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麟隐于野

65、子殇

　　时间转瞬又是半月。
　　这日傍晚，红云密布。
　　在得到京都发来的诏书，要求刘懿一月之内上京任职，林瑜晏刘懿决定后日便启程前往洛阳，在这之前林瑜晏是来向高伯乾道别。
　　偏恰巧这日高伯乾不在，林瑜晏在房中整理自己的行李。
　　屋顶发出砖瓦撞击的响声。
　　林瑜晏放下东西徐徐走出门外，仰头朝屋顶看去。
　　“彘儿？”
　　他没想到会在自己的府邸见到高伯乾的儿子彘儿，林瑜晏赶忙招手，招呼彘儿下来。
　　屋顶上的高彘站定在一角，愣怔的看着林瑜晏，一言不发，也不听话。
　　僵持许久，听闻高伯乾回到府中，林瑜晏再三嘱咐屋顶上的高彘，可那孩子不待见他，林瑜晏也是知道的。
　　当时在高家就与高彘的关系很不好。
　　因事急，林瑜晏吩咐人照看着高彘便匆匆去找方才回来的高伯乾。
　　没想到，临走前，屋顶上的高彘，紧盯着他的眼睛，严肃认真又稚嫩的问他：“林瑜晏！我知道你叫林瑜晏，也知道我爹爹喜欢你，可我也喜欢我爹爹，所以，你只要能让父亲明日陪着我，我就下来。”
　　看着微风中头发凌碎的彘儿，林瑜晏点头应允他，并冲他一笑而过：“我答应你。”
　　高彘很懂事也很乖巧，他爬下屋顶的时候，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对林瑜晏噘嘴说道：“我下来了，你也要完成你的承诺。”
　　“恩。”林瑜晏走上前，摸摸高彘的小脑袋。这是他第一次与高彘这样近的距离接触，显然高彘还是有些反感他，故而身体向后挪移了一步，蹙着没长齐的眉宇，说道：“叔父说，只有我乖了，父亲才会回家。可彘儿觉得我只有先喜欢你，父亲才会喜欢彘儿。这是爱屋及乌。我不介意和你同享父亲的疼爱。”
　　林瑜晏不禁直起腰，心中一阵唏嘘。
　　高彘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看到一种孩子不该有的神态。这样一个孩子却把一件事情绕了好多个弯才下决定。
　　“林瑜晏！”高彘这样直呼他的名字，问道：“我父亲平日里除了你还喜欢什么？”
　　听到这样的话，林瑜晏觉得自己在同一个孩子争抢父爱。非常可耻。甚至不如一个孩子懂得低头。
　　面对这样的高彘，林瑜晏什么也没说，从腰间摸出那颗硕大的东珠。这些年他一直携带在身，这是当年高伯乾卖掉的，他很喜欢。他知道高伯乾也很喜欢那颗难得的东珠。弯腰递给高彘的时候，林瑜晏笑着对他说：“你父亲喜欢这颗丸子。你送给他他一定喜欢。”
　　“那是不是就会紧跟着也多喜欢我一点？”高彘这样稚嫩的问。听到这里，他也不过是个没娘，有父似无父的孩子。
　　不禁让林瑜晏感慨自己年幼无父无母的日子。
　　“恩。”林瑜晏是带着期许回答高彘的。随即便转身便离开。
　　“你记得是明天哦。”
　　高彘在身后遥遥的冲着林瑜晏喊。再后面的话林瑜晏已经听不见了。
　　另一侧院，高伯乾这一阵子一直就不太顺心，也不太高兴，没料到林瑜晏会到府邸来找自己。
　　正高兴开口喊了声瑜晏兄。
　　林瑜晏发现院子里的高伯乾赶几步走近他，作揖行好，与他说道：“这些年，多谢高兄照料。愚弟不久便要同刘懿一同前往洛阳任职。今日前来整理一些碎物，特地前来告辞。”林瑜晏的话语中没有一丝遗憾，也不曾透露出留恋，反给人一种解脱的快感。
　　高伯乾震惊的说不出话，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毫无防备，方才的开心一瞬间烟消云散。同时乌云压顶，满目愁容，听着林瑜晏紧接到：“这宅子暂且留给你居住，下一任少府史是我一位故友，我已与他打过招呼。”
　　“我同你一起……”高伯乾的话只说了一半，林瑜晏摇头正色严肃说道：“这不是小儿过家家，这是国之要事。”
　　“我只是跟着你，不会耽误你……我只……”
　　“高兄。”林瑜晏的语气里忽然带着些乞求的意味，这样的感觉叫高伯乾既委屈又哑口无言。看着失落的高伯乾，林瑜晏也知道这样的告别很突然很决绝，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摆脱高伯乾一般。
　　“那……望瑜晏你……照顾好自己，也望刘懿待你不变。”
　　这样断断续续的话从高伯乾鼻腔缓缓发出，是告别是祝福更是依依不舍的心酸。
　　林瑜晏思虑一阵，瞧高伯乾淡然的神色，又开口道：“若你明日有空陪陪彘儿。明日，明日是九月二十。”
　　不知为何，他特意重复了明日二字后心中算想着明日是九月二十，也如实提点这高伯乾一般。
　　看着林瑜晏离去的身影，高伯乾觉得自己付出很多年的情感和很多东西都在这样简单的一瞬间崩塌。
　　这也让他忽然意识到林瑜晏跟他不是一类人。
　　从前他是娼，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如今自己依旧普普通通，林瑜晏却摇身一变成了官。
　　这样的身份地位转换，就像说书，是个笑话。
　　可无论如何，他二人都不该是一条绳上的人。
　　那样牵强的话，林瑜晏听起来也觉得心痛。他能做的却只是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离开高伯乾的视线，让时间斩断一切情绪。
　　再回到自己的院落，天色已晚。
　　高伯乾自觉地不再来找他，即使两个人相离很近，隔着一堵墙，隔着几十米的距离。
　　高伯乾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仰头凝视着天空的繁星，星星尚且成群，而他又要孤零零。
　　林瑜晏这样简单的告别，甚至从没把他看做一个重要的人。就向路人，随便的告诉他一声，然后就离开。
　　忽然觉得时间一晃就是很多年，高伯乾总是想起还做昌女支的林瑜晏，那个时候虽没说过一句话，但背地里常常注意这那个小人，一切都那么有趣。
　　他甚至分辨不清楚支撑自己来襄平县一次又一次的究竟是什么。
　　如今林瑜晏要走了。可他心底并不觉得林瑜晏真的离开。他走在襄平县的每一寸地方都能想起林瑜晏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想着这些，他抿一口小酒。有些微醺。
　　林瑜晏走了，他却不想跟着离开襄平县。
　　甚至想在这里买个宅子安个家。
　　一墙之隔的林瑜晏夜已深，奴隶已经牵着一车的东西返回郡守府。
　　他也是不经意间整理到了宵禁的时刻，所以没能回去。黑洞洞的夜色里，林瑜晏还有许多东西没能整理完。也只能在此暂居一夜。
　　他的院子不远处，有一口深井。
　　院子因不常有人居住，他只在今夜点了一盏灯。
　　隐隐约约，他几乎是摸黑前行。
　　脚下突如其来，被绊倒之际，那东西在脚下软绵绵颤抖一下，吓得林瑜晏没站定身体向前扑倒。
　　一团白色闪在黑暗里，不知自己双手推到了什么东西，只听见深井里一声噗通，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空。
　　惊住了一墙之隔想事情入神的高伯乾。
　　紧跟净水里发出一声闷响。
　　呜咽声淹没在井口。
　　如同深渊发出的嗜命的嘶吼。
　　“彘儿！”
　　林瑜晏拍缓缓站起身来，来不及拍打身上的灰尘，却侧目见一人站在井口边，身边掉落这灯笼。
　　“林大人！”一老家奴颤颤巍巍抖动着身躯，冲着林瑜晏跪下大喊一声。
　　这声林大人惊醒了不知何故的林瑜晏，同时林瑜晏看见一个目瞪口呆盯着井口大喊的男人：“来人啊！救救彘儿！”
　　高仲坤身边跟随着的老人正是少府史中的老奴。
　　正此时，林瑜晏回神定脚才看清脚下绊倒自己的是一只死去的猫儿的尸体。
　　“彘儿？”高伯乾在那头霍然起身，随着声音赶来林瑜晏居住的地方。
　　虽然不愿看见林瑜晏，因为怕自己舍不得，但他硬着头皮还是来了。
　　高仲坤依靠在井边，手中拿着打水的水桶将水桶仍在井中。
　　井口窄小，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
　　高仲坤冲着井中吃惊的大喊：“彘儿！彘儿，拉着水桶。彘儿！”
　　“叔……叔叔……”
　　“彘儿！”
　　“叔……”
　　一声叔字被喉咙灌入的水淹没了。
　　高彘死的第二日就是他七岁的生辰。
　　被吓的有些呆愣的林瑜晏看着井口，一动不动。
　　“我……我杀了……杀了人？”他这样静静的低喃这，却早就失魂落魄。
　　这个人是谁不好，可偏偏竟是高伯乾唯一的独子。
　　“瑜晏！”
　　“林瑜晏？”听到这样的名，高仲坤几乎是猩红了眼睛的。在瞪向林瑜晏摇晃的身体时，灯光的关缘故只看见他的半个左脸颊。无数次的听说这个人，今日竟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次见。
　　而他原是破坏兄长家室和睦的祸水，如今又是杀死彘儿的凶手，“抓住他，哥！”高仲坤激动大喊。
　　然而高伯乾冲上前去，第一反应拉住呆愣的林瑜晏。扯着他拼命的朝外跑：“快走！别回头！”高伯乾瞬间酒醒。
　　“……”林瑜晏已经变得有些痴傻，他即想走，又不能走，就这样被高伯乾扯着。最后甚至被他一把扛在肩头。
　　“把灯灭了！”匆匆之际，高伯乾喊刚刚揉着惺忪睡眼而来的举着灯笼的家奴。家奴被这架势吓住了，听话吹灭了等。跟随着跑到后院敞开了大门。
　　“哥！”
　　然而高伯乾这一举动却让高仲坤对林瑜晏的恨意在那一瞬间爆发。林瑜晏几乎将高伯乾变成一个丧心病狂的男人，一个丢下自己刚刚死去儿子，却一心一意帮助凶手逃脱的男人。
　　这样灭人伦，惨绝人寰的结局。
　　简直让高仲坤哭笑不得。
　　他从水中拖拽出彘儿的尸体。瘦小的身体越发冰凉，带着湿漉漉的水。
　　漆黑的夜色，高仲坤轻吻这彘儿稚嫩湿漉的脸颊，希望用自己的温暖可以唤醒他。
　　他不断深深的自责，如果不是自己带他来襄平县，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可是，兄长，你一定不知道。是彘儿自己要来找父亲。彘儿说他想在生辰的时候跟父亲一起过，想在生辰的时候先跟自己的父亲主动示好亲近。
　　而他的生辰就是明日。
　　彘儿的手心里，紧攥着一颗硕大的东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