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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鸾驾周章 ...

  •   昙姗歪在榻上喝茶看书,遥遥似听见院门开合声,从阁窗向外探看,良久,见庭蓁从长廊上来,身边未有侍从。她探究心中是否有恐惧,是否有凄惶,一无所获。
      她心中空茫极了,缓缓起身,行至阁门,静静侍立,及至庭蓁近前,她自觉从容地缓缓施礼:“臣见过太后。”
      “典正免礼。”庭蓁将她细细打量一番,笑道:“都说典正病了,本宫看来,典正很是健康。不过清瘦了些,憔悴了些,却也有限。”她说着在榻上坐了,仰首四顾,又将榻几上的茶具看了看,抬手在小桌上摸了摸,捻捻手指,“都说典正将宫人都遣散了,屋内却还十分整洁。”她赞赏地看着昙姗,“抛却别的不提,典正始终体面。或者,这是因为典正自知,此间不会困住你多时?”
      昙姗弯着眉眼冲庭蓁一笑:“娘娘这话,臣不知该如何答对,这不过凑巧,娘娘若是昨日这时候来,这屋子还十分脏乱。”
      “你今年多大了?”
      昙姗蹙眉想想,轻轻摇首:“非臣隐私,只是此事,臣委实不清楚。二三十岁大概是有的。”
      “典正乃是山魅?”
      “臣也不知臣究竟是什么,大抵是那一类,臣自有记忆起便住在一簇竹子旁,饮食不过露水、竹笋。入宫时候,嬷嬷也问过我是什么,我那时候吓坏了,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被抓到清鉴前照了照,他们看我是从竹间钻出来的,就写了个竹妖。其实不是,至少我知道不是,后来,渐渐与王上……”她顿了顿,笑着轻摇摇头:“后来因王上找人细细探究过,才知是魅,却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种魅。”
      “本宫听说的,是典正乃山中美玉,受日月滋养,吸纳山地灵气渐渐修为女身。”
      昙姗笑起来:“臣幼年时常遭人唾骂,说臣乃是山中污秽之气凝结而成的脏东西。”她垂眸把玩着腕间的玉镯:“这套说辞,想必很快就又会流传开来。”
      庭蓁微微一笑:“这屋子,顾典正住了多久了?”
      昙姗略一思忖:“有十九年了。”
      庭蓁点点头,“这屋子何其有幸。”她看着昙姗,笑道:“这寻常一间宫室,却能见证我征和最智慧女孩子十九年间的杀伐决断,倘若这其中一砖一瓦略有慧根,假以时日,也必会修成一方枭雄人物。典正从来礼数周到,本宫来了这些时候,为何连一杯茶水也没有?”
      昙姗适才就觉得有些古怪,哪里不对,原来是不曾奉茶。但想也知道,她不是来喝茶的,她也没兴致为她啰嗦,只敷衍道:“太后,臣这里,茶也不好,水也不好,恕臣慢待,就不给娘娘奉茶了。”
      庭蓁蹙眉不悦道:“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典正不必自谦了,本宫十分想尝尝此间茶水的滋味。”
      昙姗见她如此说,只能无可奈何起身,行至茶案前坐了:“娘娘稍侯。”说着用金龙头取水,将茶煮沸,细细泡了,洗了茶具,双手捧着送给庭蓁。
      “听人说,你对时珣,并不做这等侍候的事。”
      昙姗细想想,素日这些事其实没少做,但不欲与她争辩,只笑道:“臣是谋士。”
      庭蓁点点头,轻声笑道:“军师。”
      “娘娘今日来,是来问先世子之事的吗?”
      庭蓁轻摇摇头:“不是的,何必明知故问。况且,你们只是推波助澜。我这里有段近些时候的视卷,想要邀你同看。”说着施法在眼前展开一卷画轴。
      时珣着月白色圆领袍,含笑在一丽妆女孩面前坐了,那女孩面上还有些稚气,手指绞缠在一处,看着十分紧张。时珣柔声道:“公主适才说想去看谁?”
      “妾在淳熙时候,曾听闻,王上身边有一位……与王上知己的姐姐……妾想择日前去拜谒,不知是否可以?”
      昙姗认出,那女孩,便是□□下降于征和的茵畅。
      时珣拉起茵畅的手,与之十指交握:“公主乃是下降于我,如何以‘妾’自称?”
      茵畅怔怔看着时珣,忐忑挤出一张笑脸,紧张道:“妾……母亲曾叮嘱,对王上,要千万恭敬,不可自恃身份。王上适才称妾为公主……妾并非公主,只是区区一位翁主,还是被人……退过婚的。”
      “婚姻事,讲究缘分。公主……”时珣伸展手臂揽住她:“公主既以公主身份下降征和,便是公主。我们再说回婚姻,婚姻讲求缘分,退婚并非是公主哪里不好,只是缘分不到。”他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在美人靠上坐下,茵畅带着些羞赧,僵硬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公主适才所说的,明日想要亲自拜谒者应当是典正昙姗吧?”
      茵畅抬眼窥探着他的神色,那张脸上看不出喜怒,这让她越发紧张,可话已出口,只能顺势而下,她轻点点头,小声说了句“嗯”。
      “她不过是一名寻常宫人。如何称得起公主一声‘姐姐’,更遑论是我的‘知己’?她曾是一名夜间提铃高叫‘平安’的宫人。一日风雨大作,她被我母亲听到……”他长长喟叹一声,侧首在茵畅额上轻吻了一下,“可惜我母亲没有见过你,她一定会很喜欢你,你也会喜欢她的。她特别温柔,特别美丽。那日她在雨中巡夜,母亲听到了,与宫人说,这声音听起来是个很小的女孩子,外面那么冷,这小女孩如何受得了。于是叫人带她入内,叮嘱他们给她换份差事。昙姗很机灵,说自己没有名字,请母亲赐个名字给她,适逢昙花那夜开,便起名叫做‘昙姗’了。”
      “‘昙’,乃昙花之意,那‘姗’?”
      时珣微笑道:“那夜的昙花开得特别迟。”
      茵畅轻点点头。
      “你若想要见她,我让她来拜见你,不过没有必要,她只是名下贱宫人,如何值得公主折节相见。”
      茵畅柔声道:“既不是王上的知己,那妾便不见了。本想着,她是王上心爱之人,应当前往拜谒。”
      时珣轻蔑笑笑:“这话有个缘故,那时候,大家都想往我府中送人,于是拿她做个幌子,在外散布我极宠爱倾心于她,以此回绝众人。”他说着极亲昵地与茵畅额头相触,“我说的话,公主必然不信,可我幼年就曾在淳熙的宫宴上见过公主,我对公主,一见钟情,心中所属许久。当时听到公主与别人有了婚约之时,怅然许久,不想居然有这等运气,能够迎娶公主。”
      茵畅诧然抬眼,满面不可置信:“王上,见过我?”
      时珣微笑着点头:“见过好几次,但那时候,我自伤身份,自惭形秽,不敢攀附。”
      茵畅怔怔看他:“王上不是哄我?王上说的是真的?”
      “公主是不是有一件粉红色的衣衫,上面绣着很多荷花?还有一条芍药形制的金璎珞项圈?”
      茵畅眼中渐渐盈出泪水,她一边笑,一边用袖子将泪水拭了,哽咽着连连点头,环抱住时珣,将脸贴在他胸口:“王上……”
      庭蓁起手将面前画卷收起,饶有兴致地看着昙姗。
      昙姗转首看向太后,微笑道:“娘娘。”
      “你似乎并不难过。”
      昙姗想了想:“为了那句‘下贱宫人?”
      “这段话,有人告诉过你?”
      昙姗笑着轻轻摇首:“今日第一次听到。”
      “难不成,你竟不爱他?”
      昙姗郑重道:“爱的,这许多年间,臣不仅仅只是爱恋权势,也爱恋时珣。娘娘如此说,是因为,臣不伤心?”她停下来想了想,“时珣对我的爱虽有限,却也并不这般轻视于我……或者他心中果如所说的那般也说不定……”她笑起来,“那这些年,当真是十分委屈他了。”她言毕再未说话,垂眸把玩腕上金镯。
      “你曾真心以为他会封你做君后吧?”
      昙姗歪着头认真回忆,半晌颔首道:“是。”
      “你听闻他将迎娶□□翁主之时,失望吗?”
      “有一些,但我早些年一直预备着会有一位来自君上赐婚的夫人。”
      “本来是有一位,但被你们设计着将她嫁给了君上。”
      昙姗笑起来:“铣美人之事确实是非常顺利,但臣确实也准备好了,若是无法推辞,就迎她进门。所以□□下降翁主,臣虽失望,却也有限。”
      “你只是没有想到,时珣心中一直爱着皇穆。”
      “娘娘,依臣拙见,这事并不尽然。他对皇穆其实爱慕有限,他不过是觉得那样的相貌,那样的身份才配得上自己,为这份配得上,当局者迷。”
      “那么典正以为,时珣其实深爱典正?”
      昙姗静静一笑:“臣不知道,不敢妄言。”
      “典正可知,今日本宫,来此处,所为何事?”
      “想必,是处置臣。”
      “典正不害怕?或者是因为时珣,心如死灰?”
      昙姗笑笑:“怕的,怎会不怕呢,娘娘从廊上来的时候,臣正看见,心下当时是惊惶的,有些不甘,却又觉得,合该如此。”她说着抬起头,郑重其事道:“娘娘,先世子一事,臣很抱歉。”
      庭蓁静静看她,良久怆然一笑:“是那孩子自己先失了活着的意志。我初时自然将原因都归到你们身上,视你二人为罪魁祸首,可便是悲痛最深沉之时,也知道你们只是推波助澜。始作俑者,不管是不是我,一定不是你们。本宫此来,是送典正出宫。门外有一辆宫车,可将典正送出宫去,宫外备有一匹龙马,典正擅马术,逃离此间,九州四海,便任由典正驰骋。本宫听说靖楚的小公子有意收留,日后两国若起争端,还请典正念着旧情,对征和,留些情。”
      昙姗微微蹙眉,满面诧然。
      庭蓁见她那张一直古井无波的面庞上终于现出些波澜,心满意足地一笑,缓缓道:“我们常说人心贪婪,嘲笑凡人寿数不过百年,屡有与天抗争之语。可我们这些神仙,难道就不贪婪吗。我难道不知道他资质驽钝不堪大任吗。其实若做个逍遥公子,闲散的富贵王侯,他会对他很好。可我不甘心。”
      她微笑着轻轻摇首,叹息道:“那是我的儿子,那是我日夜祈盼,终于得到的孩子。倘若是个女孩儿,我或者不会生出妄念,将他一步一步推至深渊。我依旧憎恨你,恨不能亲手将你寸磔。可你与我而言,还有更重要的用处。你如今所受的这些报应自然是不够的,但也是我能见到的极限了。你心心念念爱了这般久,为之用心谋划,殚精竭虑的爱人,羞辱你,欺骗你。于你而言,还有比这更疼痛的报应吗?而你逃离此间,在别处好好活着,为别人绸缪,未来甚至还大有可为,这是我能想到的,用你,对他所能做的,最大的报复。我原本以为时珣果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她轻蔑地笑笑:“太蠢了,和他的父亲一样蠢。皆迷恋□□的公主……你走吧,时珣会有多痛苦,我们拭目以待。”说着起身:“本宫与典正,未来或者还有相见之时,还请典正,千万保重。”
      昙姗也站起身,略一思忖,开口道:“娘娘,臣此去,恐怕王上会对娘娘不利,臣有一事,或者可使娘娘,从容些。”
      太后挑挑眉毛,复又坐下:“还请典正指教。”
      “不敢,娘娘可曾听说,誉王既鸣,当年为了一名蛟女,逃了皇穆的婚事?”
      “听说过。”
      “那名蛟女,便是臣。当时臣变幻容貌,与之往来,哄骗着既鸣,弃离了皇穆。”

      “她行至哪里了?”
      “如今已近矣协边境。”
      时珣笑起来,轻摇摇头:“不自量力,命人将她送回来。”言毕却又顿了顿,“矣协如今的守城将领是谁?”
      “召匀。”
      时珣闻言霍然起身,转首道:“立即布设一面去矣协的骏疾镜,点一队人马。”说着至弓架前,取下虎耽石弓,又命人背了箭囊。
      一行人急匆匆至矣协时,昙姗已出城门。时珣一面命人将召匀捆了,一面驾龙马出城。
      风从耳边烈烈而过,闻得到草木清香之气。金乌西沉,余晖却依然炽热惹人心烦,时珣纵马疾驰,远远看到昙姗,心中紧绷着的情绪松弛下来,却又遥遥望见不远处一队人马立于边境。他计算着距离,知道自己追不上了,于是张开弓箭,笑着弯弓瞄准昙姗背心。箭射出之时他右手偏了偏,箭羽擦着昙姗的左臂没入草中。他心内一沉,只觉如坠寒潭,收敛心神重新弯弓搭箭,复又射出一箭,这一次,偏离的更多了。
      昙姗回头遥遥看了时珣一眼。
      时珣觉得,她冲他,怜悯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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