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8、犯颜 ...

  •   汤泉宫的早春似乎来得要比长安早些。此处地暖,细草已幽微地泛起青绿的颜色,空气中也弥漫着蓬勃的气息。而早春最忠实的信使——山桃,也已悄然冒出了枝头。
      李祐,这个皇室的叛儿,自然不能拥有一个体面的周年祭礼,恐怕连铭记之人也不多。我也只能在心中悄然忆起他的形容,在夜晚宫室的窗棂外,为他焚香一柱。
      前些日子,太子遣人向陛下送来吏部年察的结果,请陛下御批。我只见陛下蹙起眉头,捏着这份奏议好一番凝视。
      其它倒还好,中书侍郎岑文本之弟校书郎岑文昭,也在降职外放之列。理由是岑文昭喜好宾客,曾于长安酒肆放荡不羁,有损体面,且倚仗兄之高官,德不配位。
      此事并非重罪,且岑文本为重臣,吏部一般都会看其颜面,遮掩过去。可如今却不知不觉,经吏部、中书省、监国,最后经由太子而呈送陛下,似成定局,还大有将其弟之祸引向岑文本之兆。
      陛下觉得蹊跷,派亲信回长安查问。岑文昭的确不拘小节,但这些名目也是可大可小。很显然,岑文本从前偏向魏王李泰,朝中早有与他不和之人,想借此对其发难。
      陛下召岑文本入殿详谈此事。他涕泣陈情,愿将其弟降职外放,只是家中老母疼爱幼弟,不舍远离,恐老母命不久矣。
      陛下原本心中有数,听他一言,倒顺水推舟,“闻卿素来孝顺,且多年位居中枢,从未因私废法。朕相信卿之所言发自肺腑,亦相信卿弟非放浪之人。若朕同意将其外放,则群臣会以为卿急着开脱弟之所累,反而授人以柄。不如就留在长安,降职半级,小惩大戒,不负卿多年兢兢业业之功。”
      岑文本固然感激涕零,深谢陛下信任,但陛下心中似乎仍有顾虑。我原也想不明白,直到有一日偶然听到陛下与王德随口谈论,方才有些门道。
      贞观一朝,朝中虽无朋党,但仍有亲疏。太子毕竟年幼,国事难决之时依赖重臣颇深,而应付重臣相争之时又难免受其左右。岑文本兄弟之事,焉知不是有人想借太子之手弄权,想要趁机削弱对手?如今陛下居中坐镇,尽识权臣伎俩,而太子将来又当如何呢?
      我亲眼见陛下一夜踱步,想是思虑得深沉。他命我找寻一卷誊录好的官员名册,看那卷页已经泛黄。我瞥见那是贞观元年陛下登基之时勋贵功臣的受封名单。
      陛下让我多点起几盏灯烛,许久不语,只是仔细翻看。一人一人,指尖碰触着他们的名字,又细细思量起来。
      这还不够,陛下又让我找出一卷从屏风上印下的拓片,有些残损。我很好奇地问着陛下这是何物。陛下说,这是贞观八年政绩优异的数位官员所上谏章。他他为提醒自己人尽其才,虚怀纳谏,便命人刻印在立政殿书房的屏风之上,不时观看。
      我知陛下在为朝局中的隐患担忧,只是事关国政,亦不好多言,只能于一旁服侍良久。
      感念陛下为太子用心良苦,陛下只说,“未雨绸缪,总好过木已成舟。”
      隔日起,陛下便下旨调派了不少朝廷官员。封岑文本、马周为中书令,升谏议大夫褚遂良为黄门侍郎,入中枢。太子所呈的吏部考察名录,陛下稍作调停,亦如数任用。只是几处要职上,增补几位背景清白、年轻有为的官员加以历练。
      原来,陛下不令长孙无忌留在长安辅佐太子,也有深意。他们甥舅本就亲厚,朝中有些微词。陛下有意将两人分开,既不使长孙无忌有权倾朝野之嫌,又不让太子养成凡事过于依赖的习惯,以此来保护二人。
      我暗自敬服陛下见微知著,游刃有余。这治江山的高妙所在,恐怕只有陛下最是明了。在外人看来,这些举动合乎情理,又耐人寻味。而我却有一种更深的感觉,陛下并不曾松过一口气,心中反而因这不停的人事更迭愈发千沟万壑。
      这几日,朝中发生一件大事。陛下正在汤泉宫中议事,我在侧殿之中等候,原本要等陛下忙完后一同品鉴字帖。谁知我等了很久,仍然不见陛下回来。我便只身向前殿走去,想看个究竟。
      远远的,就望见陛下正在玉阶之上大发雷霆。我看一个脸熟的内侍站在廊下,连忙问他:“陛下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那内侍倒不曾遮掩,“这……哎,告知充容倒也无妨。不过这次,陛下可真是动了大怒。”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陪伴陛下日久,还从未见过陛下在朝堂之上有如此生气的时候。”
      “哎,充容可听说了陛下前几日要看本朝起居注的事?褚侍郎因循祖制,执意不肯。陛下可能本来就有些火气。”
      此事我倒也曾听闻,但当时陛下还以褚遂良为史官耿直不阿而称赞了他。
      “不看本朝起居注,是历代帝王必得遵循的旧例,为的是史官能真实记录一朝君臣的言行,不必畏首畏尾。褚侍郎做得对,陛下自然接受。那今天又是为了什么呢?”
      “充容说的是啊。本来陛下也就罢了。可不知是谁告诉陛下,说当年魏征大人将他对陛下的规劝谏诤之言悉数抄录下来,编篡成册,交给了褚侍郎,居然有五卷之多,说是为撰写起居注之便利。陛下原本不信,今日传了褚侍郎来问,谁知真有其事。陛下看到褚侍郎呈上来的五卷谏言,就,就立刻龙颜大怒……”
      我心下一沉,这恐怕不是一件小事,正触了陛下的逆鳞。果不其然,还不等那内侍再说下去,陛下已然抬高了声调,语气中满是怒火,连我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
      “朕原本还不相信,竟然真有此事!魏征将他谏诤朕的言辞都交给你,怎么,他想留下一个忠臣之名,再给朕安上一个昏君之名吗!”陛下将那卷册重重地抛掷于地上,忍不住大声斥责。
      褚遂良亦是无奈,只好伏地叩首,“陛下息怒……臣想魏征此举也并无它意,只是为了让臣撰写起居注能更准确……”
      陛下拂袖打断了他,“胡说!这分明是魏征沽名钓誉!他不顾朕的声名,将朕置于何处?真是罔顾了朕对他的信任!传令下去,推倒魏征的墓碑,魏家之子与公主的婚事就免谈了!还有,将魏征全家都给朕赶出长安,回老家去吧!”
      “陛下息怒……”众臣皆跪,为魏征求情。
      长孙无忌虽与魏征不甚亲密,但毕竟同僚多年,便带头劝说起来,“陛下,魏征已逝,他又对贞观之治有大功。纵然过错,陛下如此处罚,是不是太过严厉了?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并未听从劝阻,径直数落,“魏征在时,给朕举荐了两个人,一个是侯君集,说他有宰相之才,一个是杜正伦,也才堪大用。可结果呢?侯君集谋反,杜正伦也参与蓄谋。朕当时就怀疑魏征有结党之嫌。今日再看,他不但结党营私,还沽名钓誉!朕容忍了多年,今日便是忍无可忍!”
      众人听了,知道圣心所向,再也无人敢劝。
      陛下连声训斥,“还不快去!”那执事之人领了旨意,便匆匆而去。宫中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陛下喘息的余怒,还有大臣们的颤抖,和脊梁骨处冒出的冷汗。
      我亦没想到陛下会有如此严厉的处置,何况还是对已故去的重臣。陛下这是怎么了?处事竟是和往日的宽仁大相径庭。
      我心中转着陛下刚才的神色,他如此这般发怒,无人规劝,可此举实在不妥,势必给陛下带来非议。要如何收场呢?我总觉得我应该要去劝谏陛下,可圣旨已下,不出今日,我应该就可以听到那墓碑轰然倒塌的消息,再也无法转圜了。
      陛下拂袖而去,众臣退下。我亦不得其法,想着先回房中,待陛下心情缓和些,再找机会向他提起。
      谁想我还没往回走了几步,就见王德匆匆追了上来,“充容,你怎么在这儿?陛下刚在朝上动了怒,又不见你在殿中迎他,更是满心不悦,叫老奴来寻了你快去。”
      “是我疏忽了。”我没有想到陛下会这般急着召我,连忙跟了王德一路回去。他叮嘱我务必小心,我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怀着忐忑步入殿中。
      “臣妾拜见陛下。”我向陛下行礼。他正在踱步,长袍的一角来回扫出飒飒的风声。
      “你到哪里去了?朕不是说了,让你在这儿等着吗?”陛下提高了声音问我,显然他余怒未消。
      “陛下……是臣妾的错。臣妾知陛下今日于朝上动怒,想着先去为陛下取些去火的甘露梅子茶来,不想陛下却先回来了。”
      “你都知道了?怎么,看这样子,也觉得朕不该处置魏征吗?”陛下见我勉强,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心思,竟然比我还要直接。
      “臣妾不敢……”我连忙低下头来。其实刚才入殿之时,我已想过,既然来了,还是打算跟陛下劝谏一番的。但不知为什么,看到他那凌厉的目光,我是真的胆怯。
      “你嘴上说不敢,心里恐怕不这么想吧?魏征一生有多少次忤逆朕的时候?人都死了,还不忘要给朕留下骂名,真是忍无可忍,尤嫌不足!”
      我脑海中浮现起从前与魏征不多的几次见面,又想到那年去魏府探病的情景,实在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难道真的为留一个空前绝后的身后名吗?这始终令人难以置信。
      我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着,“陛下,也许这并非魏征的本意,再说,人已故去,入土为安,陛下的处置是不是太过严苛了?”
      “惠儿!”陛下板起脸孔,愈发不悦,“朕召你来,不是来听你数落朕的!这件事,朕不想再提。”陛下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犹如警告。
      “是。”我一面欠身应答,一面在头脑中幻化出一个熟悉的画面。陛下正在气头上,我原也不敢太逆着陛下的意思,可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刻,我却如鬼使神差一般,没有更好地控制自己。
      “陛下,臣妾想起,贞观初年,魏征在朝廷之上惹恼了陛下,陛下回到宫中直言要杀死魏征。长孙皇后听闻,便换了朝服出来,劝谏陛下说,‘恭贺陛下,得此贤能、公正、刚直之臣,都是因为陛下也有宽大的胸襟,有容人之量,君明臣直,怎能不值得恭贺呢?’
      还有昔日长乐公主嫁妆数倍于长公主之事,也因魏征谏诤而停,长孙皇后厚赐绢帛钱缗于魏征,言‘早闻你的正直,今日终于一见,希望你能一直正直下去,从不违背本心,才是陛下之福’……”
      “够了!你是想效法长孙皇后来劝谏朕吗?!是不是朕素日太过宠你?竟如此大胆。”谁料陛下听了更加恼怒,连我也一并斥责起来。
      我心中一惊,连忙叩首在地,告罪起来,“陛下……臣妾不敢效法皇后。只是想到昔年皇后朝服劝谏之事,与今日十分类似,想求陛下念及旧事旧情。况且陛下亦说过,贞观之治,魏征居功过半,本是千古君臣情谊的佳话,而今陛下重责,臣妾恐怕此举会给陛下增添非议。”
      陛下并未理会于我的陈情对错与否,倒是对我以长孙皇后为鉴之事更为不满。
      “效法皇后,你且不能!何况皇后昔日昔时,从未质疑过朕的旨意。你身为后宫嫔妃,竟敢置喙朝政,你……”
      陛下指着我,重重地拂下衣袖,斥责从天而降,我强忍着眼泪,却无法辩驳什么,“陛下,臣妾真的不敢与皇后相较,更不敢干预朝政,只一心为陛下圣名……”
      “不要再说了!朕念你素日伺候朕还算勤谨,又是一片赤诚之心,暂不追究!你且回去闭门思过吧。若有再犯,朕绝不轻饶……”陛下高高在上,无尚威仪,更是抬高了声调,说得斩钉截铁。
      “臣妾谢陛下恩典……”我叩首下去,声音怯怯,不敢看他盛怒的脸庞。
      我起身退出殿外,委屈的眼泪才终于崩溃而出。今日也许是我的错,是非曲直无论如何,都不应我多言。但我的难过却比这些更加深刻——
      不是因为他不听我言,更不是因为他重责魏征,而是因为在他心中,我永远都不能和长孙皇后——哪怕仅有一丝一毫地相较。她可以直抒胸臆,规劝丈夫,而我,哪怕一心只为他着想,锦上添花可以,稍有犯颜便是大错。一切只因在他心中,我从来都没有过这种资格。
      这么多年了,我自以为同他一起历经了宫廷的种种磨难,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可终究仍然只是如此吗?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洇湿了我的衣衫,夜晚的衾枕,还有悄然疼痛的心。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