到底是被谁拿走了啊!总不会是哪个大妈带回去哄孙子了吧?”
没错,他出校门之后又回到了这个伤心的斗殴场所,目的是找回他那天逃跑时遗忘的篮球。
那天回去以后就一直没想过要打球,自然也没发现自己球丢了。直到今天在楼上无意看见球场上别人在打,这才想起来球的事。
爱阳丢三落四惯了,鲜少会去找回丢的东西,但是那颗球不一样,它可是……
卫衣里一直藏着的那束小辫被他放了出来,发尾已经被汗湿了,无力的垂在腰间。
这是他从六年级就开始留的辫子了,在学校里从来不敢放出来。一是因为无论一二中都有男生不许留长发的规定,二则是因为这条一指粗的小辫子也算是爱新觉罗·阳的一个特征。
本来声音辨识度就有些高了,辫子再放出来,他不敢保证会不会被人认出来。至于为什么害怕被认出来……爱阳叹了口气。
“笨蛋——时间到了!笨蛋——时间到了……”裤兜里的手机闹铃忽然响起,爱阳掏出手机关掉闹铃,时间显示已经6:50了,距离晚读还有五分钟。
他出来的时候可没跟曾捷请假,晚上的课还是要上的。当然他也可以现在直接回家,手机滴滴一下曾捷就行,但……
后天就要考试了他啥都没复习好,现在书都没带直接回家,他怎么敢啊?!?
现在赶紧跑回去还来得及。爱阳最后看了一眼篮球场,跳下球台大步跑了起来。跑的时候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将它完完整整地又塞回了自己的卫衣里。
跑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已经结束,全班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正拿着英语书大声地朗读。
还不等他稍作喘息,他的课桌就被人撞了一下。爱阳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矮胖的中年地中海从前门进来正在检查晚读情况。
他小声冲踹了他桌腿一脚的首司道了谢,赶紧开桌找书,在余光瞄到首司垂直地面展平举起的页码之后就赶紧翻过去,跟着稀里哗啦的乱读一气。
等到地中海从后门离开后,他才松了口气,在首司诧异的目光中掏出手机调好静音丢回了书包里。
“你居然敢带手机?”
爱阳正掏书包摸零食填补一下他没吃晚饭的可怜小肚肚呢,听见首司这样问,他剥了个奶糖扔嘴里,之后手上不紧不慢地随意翻着自己崭新的英语书,脸上却是苦苦哀求的可怜小表情:“兄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拜托了!”
首司比了个OK的手势就继续读自己的书了。
爱阳也继续翻着自己的书,翻了好几页一个单词都看不进去,他盯着课本几秒后,终于伸手拍了拍前桌的肩膀:“嘿,成晟,问你个事?”
俞蓝拧着眉满脸诧异地回头看他,爱阳能明显感觉到他头顶的一排问号,但他此刻没心情去get这排问号的由来了。
“开学那天我丢在正大广场的篮球你有看见吗?黑色的,上面有一个烫金的英文logo。”
“……”俞蓝拧着的眉忽然开始上挑,整个表情都挺诡异的。
爱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搭在他肩上的手,默默收回,忽然想起那天锤他腹部的好像就是这只手,不由得有点心虚。
转念一想,自己那天腿脚健全的都能跑成那样,这人比自己腿脚还不太行,哪有精力去管弹的那么远的球啊。
思及此,他轻声说一句“没事了,丢了就丢了吧”,也没管俞蓝欲言又止的神色,拿着书径自退到了后墙的空调边上,一声不吭地看起了课本。
俞蓝稍微往右边侧了一下身子,装作不经意的去打量他。
相比起见面以来的活泼开朗,现在的他莫名少了一份活力,多了几分懒散。此时倚着墙安静看书的模样竟透出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委屈和悲伤?
那个球,原来这么重要吗?
俞蓝看了一会儿就转回了身,不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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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达班的晚自习果不其然也是要上课的,充分贯彻了那句“既然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爱阳看着黑板左侧通知栏里密密麻麻的一板作业,又看着黑板顶上挂着的时钟上已经跃过十的最粗短的小胖针,最后目光定格在物理老师唐信唾沫横飞的嘴上。
“想学?”清冷的嗓音忽然在身前响起。
爱阳愣了一下,不可置信的表情马上被懒散笑意覆盖,他眉眼弯弯地趴到桌上,语调上扬:“没这么大的嘴,学不会这招‘雨露均沾’!”
“手术可以。”
“那我不如直接原地投胎来世变条大蛇,一口吞了这倒霉学校还实在些。”
说到这,他忽然来了聊天的兴致,下意识伸手把俞蓝的肩膀扳过来靠在自己的桌沿,以使两人距离更近些,不至于吵到周围人还被老师抓。
但感觉到对方些微的抗拒以后,他又攸地松开了手,无事发生一样把手重新叠好塞回下巴下面,开始聊他的天。
“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到我从地里刨出来一个军火库,然后你猜我拿这军火库干嘛去了?”
“炸学校吗?”首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把头凑了过来,隔着一条过道也不得不夸一句她脖子挺长耳朵挺尖。
“不瞒你们说,我当时就把这批军火分给了我们学校几个刺头,然后看着他们去学校大虐杀。”爱阳的声音陡然压低,带起一股森然的血腥味,配着他稚嫩却沙哑的少年音色,说不出的诡异。
“从一年级满地打滚的小孩子到大办公室里的校长主任,脑袋上全是血汩汩的洞,暗红色的血在地上流着流着就成了块,天上的鸟都飞下来啄那些被打烂的尸体的眼啊肠子啊……地上的小虫子也从墙缝里爬了出来,顺着他们身上大大小小的洞爬进去,到肺,到心脏,堵死在已经没有用的气管里,尸体里闷闷的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在俞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微侧身将耳朵靠近爱阳,听到这血腥的描述后更是皱起了眉,放在桌面上的手隐隐握成了拳。
“然后?”爱阳停了话头想钓鱼,首司马上精准咬钩。
“然后——然后——”爱阳拉长音调不断重复“然后”二字,等到首司抓耳挠腮就要动手揍他的时候,马上轻快地一笑,说:“你猜?”
首司本来吊着一颗心在听故事,猝不及防被他这一停一逗,一口气卡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她果断抄起手边的修正液朝那边就是一顿猛砸。
爱阳马上弹起避开了这凶险一击,修正液砸空在他桌上,发出清晰的一声“啪”,引得大家都侧目看过来。
首司立马正襟危坐,埋头苦扎那个名为爱阳的小人,待老师继续讲课把大家的注意力引走之后,她才回头对着爱阳比了个中指。
而爱阳马上捧着修正液,双手合十疯狂作揖以表歉意,但嘴角的弧度却暴露了他的真诚度。
俞蓝默默把靠着后排桌沿的后背收回,拳头抓紧又松开。
他直觉这个梦的结果可能不会是他想的那样炸个学校,但看对方现在这幅懒散欠揍的痞样,他也懒得继续在这当什么陪聊工具人。
注意力回到黑板上,他一目十行的扫过黑板上的解题过程,确认没有什么遗漏的知识点后,就开始继续写自己桌上已经写完一半的生物竞赛模拟卷。
垂下眼前,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唐信的嘴上停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发现他嘴角转瞬即逝的一抹弧度。
这边首司和爱阳几轮动作交流下来之后,爱阳乖巧地送还了修正液并趴回了原位置,但只乖巧了一会儿,他就侧着头不断呼应首司:“寿司!咱们几点下课来着?”
“十一点。”首司目不斜视的赶紧抄黑板上她一知半解的解题步骤。
“那黑板上的作业……”
“后面的同学不要偷偷摸摸开小差啊!你们每个人都在我的视线之下,一个都逃不过!”
原本背过身写着公式的唐信忽然转过身,两只手指弯曲着在自己眼睛前面比了一下,又转回来指着爱阳他们这一团,指向明显。
两人马上噤声,连呼吸都停住了。
几分钟后,一个纸团扔到了爱阳桌上。
爱阳趴着对首司抱拳致谢后才打开纸团,上面用黑色水性笔潦草的写着一行大字。
课间和午休写,你牛皮你就上课写,反正是要虐一波膀胱的。
后面配以一个冷漠的小表情。
爱阳默默翻开桌盖看了看桌内厚度夸张的试卷,觉得利用课间和午休完成这么大工作量的人可能都是神仙。而他,只能晚上回去修魔了。
不过,理达班的人不可能不加班的吧?毕竟是五楼生态下的尖子生们,无时无刻不在为超越他人准备着嘛。
想到漫漫长夜有人作伴,他心里又多了丝慰藉,连钟上的小胖针都感觉走得快了一倍。
漫长的晚自习下课铃响,唐信不紧不慢地讲完最后一道题才放人。沉静的教室骤然被挪动桌椅的声音填满,少闻人声。
爱阳抽出几套试卷和一摞教材把书包塞的鼓鼓囊囊的,但还有几本塞不下去,好像包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爱阳硬塞两下无果,索性把刚刚塞进去的书都重新拿了出来,然后继续在包里掏着。
威化饼、巧克力棒、酸奶条、泡芙、橡皮糖……一样一样零食被掏了出来,马上在桌面堆成了一座小山,引得周围路过的人都多往这里瞟了几眼,当然也包括提包准备从后门直接走人的俞蓝。
察觉到周边的视线和身前高瘦身影的停顿,爱阳首先把小山往俞蓝面前推了推:“能帮我解决掉一些吗?今天一不小心顺手带多了。”
随即配以可怜的星星眼:“球球大佬高抬贵手救救它们,帮助它们实现一下人生,哦不是,食生价值吧!”
俞蓝盯着他夸张的表情极慢地眨了两下眼,又低头看了看那一堆零食,然后微微抬起了手臂。
爱阳顿时眉开眼笑要把一堆零食扫进他即将伸过来的手。他看着那只手从那人腿侧到裤兜口,到衣摆,到他的桌沿……然后又直直地落了回去???
然后那座冰山带着满身满脸的冰霜直接从他身边掠了过去,脚步不是很快,足够爱阳看清他微皱的眉和紧抿的唇,但带起的风却是那样的清晰,一瞬间刮掉了爱阳眼角眉梢的丝丝暖意,以及靠近桌边的一颗奶糖。
但也只是一瞬,他仍是那样笑着冲还在咬着笔头拧眉深思的首司喊:“嘿!寿司,请你吃夜宵要吗?”
“啧劳资算题呢少来烦……等会儿,夜宵?!?”首司不耐烦的表情马上被惊喜替代。
爱阳弯腰去捡地上的奶糖,声音因为低着头的缘故有些闷闷的:“昂,诅咒你长成胖子的夜宵。”
“兄弟,请务必诅咒我一辈子。”首司朝他疯狂作揖。
爱阳表示已经get到了她的诉求,把零食调转方向往她这边一推,扭头却冲着正满脸兴奋往这边来的谭诗问:“谭诗要吃些什么吗?”
“哇——追人的惯用手法就是送零食哦——”
谭诗走过来,非常自然地开始在那堆零食里挑挑捡捡,和爱阳说的话也颇有推心置腹的意味。
“这个牌子没有进口的那种好吃啦。”
“咦你只有这一个口味吗?我家里有全口味哦!”
“这个是散买还是整装的啊,散买的都是假货诶!”
……
首司抱胸在旁边白眼直接翻上了天,教室里其他同学也陆陆续续走了一大半,剩下一些人估计还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不可自拔。
爱阳依旧是面带笑意的站在一侧,时不时应一句“好的”、“没错”,十一点下的课,谭大小姐抱着一堆零食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二十。
楼下门卫大爷已经开始扯着嗓子喊:“关门了——动作都快点咯!”
首司恍然回神,从课桌二层掏出个帆布包赶紧塞了两本习题,冲爱阳挥挥手就要跑。
爱阳马上扯下她的包把剩下的零食一股脑全扫进她的包里,转身拿起自己的包囫囵塞了一把书也和她一起朝楼下狂奔。
跑的过程中爱阳忽然疑惑:首司和成晟关系这么好的话为什么不一起放学呢?不说出校门,一起下个楼也没毛病吧?
但他语速快而完整的说出口的却是:“你和凤琪和成晟都挺熟悉的样子,有空帮我多关注一下,我给你带吃的,但你千万不能暴露我!”
首司在怀疑这人有两张嘴四个肺的同时更加坚定了他装病骗假的事实,但还是费劲开口:“凤琪……我大概……知道……但……晟晟你为什么要特别关注她???”话到最后直接破了音。
“噗。”爱阳没忍住笑了起来。
晟晟是什么虎狼爱称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么大一座冰山被叫做晟晟,而且好像还是你情我愿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首司完全不能理解忽然笑成小儿麻痹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的爱阳笑点在哪,门卫大爷显然也不能理解。
在目送着他俩跌跌撞撞地跳出大门以后还嘟囔了一句“谁家小孩吃多了猪脑吧?”
捕捉到这一句的首司当场也笑成了小儿麻痹,还是吃多了猪脑的。
张扬而肆意的笑声在深夜的校园回荡,挟着甜香的风,化作一个热烈的梦。
最后首司是被宿管阿姨扶回宿舍的,因为笑到腿软肚子疼,只能窝在一楼楼梯口边上,等来锁宿舍大门的阿姨解救。
爱阳则是被锁完门的门卫大爷扶到了保安室,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剃着平头穿着黑色皮夹克和破洞牛仔裤的男人正坐在白色的塑料长椅上看着手机。
“哥。”爱阳一把扑到男人站起伸出的臂弯里,树袋熊一样吊着他的手来保证自己能站起来。
爱清提提手臂,感觉到自己手臂上暖暖热热的一团,没忍住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揉揉他的脑袋:“叫我来接人,自己缩里面笑成个智障,你还能再骚一点吗?”
爱阳抬手一手肘捣向他的腹部,嘴上说着“不能”。
爱清无奈地提着他走出校门,在校门右侧石狮的巨大影子里,一辆银白色的机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身上黑色的涂鸦沉进了更深的夜。
爱清扶着爱阳坐上去给他扣上头盔,自己才长腿一扫坐好启动机车,在马达的轰鸣声里像银色的光一样飞了出去。
“第一天体验怎么样?”爱清的声音在风里被稀释。
“目测前路坎坷”,爱阳趴在爱清后背上开始打哈欠,“理达班名不虚传,后天月考就要把我踢出去了。”
“你自己选的自己兜着,兜不住就去搬砖吧,我出车费送你去工地。”
“啧,你看不起谁呢?”
“你。”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