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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至亲(下) ...

  •   兕子轻声问着陛下,“父皇,刚才你说让同庚女子入宫祈福,还有下令修筑禅寺,度化僧尼,只为给我去除病根,是真的吗?”
      陛下点了点头,“好女儿,御医说,只有这般祈福,再配合服药,才能让你快点好起来。”
      兕子轻轻摇了摇头,“父皇,这些年为了我的病,遍请天下名医,派人赴天高地远采药,连文成公主都不远万里地几次送药过来,父皇已经是煞费苦心了。其实,我知道,治不好……”
      “兕子,你不要胡思乱想!会好的。父皇一定会治好你的病!”陛下把公主的手臂紧紧握在胸前,他轻声地哄着兕子,这承诺仿佛一首细腻的歌谣。
      “父皇,我自小养在深宫,于社稷并无功劳,哪敢劳动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为我受累。再说,若真祈福可以有用,那么,那些善良的人,我们的亲人,也都不会死去的啊……所以,想来这些都是无用的……所以父皇切莫因我一人,而伤及民力,若因我的缘故,让父皇去做了平时不会做的事,让天下人误会父皇,那兕子更不会安心的……”
      兕子这话是如此的懂事,我亦很难想象这个小小的女孩能有这般襟怀……我的眼泪含在眼中打转,谁料陛下听了公主此言,更是心如刀绞一般。
      “兕子,你别这么说,父皇为了你,怎么做都是应该的。不要这么说,好吗?”陛下一时动情,那种难过更是难以抑制。
      “陛下怎么了?”我见陛下忽地起身,向屏风后面走了几步,手扶额头,像有无尽的痛惜和难受。
      我连忙上前搀住陛下,“陛下,公主所言如此懂事、体贴,陛下为何会如此难过呢?”
      “兕子这些话……竟与皇后临终前说与朕的那般相像!这孩子……怎么这么像她的母亲……连她的病,都一模一样。朕不相信上天的残忍,朕的妻子、爱女,她们都这般为朕着想,这般关心朕,为了朕,宁可要朕不再为她们多做什么……可朕呢,朕还能怎么办?叫朕情何以堪啊……”
      陛下近乎哭诉的声音实在感染了我,我不禁泪如雨下。原来如此。兕子那与皇后十分相似的眉眼,也许真的是陛下数年来的安慰,可她的病同样来自母体,躲不过和皇后同样的命运……
      “朕先走了,你再多陪陪兕子。朕不想让她看到朕的样子……”
      “是……”我连忙示意太子先扶了陛下回去,耐心宽慰陛下,也莫让兕子多心。
      我悄悄走回到兕子身边的时候,她已昏沉地睡去,想是刚才说话劳累,她又禁不起。我看着这个瘦弱的女孩,想到陛下刚才所说的话。我竟眼见陛下的至亲至爱,便如此一般的渐渐凋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兕子唤我的声音,连忙起身照看她。
      “徐姐姐……”
      “兕子,你醒了?来,喝口水罢。”
      “嗯……”她很乖地在我手中喝了几口,“含桃羹还有吗?”她费力地露出些渴望的笑。
      “有!当然有。一直都给你备着。”我连忙唤人去取来,喂她吃了几口,看她小小的口中品味着香甜,我好高兴。
      “真好……姐姐,听说因为这个,父皇还责备过你。可你都是为了我。”
      “没有。不是这样的,你可莫要错怪父皇啊。”
      “姐姐,我有话想和你说。”兕子忽然换了一副大人的表情,又挽住我的手。
      “好啊,你慢慢说,我细细听着。”
      “姐姐,我觉得父皇对你,没有你对他好。”
      “这是自然的啊。你父皇是天子,自然不会只对一人如何。”
      “可是我怕……”
      “怕什么?”
      “怕有一天,父皇对你若还没有现在这样好了,你也会不像原来一样对他。”
      兕子的目光中有着一丝肯定,还有她的遗憾。好像她知道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但也是她最最放心不下的。
      我此时自然不顾其中的对错,轻声哄着她,“那我跟你发誓,无论你父皇对我如何,我都会永远对他像现在这样,比现在还好,好不好?”
      “嗯!”兕子露出得意的微笑,“姐姐,我这样就骗到了你,你可要记得刚才说的话,不能反悔。”
      “我答应过你的,你放心好了。”我握紧她的手,告诉她我会这么做。我知道她想托付她最牵挂的父皇给我,可她却似乎深谋远虑出未来的隐忧,再让我给她一个笃定的保证。这样,她所担心的便不会发生了。
      兕子似乎松了口气,谁知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连忙扶起她,巾帕上竟咳出了大块的血色。我一见觉得不好,连忙急唤宫人。
      “快,快传御医!快去告知陛下!”
      御医常候殿外,早已冲了进来,给兕子诊脉用药,只见御医惊慌失措,两眼无光。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兕子却尽力地安慰我,“姐姐,你别哭……要是父皇太难过,你也还哭的话,还有谁来安慰父皇呢?”
      “兕子!”陛下闻讯,快如疾风一般地步入明丽馆中,“御医!兕子怎么样?快!快救她……”
      陛下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响在殿中,那曾经能挥进千骑、号令三军的浑厚嗓音,竟只剩干涩,全然透出他的焦急和无助。
      御医们早已伏跪一地,颤颤巍巍,“陛下……臣等已尽力了……”
      “混账!什么叫尽力?若治不好公主,朕要你们统统陪葬!快,快给公主诊脉!”
      陛下此时,犹如一头受伤的猛狮,又身处绝境,他心痛,他怒火,他嘶吼,就是不知道该从何处发力。
      “父皇……”兕子虚弱地伸出手,宛若一支轻柔垂下的幽兰。
      陛下一个箭步冲到兕子的榻前。他抱起女儿,轻轻吻过女儿那苍白虚弱的脸庞。他紧紧地抱住,生怕一松手,女儿就消失不见……
      “父皇,别这样。我知道……”兕子轻轻地说着话,那幽微的声音好像他们父女之间的悄声密语。
      “只是,父皇……兕子不能好好孝顺父皇了。父皇不要太难过……”
      “不,不……兕子,你不要离开父皇,父皇舍不得你,父皇要救你啊……你才十二岁,人生还没有开始,你怎么忍心,抛下父皇而去呢……”
      陛下的泪水早已染浸了衣襟。帝王落泪,满目伤情,在场者无不动容,御医宫人伏跪一地,早已一片哀恸。
      兕子淡淡地微笑,面上已无一丝血色。她的清眸却仍然闪过片刻的关怀和光亮,她望着我,似还有话说,我连忙伏在她身旁,“兕子……”
      “父皇……要保重龙体,不然兕子放心不下……还有,父皇要对……要对徐姐姐好些……她……答应过我的。”
      “兕子!我会的,我永远都会的。你父皇比我的生命,比我的一切都重要。你放心吧……”我掩不住我的泪水,又一次尽我全力地承诺她。
      她已虚弱至极,努力地露出一点笑意,却已几乎难以察觉。她的手缓缓地松开,抛开那与尘世的最后一点勾连……
      陛下抱着公主尚有余温的身体,悲痛欲绝,“兕子……你不能走……兕子……”
      这撕心裂肺的哀嚎,这浑浊沙哑的呼唤!
      “公主薨逝……陛下节哀!”御医把过脉象,伏地叩首。我亦一跪,泪下潸然。
      陛下仍然不肯放下爱女,他轻轻地抚着兕子柔顺的头发,久久凝视着兕子已然紧闭的眼睛,他再也不能忍住绝哀的痛苦,竟是失声恸哭……
      我亦许久无法回神,只是流泪,脑海中皆是公主昔日玉雪可爱的影子,练字、对弈、联句、玩笑,听她偶尔直言奚落,小小年纪,仿佛已洞悉这宫廷的一切奥秘。
      我上前支撑住陛下的身体,他已哭至失了力气。众人无人敢劝,谁也无法驱散这怆然的悲音。
      我亦无言相劝,只能任他靠在我的身上,倾泻出失去至亲的悲伤。谁人忍看这英雄一世的天子泪如雨下?怨及上天残忍,恨那人间无情,偏偏又一次夺走他的至爱。
      ……
      丧仪浩荡,宫内皆缟素,悲云密布。
      一连数日,陛下废朝,执意着素服,不顾逾了礼制。直到晋阳公主的灵柩已陪葬于昭陵,那是离梓宫最近的一块宝地。陛下又下诏用公主的封邑修建禅寺,永远守候在公主墓旁。
      只有我知道,自公主去后,陛下不思饮食,又是一夜一夜的无法安睡,常常思念公主而痛哭不已。
      他甚至很少和我说话,只是一页一页地翻看兕子练过的“飞白”,还让我摆下曾经和兕子下过的棋局,一人悄然落子。
      那景象,那身影,我只怕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又添助了悲伤的氛围,他便又是一通难过的眼泪。
      他是帝王啊,他是那位傲立世间、铮铮铁骨的天子啊!我见过他因长乐公主病逝而心生的追忆和悲伤,也见过他因承乾李泰之事所带来的疲惫与挣扎,却从未见过他被如今这般伤到彻骨,哀思与怀念无论如何难以驱散。
      整整一个多月,陛下再也未上朝。大臣们虽也体谅陛下的爱女之心,却也不能任由天子的性子。
      长孙无忌等人轮番劝陛下回到朝堂,陛下拒绝。把政事奏疏在陛下案前堆积如山,陛下不过淡然一抿。初一、十五的大朝会,总算盼来了陛下,可他全无精神,反而不时落泪。
      刘洎,上前直言陛下当时还笑长孙顺德曾因丧女而久病不出,如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众臣愕然,等着陛下龙颜震怒。谁料陛下还是忍不住落泪,“你们说的朕何尝不知。朕怎能不知再多的悲伤也是无法挽回,可朕却就是忍不住这思念和悲痛啊……”
      众臣哗然,唯有祈求天子保养龙体,勿再作悲音。可陛下这一年里已是内外忧虑,心结难销,终于积郁成疾……
      御医一日三次进奉汤药,我与几位妃嫔日夜轮流精心侍奉,陛下仍是日渐消瘦,郁郁寡欢。
      我从未见过陛下如此病态,他的眼窝更深了下去,脖颈几处的皮肤也看着松弛,当他握住我时,我只能感受到那发硬的兵茧,更不用说,一日便增添无数的白发。
      我的眼泪不比他少,我亦恨我无能,不知什么法子,能让他稍稍宽心,渐渐好起来。
      这般,又是数日。长安已入深冬,那遒劲的冷风不停地吹着,似乎要让人的心和回忆更快地冰冻。
      我走进明丽馆,只见陛下孤身一人,坐在兕子常在的案几旁边,他凝视着床榻和屏风,好像女儿还在那里歇息,还有她的笑颜。
      “摆一局棋吧。”陛下知我进来,便淡淡地吩咐我。
      “是。”我轻声应答,小心地在棋盘上摆子,然后侍立于一旁。
      “这一局,倒不曾见过。也罢……”陛下并未等我回话,已独自落子,又为兕子也落下一枚……周而复始。这是陛下近来思念公主时常做的事。
      我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不敢有一点响动,只能悄然凝视他的眉宇神情。过了一会儿,当我看到他举棋不定,终于又为落下一子而长叹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仿佛是父女之间的心有灵犀,兕子当年也曾有过同样的棋术。
      我看陛下的眉目似有舒缓,便鼓起勇气坐在他的对面,在他还在寻思之时落定一子……
      我不敢看他,生怕他怪罪。可他只有轻轻停顿,仿佛并没有察觉,自顾自地接着下了起来。
      我慢慢放开了胆子,不停回忆起兕子当时的下法和技艺,一子接一子,全凭记忆和感觉,与陛下对弈起来……兕子,这可爱的女孩,她也似乎懂得了我的心意,已在冥冥之中把她的手指附着在我的手上。
      我的下法竟然和她如出一辙,让陛下也越来越专心凝神,好像又一次感受到他曾经和女儿下棋时的快乐……
      一局,又一局,再一局……直到那局“快棋”。陛下似乎亦体会出我当时的心境,早就想赢了,却不得不满心怜惜地控制着自己。他微微地笑了,当他轻盈地落下最后一子,竟有一脸的轻松。
      他却突然回过神来,发现对面是我,目光怅然若失……
      我连忙起身,跪在他身前,伏地叩首,“陛下,臣妾知罪……不敢求陛下的宽恕,若今夜能令陛下有所宽心,臣妾愿受任何责罚……”
      他许久不曾言语,眼角却又一次流下泪水,长叹一声,“你是怎么做到的?”
      “陛下,臣妾今日所摆之棋,是臣妾刚入宫时第一次陪公主下棋时的棋局。从前每次下棋,臣妾都会留心公主的棋艺,揣摩一二,以便更好的陪伴公主……”
      陛下轻轻点了点头,“罢了,你起来吧。”
      我并未起身,而是再一次叩首在地,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请陛下听臣妾一言。今日的棋局,其实,便是臣妾这些年来和公主所下的所有棋局,从第一局开始,直到那局快棋。
      陛下与臣妾不止对弈,更是一路走来,怀念公主这些年的可爱、聪慧、孝顺、天真。可这棋局毕竟结束了,还求陛下亦能从这其中走了出来。
      公主陪伴陛下十二载,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陛下,惟愿陛下龙体康健,有至亲至爱之人陪伴在身边,不再被人间孤独和痛心所伤……若公主在天有灵,看到陛下因太过思念她而伤及身体,意志消沉,她又如何能安心呢。
      何况如今陛下罢朝,疏于国事已近两月,朝中大臣、天下百姓更是殷殷期盼!今日,这些棋局虽重生,却已尽,陛下这番深切的追怀也应终了。臣妾恳求陛下把这千般的哀思留在过去,保重龙体,以国事为念。”
      我深深地拜下,久久不曾起身。我听到陛下的啜泣与叹息,他沉默良久,一双熟悉的大手终于将我扶起。
      他轻轻地把我揽入怀中,又忍不住用力地把我箍紧。“惠儿!好,好,朕听你的。朕都听你的……谢谢你……好在还有你在朕身边……惠儿……朕要谢谢你……”
      我松了一口气,尽情感受着他的力量,他的温度,他的心情。他的一生为这天下遮风挡雨,而这副永远坚强的肩膀,此刻是如此需要我的一点倚靠。而我拥着他,只想要为他尽我所能,尽我所不能,就像我曾经答应兕子的那样。
      “陛下,这棋竟是下了一夜。耽误了陛下进药,是臣妾的疏忽。”当我忽然听到一声晨钟响起,看到东方已有破晓天光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到天明。
      我连忙起身要去端汤药,陛下却拦住了我,“等下再喝吧,可备有什么吃食?”
      “陛下!当然有……”这可是许久以来,我第一次听到陛下思起茶饭,不由得一阵欣喜。
      “给朕做些含桃羹吧,再随便配几样……朕也喜欢那个味道,以后,你便只给朕一人做来……”
      “臣妾遵旨!”我笑着屈膝,忙命宫人前去准备。
      清晨的风扑面而来,清爽冰凉。下雪了,雪花漫天飞舞,一扫陈旧的江山。我回望殿中的陛下,他的脸上已经有着释然的颜色。我揉着酸疼的眼睛,心中十分安慰,因我终于又陪伴陛下渡过此劫。我双手合十,望天许愿,“公主,你的父皇终于不再那般消沉,你可以安心了。愿你在天国同样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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