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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至亲(上) ...

  •   今年的秋凉似乎比往日来得更早,日头还未西沉,便已有露重霜寒的感觉。明丽馆中已用了上好的炭火,兕子已然禁不得一点寒气。
      我正陪兕子下着一局棋,本想输给她,让她高兴。可她偏偏不许我让,说这样好的棋局,有一局便是一局,何须为了哄她,倒负了棋局的精妙。我便笑着赢她,若在从前,她肯定会缠着我再来,可如今她的身子虚弱,一局下来,便是体力难支。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庞,心中难过。刚刚扶她到榻上休息,便见到陛下一脚迈了进来。
      陛下关切地拉着兕子的手问这问那,又见我们刚才的棋局,盯着了一会儿,又看我一眼,明白我布下的是“快局”,笑道,“惠儿,便这么急着赢了兕子么。”
      “臣妾……臣妾没有……”我不好意思起来,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兕子替我解围,“父皇,是儿臣让姐姐莫要谦让,定要使出棋技来。只有在一局好棋中,方能得到乐趣,我输了也是开心呢。”
      “那也没有你这样心急的……”陛下微笑着嗔怪我,“看来,得哪次朕把你压住。看你还敢不敢这样欺负兕子。”
      我知他不是真心怪我,便笑着告罪。兕子也笑得开心,几下里却禁不住咳嗽起来,竟是止也止不住。我连忙命人将温着的汤药端了上来,陛下一时心焦,端起来亲自为兕子灌下。
      她被那药苦得说不出话,一双眼睛含着泪水,殷切地望着陛下。她挣扎着露出淡淡的微笑,告诉她的父皇她没事。
      “好女儿,快,躺下歇息,就在父皇身边睡会,好不好?……”陛下轻拍着公主,好像兕子还是当年那个亲手抚养的小小的婴孩。
      过了好一会儿,眼见兕子睡得安稳,我才陪着陛下走了出来。他脸色暗沉,忧心忡忡,“兕子这病,看样子是不好啊。”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可知,刚才臣妾为何要下一局快棋么……”
      “为什么?”
      “臣妾是怕公主……连这一局棋也支应不下来了……所以才如此布棋,既不露破绽,又能快些,不损体力……好让公主能有片刻开心罢。”
      “原来是这样……”陛下听了,他感念我的心细,心里却难受得紧,他大概还不愿相信,兕子的身子已如此羸弱。
      “传御医过来,朕要问问兕子的病情。”陛下一面吩咐身边的内侍,一面快步走回甘露殿中。
      御医听闻陛下传唤,早已战战兢兢地候在门口。眼前的陛下面带怒容,却满是无奈,让御医们说起话来更是颤颤巍巍。
      “晋阳公主的病到底如何?你们治了这么久,到底能不能治好?!”陛下怒而发问,可这威怒之中却提不起半分的火气来,倒让人看了更加难过。
      “陛下……公主……公主的气疾,原是生来就有的病根儿……从前迹象不重,倒还好调养。如今怕是……怕是更难了。臣等只能用药维持,让公主气疾病发时候好受些。但……但确实无法根治了……”
      “无用!这也无法,那也无法,朕要你们有什么用?!”陛下拂袖而急,来回踱着快步。
      “陛下,从前吐蕃进贡的灵药,确实有些效果。可最近送来的一次,公主服了,药效却已甚微……怕是,怕是……”那禄东赞留下的“软紫烟”原是良药,却也因性子大寒而不能久服。如今却也无效的话,难怪御医不敢往下再说。
      “你是说?公主会留不住?”
      “臣……臣不敢乱言……”
      “糊涂!混账!无用!……”陛下恨不得拎起太医的领子,就势抡了出去。他焦急在心,却又是那般的无力。
      “说,还有什么法子?!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朕也要治好公主!”
      “这……这……不如,陛下用些祈福的法子,再配合汤药,抑或有效……”我心中暗叹,这岂能有真正的效用?御医今日无非也只是用这个虚晃的法子脱身。
      “好,好!传朕旨意,让薛颐为朕选址,命工部尚书阎立德亲自督造一座观音禅寺,度一百贫民出家为僧尼,为公主祈福!”
      王德刚领了旨意下去,“回来!”陛下又急着说道,“朕那天听说有‘同庚祈攘’之法,抑或有效。在朝六品以上官家女子中凡有与兕子同年者,尽数入宫,居佛堂之中,日夜为兕子祈福。”
      我见他焦急的模样,亦是不知从何处才能劝慰。这些法子若是有些用处,便是安放陛下的一颗爱女之心吧。妹妹颖儿便是与兕子同年的,想来明日家中便会收到圣旨,将颖儿送入宫中了。
      陛下过了许久方才缓了过来,进了几盏浓茶,拿起手边的奏疏,细细翻阅起来。我自是不敢打扰,在一旁抄书。不知过了几时,听到陛下的轻叹之声。
      “陛下怎么了?可是有繁难的政务?”
      陛下轻轻一笑,“政务倒不打紧。近日各州长官、各族首领陆续亲自奉送了不少贡品入长安。从前没这规矩,怕是因为今年新立了太子,他们才有此一举,想来也是治儿仁善,得了人心。这不,今日礼部奏报,他们于长安无府邸,就挤在东市西市与市井商贾杂居,瞧着也不甚妥当。”
      “那陛下打算如何呢?”此事听起来似乎也不是大事,可细细琢磨,便知其中或许还是藏有深意。只因朝贡一事向来只奉天子,少有以储君为名献礼的。
      “今日治儿也在,朕便问问他的主意。你猜他怎么说?”
      陛下露出一丝难以琢磨的笑纹,倒让我心头一紧,便小心地陪笑道,“这……臣妾怎么猜得出来。看陛下的样子,怕不是个好主意罢?”
      “治儿说,这些礼物都是献给朕的,因此可命将贡品都奉于礼部,再由内侍省登记挑选奉入宫中。至于来使,可于礼部暂设的馆驿歇息,待面圣之后,便可自行离去。”
      我听了,觉得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可不知陛下想说的究竟是什么,“此事,太子殿下的想法,臣妾觉得也是好的,上合君臣之礼,下合节俭之道。那,陛下怎么看?”
      陛下放下手边的奏疏,“若论起来,治儿的说法并无不可。其实,只要他不把馆驿设在东宫,尽数收下贺礼,大抵就没答错啊。朕虽立了治儿为太子,但究竟还是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德才。”我心中悄然掠过一惊,此事已然落定,难不成陛下还会有别的考量?
      陛下话锋一转,“虽然没错,但如此处置却还是有些落了小器。宽待来使,万邦来朝,此乃□□之气象。朕已命工部、礼部于坊间建造官邸,以供来使所用,施以恩德。治儿如今为太子,光有仁善节俭可还不成,还要有天下那么大的胸襟、气魄与胆识。日后他要代朕礼宾,周旋纵横于蛮夷各国之间,若有不服,还要恩威并施,锐意进取,才能为大唐带来百世兴旺。”
      我望着陛下那深远的目光,不禁想到承乾少时被立为太子,也是被陛下如此既期待,又忧心的吧。如今到了李治身上,陛下不出几件小事,就发现了这个儿子仍然学不成自己。也许陛下不会再如从前般事事勉强,可他毕竟骨子里就是一副刚强傲立的性子,面对李治,他又会如何做呢?
      我轻声替太子言道,“陛下所言极是。太子从前不问政务,许多事上自然不能得心应手。可来日方长,陛下慢慢教导便是了。听说陛下还遣了长孙大人为太子太师,还有褚遂良、岑文本、刘洎等重臣合力齐心教导太子,想来不久之后,太子定会有所益进的。”
      陛下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望我,“惠儿,朕若没记错,你与太子同年,性情却比他成熟多了。”
      “那是臣妾常在陛下身边服侍的缘故。臣妾虽然不才,但行止之间,耳濡目染定是有的。”
      “所以,不止朕得常把太子带在身边,前朝的重臣要常去东宫与太子论道,太子身侧亦得有可靠之人时时提点才是。光有太子妃还不行,朕还得为他选几个端庄稳重的女子。若能得个聪慧贤良的,对他的帮扶可不止一点啊。”
      “是……陛下思虑周全。事事都为太子考虑,臣妾明白。”我自是顺着陛下的意思,这也可想而知。东宫意味着皇室血脉的延续,而御妻妾而绵延子嗣,也是做太子的题中之义。
      过了几日,我照常去往兕子宫中,恰好遇到太子来看望妹妹,陪着兕子练字,吃药,好不亲切。
      “太子殿下也来看望公主了?你看,你一来,公主气色也好了很多呢。”
      “徐姐姐,你日日都来照顾兕子,实在是辛苦了。”李治仍然温和有礼,他正给兕子拿过一个手中的玩物,正是太子妃绣给她的如意香囊。
      “九哥,这香囊真是好看,这便替我挂在床头吧,也代我谢谢嫂嫂。”兕子一面用手把玩,一面露出些疲累的神色。
      “公主刚练了字,不妨歇息一会儿?”我轻声问她。
      “九哥和徐姐姐难得凑到一处,不如我就这么歇着,你们说话我听,好不好?”兕子摇着我的衣袖,央求道。我知她日久躺着烦闷,自然答应了。
      我与太子一同坐在榻前,刚想着要说些什么,忽然想到一事,不如趁着近日轻松的氛围问问太子。
      “殿下,前日陛下意欲敕选良家女充实东宫。这既是东宫旧制,也是陛下的心意,你为何还拒绝了呢?”
      李治一听,立马脸上飞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姐姐……如今我勤于学业还来不及,事事都怕不能令父皇满意,哪有空闲去想别的……再说……”
      兕子本闭着眼睛,听到太子这么一说,便也抢白了一句,“九哥,你到底是心疼嫂嫂。还是心中另有她人,嫌父皇选的不能令你满意呢。”
      李治善意地瞪了兕子一眼,笑着嗔怪道,“你这鬼灵精,难道这也要管,我偏偏不说与你。”
      我亦有些笑他,“你如今已是太子,若喜欢哪家女子,亦可直接去问陛下的意思,如果尚可,陛下应是不会拂了你的心意的。”
      “可,可真的没有……或者以后,以后再说与姐姐知晓……”
      “这是何故?”我倒好奇起来。
      “没……我只是羡慕父皇。他先有母后,后有姐姐,都是世间的奇女子。我虽无法企及父皇,但心中还是有所愿望,希望身边能有一个女子,待我像姐姐待父皇那样。”
      “会有的。”我听了自然觉得此话暖心,便笑着安慰他。
      “姐姐家中不是还有一个妹妹?”
      “你是说,颖儿?”看太子刚才的吞吞吐吐和现在的神色,倒是吃了一惊,“殿下!你不会是?……”
      “没……姐姐不要误会……我只是羡慕父皇身边能有姐姐。想来姐姐家中的小妹大抵也有和姐姐一样的才华和气度吧?”
      “怎么,惠儿,你不愿让你的妹妹侍奉太子吗?”一个粗壮的声音突然想起,谁知陛下竟走了进来。他近日无论多忙,几乎每天都要来宫中看兕子,不知他是从何处开始听到我们说话的。
      “陛下,臣妾的妹妹尚且年幼,恐怕还不能……”听陛下这么问,我倒紧张了起来,连声推脱,难不成太子真有此意吗?
      陛下笑着摆了摆手,“罢了,朕随口一说,此事以后再议。如今她们是入宫给兕子祈福的,先莫要乱了心神为好。”
      “是。”听陛下这么说,我心下才安,连忙起身,陛下坐在兕子的身边。
      他细心地抚着女儿的长发和脸庞,轻声地询问着,今日可好,药有没有按时服用,有没有想吃的东西……亲切细碎,满满地都是爱意,又时而不忘叮嘱太子要多来看望妹妹。
      我侍立于陛下身边,望着这爱女情切,骨肉至亲间真情流露的场景,一面心生感动,一面不禁想到颖儿。我已很久没见过她了。她如今奉诏为公主祈福,想来每天必得跪上很久……我还不能私下里去看她一眼,只愿她们这些女子如今所做能真的为兕子带来福音。
      我也在心中默默地恳求眼前的君王和储君,希望陛下今日真的只是随口一句,而太子也莫要记得颖儿。我何尝愿意妹妹再入宫廷?她应该有更好的姻缘,找到真心疼爱她的夫婿,而不必一生侍奉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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