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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心念 ...

  •   “陛下要写些什么?”我轻声问着。
      “这修缮好的骊山行宫尚未题有匾额。工部请旨了好几次,要朕亲题一匾。不如今晚,我们就一同写了,如何?”陛下容色平静,想来已从刚才的不悦中抽离开来。
      “好啊!臣妾这就去研墨。”我终于放下心来,取了纸张平铺起来,又把上好的玉珏墨细细研磨。
      不一会儿,陛下酝酿起精神,将要提笔。忽然他看我在一旁,便顺势拉我一坐,说道,“惠儿,来,你写,朕看看,这些日子,你的字可有长进了?”
      “陛下……这,这怎么行?就算有所长进,也不能替陛下题写匾额啊。”我毫无准备,自然有些惊异,连声推脱起来。
      “这有什么?再说,有朕在这儿,你还怕写不好吗?”陛下微笑着,很有信心地看着我,鼓励道。
      “那……臣妾就写上几笔,就当为陛下助兴了,却是万万用不得的。”我见他真心让我提笔,自是不好拂了他的兴致,便端坐其中,准备写起。
      其实,我已练习陛下的行书多日,以往和兕子一处时,也常常研习飞白。我实不擅长,可兕子却一定要我相陪,没办法,也只好用心揣摩飞白之道。
      这题写匾额之字,还不同于旁的碑帖,最求笔力遒劲,干净明快,且必得飞白“枯墨”的技法做点睛之笔。可惜,我虽明白道理,却是很难写得出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在纸上写下一幅,自己当然也不满意,便侧身望着陛下,向陛下求助起来。
      他会心一笑,“惠儿,你紧张什么?放开胆子去写。下笔时要心无旁骛。杂念多了,最多只能工整,连得体也不及。来,再写一次。”
      “嗯。”我点了点头,知道陛下之言切中要害,又见陛下宽厚的身躯在我身后,不禁感受到一种安心和淡然。我定了定精神,提笔又是一幅。
      他面带表扬的神色,“这回好些了,写出了一点儿朕的味道。惠儿,其实不必如此拘泥的。记得朕从前就和兕子说过,习朕的字,形似只是小节,真正求的是神似,是笔意,是和而不同,是采朕之长,却又能见己之势,才是最要紧的。”
      “陛下所言极是。臣妾从前也是这么想,可是后来,下笔之时,亦是念及陛下之时。难免更求形真,倒忘了习书的本意。让臣妾当好好想一想,再来。”我一面轻声地解释,一面琢磨他用手指在空中划出笔力的痕迹。
      “嗯。这就对了。今日不说旁的。朕就在你身边,咱们一起,把这幅字写好!”陛下坚定地鼓励着我,比我自己还要相信我。
      “是!”我自然也不能辜负陛下,内心也强大了起来,不再顾忌其它,只想把这匾额写出最好的感觉。
      无奈这非数日之功,再一幅、再两幅……陛下左右评点,始终不能满意。当然,我亦知道每个字的问题所在。有时一点浮于浅表,有时横竖缺少稳固紧实,有时一捺并无精干锐气……
      陛下一直很有耐心。我定了定神,终于回到一种原初的感觉,只将陛下教与我的反复揣摩,不再闪过什么杂念。
      “嗯!这幅好了很多了!”陛下指着我刚刚写就的一幅,品评起来。“只是这飞白枯墨的技法,‘若断还连,疏而不空’,的确有欠纯熟。此处若不流畅,便不能气势恢宏。”
      我只得不好意思地承认起来,“真是一点儿瑕疵也逃不过陛下的眼睛,可是臣妾真的已经尽力,恐怕今夜也是不能有所精进了……”
      我尚未说完,陛下便悄然来到了我的身后。他忽然如从前一般,握着我的手,两个人的气力更是合成一处,紧紧地运送着笔端。
      “惠儿跟朕心有灵犀,如此运笔,自是浑然天成。”
      我心中一暖,见他已提起气韵,便更加专心起来。我跟随他的节奏,一笔一划地行走在纸端。他毫不拖沓,似乎从不觉得还在用我的手运着笔锋。他那般流畅、利落地题写下去,不一会儿功夫,“汤泉宫”三个大字便印在纸上。
      他将笔置于桌案,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怎么样,惠儿?”
      我还未从刚才的奇迹之中舒缓过来,听他一问,方才忍不住地送上我心悦诚服地夸赞,“陛下这‘汤泉宫’三字,笔力遒劲,骨骼雄奇,飞扬洒脱,实在是绝妙。若以此制作匾额,怕这宫殿也会因陛下的御笔而流传千古呢。”
      他笑了,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如此舒心的笑。他又进而题写“贞观十八年御制”几个小字,愈加完美。这一夜转眼过半,时光仿佛凝滞,不,许是倒流吧,让我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一个身在行宫的夜晚。
      近日长安递送而来的奏表有不少关于太子李治。一些大臣善于逢迎,称太子办事勤谨,德才均可堪任。但也有性情耿直之人——如刘洎,直言太子在几件涉及外邦礼仪、州府官吏的政务中,即刻并无见地主张,反而十分依赖房玄龄等重臣出谋划策。
      我一早听陛下说过,刘洎仰慕魏征,愿做谏臣。他事事留心,且有理有据,对太子要求严苛些,似乎也并不为过。陛下并未怪罪于他,亦称赞他忧劳国事,其心可嘉,但那一日,我分明记得陛下曾有半日忧心忡忡。
      自那以后,陛下似乎又悬起些心来。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一层淡淡的阴云又笼罩在陛下的心头。我所能够察觉的,应该是他的心事仍然围绕着太子——毕竟,这是他长久以来最放心不下的。
      那一日,行宫落雪,我独自一人在房中读书。忽然雪落得紧,竟有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这是长安所不曾有过的,我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起身立在窗前,欣赏这漫天飞舞,却又静谧天成的景象。
      只见王德匆匆从门外进来,还未掸落身上的雪,就连声说道,“充容,陛下传充容到汤泉宫去。”
      若是寻常传召,亦不必王德亲自赶来,我好奇一问,“这么大雪,劳您亲自赶来,可是有什么事发生吗?”
      王德倒不隐瞒,“哎,充容应该也看出了,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心中烦闷。今日与几位大人议事,原本好好的,要一处赏雪、用膳,也传了曹婕妤来侍宴。可谁知,陛下才听了半首曲,就十分不悦,先是撵了曹婕妤下去,后来几位大人也匆匆散了。这不,到现在也不得舒缓,老奴这不就赶着来请充容过去。”
      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又问,“晋阳公主百日祭礼已过,宫中宴饮歌舞便也不算逾越。陛下为什么会突然不悦呢?”
      “说得是啊,那曲子也就是寻常歌舞而已,怕也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对了,前日是废太子承乾的生辰,陛下嘴上不说,心中恐怕也会惦记。”
      我明白了,想来多半与此有关。我一面向王德称谢,一面披了氅衣出门,同他一路向汤泉宫中走去。
      陛下端坐于御案,目色深沉,手中执一卷奏疏,似乎正看得认真。
      “拜见陛下。”我向陛下行礼。
      “你怎么来了?”陛下眉眼未抬,看样子,他的确心绪不佳。
      我静静地侍立于殿中,看他一时并未理会于我,却在案几上翻弄起奏疏来。我走到陛下身边,轻声询问,“陛下可是在找些什么?臣妾帮陛下找可好?”
      陛下未曾回答,而是仍旧翻来翻去,不停地叹气。我瞥一眼那些奏疏,大多都是自长安呈递,且经由太子等人批阅过的,并无各地州府的直报。我猜想,陛下心中牵挂承乾,又不好流露,因此想看看是否有黔州一带的奏报,好寄托些心情。
      但我亦不好明说,眼见陛下手中停了下来,便为他奉上茶盏。
      “听闻今日宴饮之时所用乐曲不合陛下的心意?”
      陛下喝一口茶,懒懒地说道,“兕子才去不久,朕也是无心宴饮。躲不过的倒也罢了,可不知为什么,从内教坊来的曲子,总是让朕想起些什么,让朕心烦。”
      “一曲不好,便命他们换一曲就是了,陛下怎么看起来却心事重重呢?”
      陛下皱起眉头,叹道,“人若时常苦恼于琐事,百思不得其法,就容易沉迷于歌舞,乱了心神,终酿成祸。可是,为历练心智,精于治国,便怨及都是曲乐之过。如此自相矛盾,若要锤炼成才,难道要朕撤了内教坊不成?”
      我听此陛下此言,大有惋惜昔日承乾之意,又担心今日之太子是否也终有一日耽于享乐,辜负期盼。于是更知他的心结所在。
      “陛下,这当然不必。燕乐承于周礼,也是大唐礼制所在,不可偏废。臣妾曾经听闻陛下论及乐事,言‘舞蹈安徐,以象文德洽而天下安乐也’,都是陛下的功劳。”
      “你说得不错。只是,朕每每想到,从前……”
      陛下似乎想要念起承乾的名字,但终究又不曾说出口。帝王之难啊,承乾今遭流放,是国之罪人,且又立有新太子,若他还常有念及,岂不是会令朝野不安。
      我知他心中挂念,哪怕有一点承乾安好的消息也好,哪怕只是告诉他承乾如今已安然于布衣生活。
      “陛下,臣妾曾读嵇康《声无哀乐论》,其中有一句,‘悲欢之情,在于人心,非由乐也’,臣妾深以为然。可见并非是乐曲的过错,而是陛下今日心境不佳的缘故。”
      陛下轻轻点了点头,未曾答话。我便进而又道,“既然陛下不喜内教坊之作,臣妾前日得了个新曲,不如寻个熟练的乐工来,为陛下清弹一曲如何?”
      陛下听了很是好奇,“惠儿。你从来不在歌舞之上用心。怎么,也要给朕献乐不成?”
      “陛下,臣妾的确不懂燕乐之道。只是那日偶尔听到,觉得十分新颖。也想请陛下听上一听,看究竟如何。”我轻摇陛下的衣袖,想要他能够答允。
      “好。那便传唤来一试。”陛下自然有些狐疑,看我颇有诚意的微笑,便也不曾推辞。
      我忙命宫人去唤内教坊一名琵琶乐手,命她将那日所得的曲谱依样弹来。她身着乐工服制,先向陛下行礼,然后跪于珠帘之后。
      很快弦音响起,那乐声与寻常宫中助兴的曲目都不相同,竟是少有的轻柔清澈。一瞬间,琵琶声点拨心境,让人如临一片开阔之地,时而质朴淡然,时而意境幽远,时而如细雨落清潭,时而如飞花入玉幕……
      陛下听得入神,不由地双目禁闭,感受着其中的旋律,想来他已然尽得曲中的深意……
      一曲将毕,陛下久久不能回神。我早已让那乐人退下,复又回到陛下身边。
      “惠儿,你从何处得来的曲谱?”他轻声地问我,目光里仍然透出那份深远幽静。
      “陛下这样问,其实心中已然明了。只是不知此乐之中所诉的心声,是否能让陛下得以安慰?”
      陛下点了点头,轻抚着我,“朕终于能放心了。惠儿,你总是能用最好的法子,让朕觉得舒服些。这么些日子,心中的这一块石头,也总算落了地。”
      我知自己已为他舒缓心结,也是轻松,“陛下,天高地远,却是安宁之所。异土风情,更是灵感才华的乐土。何况,思念与感怀亦在曲中,陛下真的可以安心了。”
      陛下不再言语,只是将我轻轻地揽入怀中。我感受着他的相拥,好像自己是如此那般地贴近他的心事。
      这曲子,正是姗然前些日子辗转托人送到我手中的。我知黔州与长安路途遥远,且按律不得私通书信,传递物品,便与她约定,让她采黔地之韵创作新曲,也悄悄叮嘱她,可在曲中暗含黔州生活之状,好让牵挂他们的人安心。
      姗然果真有此才华,身处贫瘠之地,日夜劳作,仍能作此新巧的旋律,疏而不漏。让通晓音律之人,一听即知其中的安好、淡然。这怎么不是一封最好的家书,能给陛下以无边的宽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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