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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晨风北林 ...

  •   元羡昏沉沉醒来,闻得一阵清亮琴音,四下看看,辨出身在麒麟殿春阳宫内的寝阁之中。他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头昏欲裂。掀开床幔向外看看,日光正盛。撑着想要起身,右肩一阵疼痛,方才想起自己受了伤,甫又想起小前山中事,心内一惊,左臂用力将自己撑起来。
      琴声住,脚步声渐近,帷幔掀开一角,却是皇穆。
      她一身家常打扮,略施粉黛,微笑道:“殿下醒了?”说着俯身扶他坐得端正了些,又拿来些靠枕引枕在他身后层层堆叠,“殿下请略等等,我去端药。”
      元羡将她一把拉住:“你有没有受伤?”
      皇穆笑着回首与他十指相握:“没有的。我去命他们取了药来,去去就回,等我。”说着安抚似得拍了拍他的手。元羡昏头涨脑地松了手,皇穆回来时候他还怔怔坐着。
      “药刚刚煎好,尚有些烫,我们且等等。”她将药在床边的小几上放了,自己坐在床前的圆凳上,微笑道:“一向都是我卧病在床。别人坐在这里。宴宴、闻悦总是满面心疼,周晴殊就怒目而视的。”她温和地望着他:“殿下还疼吗?”
      她今日较往日,要轻软得多。温情款款,周身戾气、英武气尽数卸除,眉眼间依旧有些倦意,却不似素日那般意兴阑珊。
      元羡看她对自己言笑晏晏,内中有无数疑惑,山洞之中,那红衣女子是谁,是抓住了,还是被她杀了,念时如何了。可又想起那日镇魔塔中,谢卫胡言乱语了一番,她就对自己退避三舍,再不肯往来。念时也是一番长篇大论,又为崇荣大动干戈,他不知道皇穆会不会因之更加疏远他,于是什么都不想问。反正她会告诉自己。他轻轻摇首:“不疼了。”
      “那剑上没有毒,只是创口较深,需静养些时日。”
      元羡轻点点头。
      “那日的红衣女子,是凤晔身边的小吉祥天。念时入崇荣陵墓盗取衣冠后经过鹿沅川时,正遇到小吉祥天劫持神听及小青鸟,小吉祥天见她有些法力,便也将她抓住了。但不想殿下和我随后便至,仓促之间,小吉祥天将国师及念时关在车中,自己变化了神听的样貌。我们当时遇到的那个凶神恶煞的神听,便是小吉祥天。她入淳熙后,摄取念时记忆,知晓她的意图,从中相助,便有了山洞中声势浩大的法阵。臣一时失察,被小吉祥天逃走了。神听一直被她封印在法器之中,已被救了出来。”
      元羡轻点点头,想起麒麟正在演武,不知如今是叫停了还是如何,正欲询问,却又听皇穆道:“小吉祥天如此费心,是因为她不知怎么知晓了,麒麟阙乃是我的手臂锻化而成。北绥想着,一只手臂锻化而成的武器便威风如此,若能将我抓回去,锻化成一具兵器,想必威力更甚。”她说着莞尔一笑:“想法不错,只是她打不过我,带不走我。殿下还疼吗?”
      “不疼的。”
      “是臣疏忽了,当日其实也知道只凭借念时一己之力,无论如何无法成就那一番局面……若非殿下替臣受了那一剑,臣重伤之下,必然不是那小吉祥天的对手,或者已经被抓走了。神听其实漏洞很多,臣……先时啻雷阵重开,便是臣的疏忽,如今又因臣的疏忽致使殿下重伤……”
      元羡拉住皇穆的手,轻轻摇首。他拉着她的手,恋恋不舍,这是他不曾想过的时刻,他为了她负伤,病恹恹倚在床上,她守着自己,一身家常打扮,与自己和颜悦色地说话。“啻雷阵开也好,念时,小吉祥天也好,皆非你的疏漏。这些事,若非有你,后果不可设想。这一剑若是刺在你身上,你我恐怕就都回不来了。”他说完却想到若是崇荣,若那日与皇穆在山洞中的是崇荣,结局必然不会如此。崇荣不会受伤,也会保皇穆无虞。继而又想到他们为什么会在山洞之中。
      是皇穆想要让他更像天君,更像崇荣。天君曾在那里降服过一只獓因。崇荣曾在那里诛杀过一只入魔的朱雀。
      他思及此处,那替皇穆受了一剑的得意,烟消云散。皇穆根本躲得过,麒麟阙护主,不需拔剑,凭借心意便可驱使。想到或者因为自己的多余,她还要受人责难一番,心中愈加羞愧。可他不后悔,总比她可能受伤要好。未来,她也不会再有可能陷入这样的境地,那个人,会将她护好。
      皇穆见他不再说话,以为是伤痛疲倦,端起药,用手在碗边轻触了触:“殿下,药温了。”
      元羡抬手欲接药碗,却见皇穆向前挪了挪,用小汤匙盛了一勺:“殿下伤了手,让臣代劳吧。”
      元羡看着她,呆呆张口,将药一勺一勺缓缓喝尽,皇穆将碗放下,递过一盏茶:“殿下漱漱口。”
      元羡又欲抬手相接,却见她满面笑着,于是就又将手放下,就着她的手,将茶饮了。
      皇穆放下茶盏:“殿下可要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
      “今日晴好,殿下可愿意出去转转?”
      元羡轻点点头。皇穆站起身,俯身探向他的腿,元羡初时不明所以,见她将他双腿抱住像是要往床下挪,不禁大惊失色,蜷着腿向床内挪了挪,羞赧道:“我,我只是伤了手臂……”
      皇穆左臂撑在他腿边,床内光线暗,她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元羡看不清她眼中神情,只看见她嘴角挂着一丝笑。他期期艾艾又重复道:“我只是伤了手臂……”皇穆身上的香气在床上荡漾开,他不免心猿意马,可也不愿意她做这种事,便是他真的伤了腿,他也不想这样。他贪恋和她一切的肌肤之亲,可不愿这般唐突她。
      皇穆俯身撑在床边,他向床内又挪了挪,近乎哀求道:“我自己可以下去。”皇穆抬眸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她向后撤撤,直起身子。
      元羡羞赧着面红耳赤地下床,见皇穆又送来衣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中单,衣服是谁给自己换的?皇穆见他呆头呆脑垂首看衣服,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解释,只将衣服捧着放在床上:“臣服侍殿下穿衣可好?”
      元羡见她柔和地望向自己,轻点点头:“有劳,有劳主帅。”说着伸展手臂,任她为自己穿衣。
      “这样抬手,痛吗?”
      其实很疼,右肩牵动着右侧半边身子都十分疼痛,他却抖声音道:“不疼的。”
      皇穆再没说话,动作轻柔地为他将衣服穿好,束上腰带。她眼眸低垂,神情有一种郑重其事,动作小心翼翼,似乎面对的是什么弱不禁风或者价值连城的珍宝。
      他垂着头贪看她,这个角度,这副神色,不知崇荣见过没有。
      应当是没有。
      崇荣还在的时候,过往记忆中的那个皇穆,眼角眉梢是鲜活的,他时常觉得皇穆活泼,可及至看过了,那个在记忆中的皇穆,他才知道她如今,黯然多了。
      她像是一把生锈了的长剑,剑身斑驳,只余开刃处泛着凛凛寒光,用以上阵杀敌。
      她的五色五感,都被自己关掉了。那份最初吸引他的,懒洋洋对一切都带着些不屑一顾的倦怠,完全是因为对世间万物,都失去了兴趣。他想到不久之后可能的事,既觉得尘埃落定,又觉得万念俱灭。他轻轻叹了口气,将伸手把她揽在怀里的冲动忍耐下来。
      皇穆将他衣襟正了正,抬首笑道:“臣为殿下篦蓖头发吧。”她这话并非征询,说完就牵着他的手引他至镜前坐了,拿起梳子,细细为他梳头,两人再没有话,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垂着眉眼为他梳头的皇穆,心中突然释怀,有这一刻就很好了。
      皇穆知道他在看自己,于是将眉眼低垂,做出一副温婉贤淑模样,却又忍不住被自己逗笑了,不好意思地看向镜子,正与元羡目光相撞,笑得于是更加明媚。
      “我醒来时候听到一阵琴声,是你吗?”
      “是我。”
      “是鹿鸣琴吗?”
      “不是,就只是一架寻常的琴,鹿鸣琴是杀器。”她说着停下来,施法幻化出鹿鸣琴,在元羡面前放了:“其实也可弹奏。殿下会弹琴吗?”
      “会一点,但并不精于此道。弹得不如你。”
      “臣只会几首曲子,弹得也并不好。”
      “很好听的,适才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小阁藏春。”
      元羡轻颔首,垂眸细细端详鹿鸣琴。这琴他遥遥见过几次,知道威力似乎还在麒麟阙之上,谈笑间即可移山填海。细看却觉平平无奇,在坊间也殊无名气,灵枢器兵器谱中连榜都不曾上。他小心翼翼地抬手轻触触琴弦,只听得铮铮金石音,却闻身后皇穆笑道:“殿下不必如此谨慎,此琴,心意不动,没有杀气,就是一架乐琴而已。”
      元羡闻言轻抬手又触了触琴弦,闻到一阵清幽香气,正欲说话,却见皇穆正对着他的头发蹙眉。
      皇穆从来没做过这等事,她也不曾妄想着给他绑一个妩媚多姿嫣然百媚的发髻,但就简简单单地束起来也做不到,一时这里鼓起来,那里松下去,或者眼看着似乎绑好了,发髻却又摇摇欲坠地要歪要散。素日看闻悦她们轻松简单极了,想着虽然未必十分好,但怎么也能敷衍绑好,不想如此艰难。她正自踌躇,却瞥见元羡忍着笑地看着自己。
      她气鼓鼓对着镜子里的元羡瞪了一眼,深深吸了口气,将梳子愤愤插在元羡头上,“臣愚笨,殿下自己动手吧!”
      元羡笑起来:“我也不会的。”
      皇穆丢开手,拖过一个凳子,在元羡身边坐了,闷闷道:“那叫人来做吧。”
      元羡看她小儿无赖,笑道:“我虽不会,但有个束发的法术。”
      皇穆轻轻“哦”了一声,笑道:“天权罩下久了,都忘记这回事了。”她言毕与元羡面面相觑,两人对看了一会儿,她道:“那个法术,我不知道……”
      元羡笑着施法将自己的头发束好,皇穆跳起来道:“我会束冠!我会束冠!”说着选了一支白玉子午冠,在他头上戴了,心满意足地笑笑。
      元羡梳妆好,一手抱着琴,与皇穆步出寝阁。皇穆曾想要将琴接过来,被元羡断然拒绝。两人各怀心事,沿着春阳宫内小径闲散漫步,渐渐行至镜湖,元羡想起那夜的那场大雪,心中微微一滞,看向皇穆,不知她愿不愿意再入金戈亭。
      皇穆察觉他步速慢下来,以为是累了,对他道:“殿下可愿意到金戈亭中坐坐?”
      元羡说了声“好”,蠢蠢欲动看看皇穆的手,自我鼓舞再三,正欲去牵皇穆的手,却不想被她先一步握住。
      两人在亭中坐了,皇穆看着元羡,微笑道:“殿下,可以为臣弹奏一曲吗?”
      “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元羡想想,起手按上琴弦。
      皇穆倚靠在榻上,展目望向镜湖,熏风徐徐,荷香磅礴,想起一句:“去去遗情累,安处抚清琴。”她看着元羡,只觉心满意足。
      元羡一曲弹罢,望向皇穆,她正微笑着看向窗外,暇日晴好,荷花随风而动。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想起适才的疑惑,开口道:“这鹿鸣琴上,似乎有荷花的清香气。”
      “这琴的琴轸,是白荷玉的。”
      “原来如此。”元羡垂首将琴穗捋了捋,把玩琴穗,半晌下定决心,施法召出一个乾坤袋,从中取出一面一尺见方的墨色圆镜,递给皇穆:“这是林天镜。”
      皇穆接过镜子,拿在手里左右看看,想起元羡曾和自己说起过。“便是此物可以修复世间一切法器?”
      “对。”
      皇穆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觉得真是好看,照过之后就递还给元羡。
      元羡却不接,微笑道:“你用它修复营魄灯吧。营魄灯修好后,我们一同,迎回哥哥。我与他虽非同父同母的兄弟,但毕竟有些血缘,也可算作至亲。你……是他的至爱。你我各取些骨肉,取些元神,献祭营魄灯,便可将他迎回。”
      皇穆看着他,半晌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这镜子坏了。”
      “近些时候修好的。”
      皇穆看着他,好一会儿又道:“这段时候,你总回单狐州,是为修这镜子?”
      元羡轻轻点头,思忖一番,抬首郑重道:“我一直爱慕你……此事之后,你若愿意,我在单狐州等你。当然,你若与哥哥在一起,也很好……”
      皇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垂眸将那镜子轻抚了抚:“殿下说,在单狐州等我,是让我做怡王妃吗?”
      “对。”
      “若是选择成为怡王妃,就要回单狐洲,那麒麟殿怎么办?”
      “……建一方骏疾镜?”
      “我声名狼藉,淑妃娘娘若是不同意该怎么办?”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别人同意。而且……别这样说。”
      “殿下愿意为了我,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
      元羡笑笑:“是物归原主。”他看着皇穆,静静道:“我不甘心,也不愿意。但这太子之位,他比我适合。只是我爱慕你之情,不可更改。你心里有我,我知道。你很想他,你很爱他,我也知道。我会上疏请辞太子位,回单狐州安心做怡王。你若愿意,我在单狐州等你。你若做别的选择……”
      他突然笑起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笑,可就是不想作出凄楚之态,不想做出哀求之态。虽然他心里恨不能恳切哀求,但不能如此。他能做的,他必须要克制让自己做的,就是将林天镜交给皇穆,配合她复活崇荣,回到单狐州,安静地等待她的选择。他突然后悔在演武时候对她的疏远,她一定以为他不再喜欢她,移情于别人。可过错已经铸成,多说再无益。他想要说的还有很多,连篇累牍地道歉,述说自己日日夜夜的心心念念,但这些都是徒劳无益的。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眸,不再看她。
      “这镜子,天君也知道。若是至亲之骨,至爱之血果然可成,天君为什么不用自己的骨呢?崇荣回不来。营魄灯,是将损毁的元神在法器内凝结休养,崇荣的元神在啻雷阵中毁了,营魄灯救不回他。强行凝神结魄,所养出的是傀儡。就只是样貌一致,并非本人。”
      “可是我看古籍……”
      “古籍并不完备,记录上为人删改过。此物可使人死而复生,却也只是限于元神并非完全损坏者。好比陆泽,我们无法复活他,也因为寻找不到他的元神。”
      元羡未曾想过自己这段时间声势浩大地忙碌了一番徒劳,所有的情绪和努力都枉费了。错愕之间心下如释重负,随即不禁鄙夷起自己。
      皇穆垂眸看看镜子,抬首对元羡道:“不过依旧多谢你。”
      两人静坐片刻,皇穆站起身,将林天境置于案上:“殿下,臣先回麒麟殿了。”
      元羡默然起身,亦步亦趋相随至门口,皇穆转过身,冲他笑笑:“殿下就送至这里吧。”元羡轻点点头,后退一步,勉强出一副笑容:“那便遵主帅示,送到这里。”
      皇穆看着他,心内不可抑制地软下去,软下去。她看着他,强撑着笑笑:“臣回麒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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