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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汤泉 ...

  •   贞观十八年。元日朝贺刚过,陛下便启程驾幸骊山温泉行宫。
      这些日子,陛下的身子已经见好。可毕竟一场大病过后,损伤元气。恰有工部回禀温泉行宫已修缮一新,陛下便答允前往行宫小住一阵,调养身体。
      朝中事务自然悉数交由太子并房玄龄等一同处置,也是有意陛下考量太子的治国之才。
      行前,太子曾与我偶见。数月下来,他的神情也不似从前一般清澈无忧,毕竟自打陛下病了,他便担起储君之责,分担国事。
      我叮咛他也勿要太过劳累,他只道,“今日方知昔日大哥承乾之难。”
      我微笑而望他,想要宽慰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告诉他不必想得太多,只要心怀仁善与正义,便可放手去做。
      他不曾回答,略作犹疑。我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推脱不言,只说一种直觉,令他有时难安。
      我倒想起前些日子陛下偶尔抱怨过几声,太子处理些许事务柔善仁弱,不具杀伐决断之气度,如何能守住社稷?若能有吴王李恪的才干就好了。这些话怕是也传到了太子的耳中。
      我明白他的为难,只有鼓励他,“殿下自有殿下的好处。如今国泰民安,若要贞观之治延续下来,惠及后代子民,重在守成,而非拓土,更无需权谋。大可不必为此忧心。”想必太子听了,能略解心中烦忧。
      眼前的汤泉行宫修缮得富丽堂皇,又新建一处正殿供陛下居住。画栋雕梁,宽敞华丽,屋内的陈设更是增添了不少,尤其是那几幅龙纹髤金屏风,更是平添尊贵之气。
      几处嫔妃所居也都精致秀美。陛下特意为我挑了一处离他很近的宫室,颇有格调。我入内细看一番,单看一顶上等彩线绣的百花逢春帷帐,便知需要绣工花费数月才得。
      我知道行宫中各处自然想要讨陛下的欢心,可如今这陈设用度的奢华风气,却已不同于贞观之初。当然,我也知陛下本就是来行宫调养身体,他若觉得愉悦,又不是太过分靡费,我也无需刻意提醒,倒惹他不快。
      行宫的生活的确悠闲。陛下晨起便会前去正殿,听长孙无忌等人择要呈报长安要紧政务,以及太子等人的见解,酌情处理一番,大致花不了多少时候。
      然后,陛下或与亲近大臣一处谈论文史时务,或唤我入书房伺候笔墨,一同练字读书。自然,宫中随行的嫔妃不少,也都随着陛下的心意,各显所长,陪伴圣驾。
      只是近来陛下几乎每夜都会召嫔妃侍寝,甚至连行宫的宫人都有临幸。
      也许,陛下是因这些快意之事更能舒缓心结,暂时丢掉伤怀和烦恼。可毕竟他大病初愈,身子尚未复原,若夜夜如此,亦恐有伤圣体。何况,陛下如今已四十八岁。
      但随行的都是年轻嫔妃,平时备受疏忽,难得陛下召幸,自然曲意逢迎。我常见陛下殿中的灯火燃至夜深,亦只能悄声叹息。
      御医、宫监都不敢多言。听闻王德曾有谏,陛下表面答应,到晚上仍然会行此举。我亦不好去劝慰陛下,免遭她人怨恨。
      想到的法子,唯有在陛下召我侍寝的那一晚上,想着法子让陛下休息,可我如今亦不是新人了,陛下竟迟迟没有召幸。
      白日里我倒常在陛下身边,一切大抵如常,偶尔也见他的疲惫。我心中疼惜,虽然他的确是精力旺盛之人,但也不知为何突然沉迷至此。
      那一日,陛下邀我一同沐浴汤泉。新造的御汤更加接近新鲜的泉水,顶空又加盖了的莲花雕饰,若空中有月,池中便宛若宛若皓月在水,光影若莲。
      宫中宝鼎点着龙涎香,袅袅缭绕,清韵扑鼻。我轻轻地为陛下宽衣,他便一股脑地泡入那汩汩的汤池里。
      我于岸上舀起泉水,不停地淋在他的肩膀和胸膛,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腾腾的热气,十分舒服,想必心情也能跟着舒缓起来。
      我想起过去陪伴陛下到骊山温泉的情形,如今一晃数年,竟也经历了这么多事。而陛下的身躯并无不同,依然高大威仪,只可叹那无情的白发!想到这儿,我的手不禁一抖,瓢中泉水倾流而下……
      “怎么了?在想什么?”陛下也是一惊,自然发问。
      “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冷了……”我回过神来,连忙遮掩。
      陛下见我只披一件中衣,连声说道,“快下来……若冻着了,可怎么好?你呀,只顾着朕了,自己不好受,偏也不说。”
      他一面嗔着我,一面来到浅水之处,站立起身,伸出一只手,“来。”我轻盈地微笑,褪去衣衫,他便牵着我一同浸入水中。
      我捧起清水,扑在陛下那露出水面的肩膀上,他亦用手摩梭,水过无痕,只有存留的温度。他也将泉水中散着的花瓣敷在我的身上,细细抚着我肩上的伤口,叹道,“竟是散不去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又握了他的手放在胸前,“陛下就莫要嫌弃了……”
      他听了,亦露出疼惜的神色。我不自觉地靠在他的肩头,享受这甘甜温暖的泉水,还有温馨的时刻。
      我已出浴,挽起头发,只罩一件白纱拽地长裙。我又唤了宫人入内,为陛下束发,又一同服侍陛下更衣。
      宫人巧手,几下便为陛下梳起发髻,谁料梳篦之中缠绕着的一缕黑白丝发,忽然脱落在铜镜之前,落入陛下的眼中。
      “大胆!”陛下不知从哪儿涌起一阵怒意,指着宫人斥责起来。
      那宫人早已吓得身颤,跪伏于地,“陛下息怒,奴婢该死……奴婢并非有意,而是……”
      “陛下龙体,一丝一发何等尊贵,怎可如此不小心?”我知那头发是自然掉落,本与宫人无关。只是怕她解释下去,更惹恼陛下。便接过她的话来,又给她递去眼色。
      宫人自是明白,不再解释,只不停地叩首请罚。
      “拉下去,杖二十。”陛下仍有怒气,一下子便发落了那宫女。
      “陛下,毕竟是女儿身,念她初犯,还请陛下从轻发落吧。”我知陛下此番是重责,替那无辜的宫女请求一句。
      “如今近身服侍之人也这般不小心?如何从轻?”陛下尚未息怒,并未理会我的求情,站在一旁的内侍便把那宫女拖出了殿外。
      我不敢再多言,只伸手完成那宫女未尽的差事。忽然间,我见陛下正透过铜镜紧紧地盯着我看。
      “陛下,怎么了?可是臣妾伺候不周?”我知道他心中仍有火气,也是忐忑,何况他这一望,不明就里。
      “竟是艳若桃李,风华绝姿!”谁知他盯了半晌,竟一字一句,慨叹起来。
      “陛下……”我听他这么一说,自然不知陛下所指为何,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陛下这是从何说起?臣妾常伴陛下,何尝有过什么变化?”
      他向铜镜跟前凑了凑近,并未回头,说道,“你如今年华正好,青春茂盛。可朕呢,你看,这颧骨、眼窝、鬓发,和从前真的有些不同了。这么久了,朕好像从未这么细细地看过自己……惠儿,朕是不是老了?”
      我霎那间明白了他的感触,也知道了他刚才的一怒因何而起。可谁又能抵过岁月流转,年华老去?近来,我又怎么不是时常碰触到那些衰老的痕迹,痛心之后又不敢确认,只有自己暗自难过罢了。如今他也如此觉得,我心中一酸,却只能掩饰与安慰。
      “哪里有?在臣妾眼中,陛下永远俊朗、威仪、挺拔,无关岁月。再说,男子之风度,本就在于经年的历练,内在的沉着,洗去浮华,人如醇酒,才是最有韵味的。”
      “你不必宽慰朕。朕能感觉到,这一年多,朕是老了许多的。”陛下一面听我说话,一面用手不断地触碰着鬓发。
      “陛下肩上有天下这副重担,哪一日不是操心太过?何况最近经历了不少事,陛下身子还需要一阵调养才能复原,也是应当的。过些时候,自然会如从前一般的好。”
      陛下摇了摇头,“你还年轻,体会不到朕的感觉啊。国事繁重是繁重,可看着天下大治,朕累也舒心。可最近发生这些事,倒是让朕颇觉得疲惫,甚至厌烦。若朕再年轻个十岁,他们断然不敢悖逆于朕。而朕,也不会是这样的处置他们!
      他们比朕,更早地就发现朕老了……可朕,一旦察觉了这件事,却是比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啊。
      所以,你知道,朕是多么想要紧紧地抓住眼前这些年轻的感觉,让朕找回那种精神和活力。不管遇到什么事,朕又何尝会觉得疲惫和担忧呢?
      可这谈何容易?!朕看着你,看着治儿,看着那些嫔妃,你不知道朕有多么羡慕!”
      陛下一股脑地说完,终于从铜镜中抽身回来。我分明能够辨别出他的疲累,可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抚着我的身体,好像就此想要用我来点燃他一般。
      “所以陛下最近日日召幸嫔妃,也是一样的缘故?”
      “是啊,你莫要怪朕。朕看着这些年轻的女子,天真,娇憨,青春洋溢,总感觉自己也一样年轻了起来。反而白日里处理起国事,倒更有精神。”
      “其实臣妾是能够理解陛下的。可是,陛下若太过勤于此事,只恐有伤龙体。若陛下也有疲惫之感,不妨稍歇,也能得保养。”我轻声地劝慰,生怕拂了陛下的颜面。
      陛下听了倒未曾言语,也不曾动怒,像刚才一样盯着我看了半晌,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见陛下眉目有松动之态,连忙说道,“陛下召臣妾侍寝,是臣妾的荣幸,但臣妾心中实在希望陛下今日能够有所歇息。臣妾不敢欺瞒陛下,其实近日臣妾早有劝谏之心,只是涉及到后宫恩宠,不好多言。好容易等到陛下召臣妾之日,臣妾心中虽日夜期盼陛下,但更期盼陛下龙体康健,早日调养得宜。所以,还请陛下能允了臣妾之请。”
      陛下细细听了,倒是十分动容,“宫中能如此为朕着想的,恐怕只有惠儿一人。可是,朕召你侍寝,原本是要宠爱于你。若要这般,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只要陛下能得保养。臣妾不会觉得委屈的。其实陛下的感受,臣妾全然能懂,也知道这人生快意,酣畅淋漓,也是最能抚慰心伤的。可臣妾真的不愿陛下说自己老了,因为在臣妾心中,陛下比当年臣妾初见陛下时的风采还要好。”
      我伏在陛下膝上,轻柔地说着。我能感觉到陛下也因我的劝慰而变得温和。
      “你今日原本就想劝说朕,对不对?”
      “嗯。不是今日,是早几日便想了……”
      “若不是那个宫女的冲撞,朕提及此事,你准备用什么法子?”
      “其实,臣妾一直都没想好,因为臣妾亦十分思念陛下。再说……此事原也不敢臣妾多言,怕惹恼了陛下。所以,臣妾准备拉着陛下去练字,哄陛下累到不行,再服侍陛下歇息。”
      陛下听了,倒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很不妥当吧,或者,是很幼稚……”我脸色绯红,不好意思起来。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方法,但见陛下眼中充满笑意,我如此直言倒更显坦诚。
      “的确是!”陛下轻轻把我揽入怀中,说道,“惠儿,你的心意朕了解了。朕答应你,今后也一定多多保养身体,好不好?”
      “嗯!谢陛下!”我见他答允下来,自是由衷地高兴。
      “是朕要谢谢你!走,不是想要陪朕练字吗?”
      陛下终于离开了那面能轻松映出时光和岁月的铜镜,挽起着我的手,大步走到御案之前。
      我不由地向他靠紧,想着我的拒绝,亦念着我的思念。在这件事上,我终究只有这么一点点的空间。
      可每当宫中深夜的寂寞袭来,我又怎能不愿夫君常在衾榻,夜夜依偎温存。可我,只是后宫中众多女子中的一个。我们一生一夜,或一生数夜的恩宠,都只因他是后宫的君王。谁又能比我们更依恋他的夜晚,谁又能比我们更害怕他的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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