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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高阁 ...

  •   有些意外的是,姗然并未被陛下纳入后宫,而是升任内教坊司乐,专事宫廷乐事。
      她曾来到延嘉殿中谢我,那日若真被汉王要了去,她还不知会怎样。我说她天赋使然,与其明珠暗投,倒不如精益求精,做所爱之事,倒也能肆意挥洒。她谢我的理解与相助,而‘侍奉一人,不如侍奉一国’的远见,也最终让陛下未强人所难。
      虽然不知司乐是不是遂了她的心愿,但我知她是的确不愿入后宫,倒也心生几分敬佩。我曾问过陛下,陛下固然有些遗憾,亦知后宫原本就是消磨才情的地方,既喜她才华,又何必勉强。
      我也代她谢过陛下的宽容,陛下却突然揽住了我的腰身,霸道地说,“惠儿!你不一样。朕也爱你的才华,但却必得把你留在身边的!”
      我不挣扎,只是轻柔地笑着,“臣妾当然愿意永远侍奉陛下。”
      后来听闻,姗然仍然数次被太子召至东宫侍宴,每次必有汉王。如今为各宫献曲是她的职责,倒也不算难为。只是太子那日于暗处的许诺,倒令我有些担忧。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如何能承诺他人赏赐一个陛下极为看重的女官呢。
      新年的喜庆尚未过去,贞观十七年正月戊辰,郑国公魏征薨逝。陛下闻之哀恸,遂命百官九品以上者皆赴丧,又命礼部给羽葆鼓吹,允其陪葬昭陵。魏夫人强忍悲伤,上书说魏征平生简素,葬以一品羽仪,并非平生所愿,几番坚持下,以布车载柩而葬。听闻在场者无不泪下,无不钦佩感慨。
      陛下亲自为魏征撰写碑文。原本一挥而就,再读之时却忍不住痛哭。接连几日,陛下每晚都要将撰文取出,追思不已。礼部前来催促几次欲制碑文,陛下又反反复复,字字斟酌,才终于递给了礼部。
      陛下还经常登上御苑西楼,遥望昭陵。正是寒冬,众人担心陛下受了寒气,可陛下总是常来此处,不听人劝说。
      我轻轻走到陛下的身后,为陛下披上氅衣,说道,“陛下,天气寒冷,还是回去吧。”
      陛下见到是我,点了点头,允许我留在他的身旁。他向上拢了拢衣领,叹道,“那日朕和大臣们说,‘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征去世,朕失去了一面镜子’,怎能不令人心痛啊。”
      “臣妾已经听说了。陛下所治之大唐,君明臣直,一体同心,才能得贞观盛世。陛下与魏征大人,更是堪称千古君臣典范。而这个比喻,定可流传千古,后世之人无论君王、臣子,都能以此为诫勉,勤加自省。”
      “说得不错啊。从前,朝中有魏征,时时规劝朕的言行,朕虽然时而恼怒,却知道他心怀公义,为人正直,是为了朕好。回到宫中,又有皇后,是她谆谆劝告的声音让朕少犯了不少错,她那般温柔善良,温暖人心。如今,他们二人都不在了。”
      陛下一面说,一面缓缓地向前走,不知不觉就到了西楼的最远处。我上前一步,想要用手挽住陛下。
      “当年,皇后抛下朕的时候,朕就是在这儿遥望昭陵,思念皇后的。当时,魏征还巴巴的跑到这儿来谏朕。如今,朕又在站在这儿,他却也在昭陵了。”
      陛下说得真诚,让人不由地心酸心痛。我的眼前出现当年他追怀长孙皇后的样子,我止不住他心里的任何怀念。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劝慰他,却一下子不知道从何处开口。什么流芳百世,恩爱情深之类,似乎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陛下也并未等着我再言语,也不曾留意到我的无助和尴尬,而是吩咐王德去传召阎立本到甘露殿。
      我恭送陛下离开,望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冰凉的风吹过我的脸庞,我感到一丝细碎的冰绡。我有些许自责,因我不能追回从前的任何时光,我也不能替代这些重要的人其中的任何一个。
      不久,陛下命阎立本画开国二十四功臣的画像,置于凌烟阁。其间已有不少离世的功臣,陛下此举彰表故旧,奖赏元勋,也为后世的臣子立下楷模。
      从那时起,陛下时常会到凌烟阁去,且鲜有允许近臣和侍从跟随。凌烟阁宛若一个他独自承载回忆的领地,能隔着时空自由对话的空间。
      我也有几日不曾见到陛下,去凌烟阁求见过,但陛下却只命王德传出话来,让我回去。我虽然能够理解,但终究沮丧,无论我怎么尽力地侍奉他,似乎总是隔着一层。
      我沿着冰冻的海池往回走,不一会儿便到了藏书阁门前。心想有些时日不曾来此读书了,今日无事,不如进去小坐。《晋书》还未读完,但今日却觉得《晋书》枯燥乏味,令人厌烦,想读些轻松雅趣的东西。
      我抄起一本《南朝乐府》,在手中随意的翻看。细算起来,我也许久未曾在诗赋上再有佳作了。我突然想到姗然,她的选择究竟是不是能让她在琵琶技艺上绽放异彩呢。还是终归逃不过宫廷女子的平凡宿命。
      “朔风洒霰雨,绿池莲水结。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
      我轻轻地吟咏这首《子夜四时歌》,却被一个有力道的手臂将我突然攥至一旁。我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定睛一看,不是李祐,还能有谁?
      “齐王殿下?怎么又是你?”我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他。
      “‘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你说,是不是就是我现在这样子?”李祐用力挽着我的胳膊,生生地抬起,不怀好意的笑道。
      “好了,你若再弄,我要唤人了。”我刚说出口,便暗自想笑。在这藏书阁里唤人,怕是最没用的。
      李祐见我无奈的样子,也笑了。他好一阵才松开手,一股脑地坐在一旁,竟然一脸得意,“知道就好。”
      “前一阵子,陛下又颁诏令亲王不能离开封地。你怎么又铤而走险?”我突然想起那日陛下在下此令时还特意提到了他,心里涌起一阵担忧。
      “铤而走险,总会变成来去自如的。”他脱口而出,说得满不在乎。见我一脸狐疑,才又改了口,“是我冒险,思念母妃了。我没想着能见到你,今日也是偶然。所以这一趟我能有这个意外收获,也是心满意足。”
      “你从前若是有意见我,总会绞劲脑汁用山桃花给我送信。这次却没有。但你今日又为什么会在这儿呢?”我突然察觉似乎有些什么不妥,但一时也想不出来,便试着问他。
      “我……这宫里,藏书阁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原本喜好读书,却这么多年佯装着不学无术。所以,只有这藏书阁里能让我自在。而且,这偏偏这又是父皇不许人随意出入的地方,他不会知道。所以,你说这里是不是最适合我?”
      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于我而言,藏书阁也是如此,那肃穆冷静的氛围总能让我舒缓,清醒,喜爱。
      “还有,还有就是……这里离紫薇殿最近,我常常可以看到母妃。”他又补充一句。听他这么说,我大概也只能相信这是真的缘由。
      我叹了口气,“那你这次可见到阴妃了吗?”
      “自然是没有。她还是不愿我冒险。我后来也能理解,便只来这边看看她。谁知母妃真的心有灵犀,我们总会在这里遥遥相见……”
      “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她自然希望你能好。虽然不常相见,但相互挂念,彼此平安,都是好事。也许陛下终究会心软,常召你回长安母子团聚的。”
      他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满,仿佛还有些脾气被暗沉沉地压制,“也许吧。母子团聚?如果我现在就能接娘亲到我的封地去……我一定不会犹豫。”
      “按常例这自然是不能的。你若总是这样说的话,岂不是也对陛下失了孝道?再说,据我看,阴妃娘娘对陛下是有情的。”
      “那又怎样?父皇又哪一日真心顾惜她?”
      “你不懂。有时陛下如深海,明知波涛汹涌,还是会义无反顾的被卷了进去。所以女人,大抵都逃不掉。”
      “你……你们!!哎……”他听了我的话,似乎很是愤怒,又是满心的无奈。
      “好。你既然愿意,我不管你。我就看他以后怎样对你!”
      “好啦。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不用担心。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保重,好吗?”我不愿再见他绕到从前的事情里,便想好言相劝他。
      “嗯。”他大概看到我是真心想他好,愣了好一阵,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你这次来长安,见了什么人,还有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回齐州去?”其实我心中一直揣着这一连串的疑问,他每次抗旨出入宫禁,悄然出现在藏书阁中似乎没有那么简单。近日与魏王相争之事,虽然看似与他无关,但他究竟是否真的无涉其中呢?
      “我来……”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其它的,真的什么都没有。明日吧,我明日就走。”
      “你说的,可是真的?那,前些日子,太子与魏王之事,你可听说了?如今的局势,你怎么看?”
      “自然是真的。你放心。你担心的那些,什么太子,什么魏王,我……我听说了,但我远在齐州,也是无能为力啊。”
      李祐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所隐瞒,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又接着说道,“我虽然一向和太子要好,但在他眼中,我也只是那个比他更能肆意地游手好闲的人,好弥补他所羡慕,却又不过上的闲散生活。所以寻个什么乐伎、舞娘、武人,来一场格斗,他信得过我。若说其它的,我其实也无从插手的。”
      似乎听着也有些道理。我虽然知道李祐的能耐应该不至于此,但他究竟与太子如何,他若不说,我也一时无从知晓。
      “其它的?还有什么?”我总是不放心,接着追问,但他却似乎不准备再与我纠缠下去,有些变了脸色。
      “真的没有!你这么关心我,若让你的陛下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呢?”
      “你……好了,我不问了。你可以一定要谨慎本分,保重自身。”我见他又开始胡搅蛮缠,知道我的疑问也只能到此为止。
      “今日我便先走了。你好好在此读书吧。”他看此时作罢也正是时候,便起身要走。
      “齐王殿下慢走。”他走得飞快,我微微地屈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谁知李祐突然间转过身来,冲我喊着,“对了,下次见面,便不必再称我为殿下了。”
      “那称什么?”
      他停了一停,想了想,大声说道:“名字!”
      “齐王之名乃是陛下所赐,殿下身份贵重,我可不敢。”
      “父皇所赐是殿下之位,他能赐,也可夺。但名字不一样!”
      “名字不也是他所取?”
      “不光有你知道的那个……”
      “还有别的名字?是什么?”
      “下次告诉你……”
      他一面说,一面大步地向前走着。哎,这个李祐,从来都是这般没来由的就是一出。这是哪和哪?我一时也只剩摇头叹息。
      我刚想回到案几之前翻书,脑海里却又一次转着他最后所说的几句话。“你等等……”我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这首诗送给你,最好常读常新。”我喘着气,递给他。
      “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李祐打开匆匆一看,并未说话,好像在气得摇头。他用手指着我,身子却越退越远,想冲上来责备我,但却又一身的轻松。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不知为什么,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冬日的光阴短暂,暖阳已渐渐收敛,阴寒的影子开始漫上这座宫城。
      他就要消失在不远处,一道有些暗沉的光滑过他的袍衫,照亮革带之上的玉扣,似乎是出入宫禁的令牌,上有一朵久违的山桃花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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