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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悲喜 ...

  •   陛下一路上神色凝重,我亦不敢多言,随着陛下的目光望向帘外。太子就在不远处,他闻之此事后,便在宫门口候驾,随同陛下一起前往魏府。
      魏夫人还有子女家眷于门口跪迎陛下,陛下忙命他们起身,便匆匆来到病榻之前。
      数日不见,魏征已头发花白,面无光泽,只有瘦骨,躺在榻上。他一向傲骨铮铮,为官数十年,纵横朝堂,如今的样子,也实在令人唏嘘。
      “魏爱卿,朕来看你了。朕来晚了,不想你的病已经这么重。”陛下坐到他身旁,执起他的手。
      “陛下……臣知道你会来,臣还在等你呢……”魏征颤巍巍地说道。
      “恩师……”太子来到魏征榻前,跪于地上,先流下泪来。想来这些年他也多受魏征的庇护,的确出自真情实感。
      我站在一旁,低头行礼,心里也实在难受。
      “徐充容,你去看看魏夫人,把宫中上好的补品给她。”陛下吩咐我。我点头称是,又望向魏征,他亦挣扎着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定然有话单独说与陛下与太子。
      我退出门外,环视魏府四周,十分简朴。正房连着书房,竟然连个厅堂都没有,难以想象这是当朝宰辅的府第。
      “徐充容。”魏夫人上前向我行礼。她四十岁上下,衣裳半新不旧。细看她面带倦容,可知近日劳心劳力。
      “魏夫人。”我向她还礼,“这是陛下命我从内宫给大人带来的东西,还请夫人收下。”
      “谢陛下,谢充容。”魏夫人伏地谢恩。我伸手扶她起来,一并立于阶下。
      “夫人,府中如此简素,实在出乎意料。可见大人高风亮节,是后辈的楷模。”
      “不敢当。这是夫君的习惯,他年轻时多有坎坷,幸好得遇明主,也算不枉此生。” 魏夫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把一个纸笺递到我的手中。
      “充容,大人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哦?给我?”我想要打开一看,魏夫人却握住我的手,“且回宫再看吧。”
      话音刚落,只见太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目色颓唐,步行缓慢。
      “太子殿下……”我轻声唤道。
      他并未答话,从我身边兀自地走过。我不禁回望,却只见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悄然落下,轻飘,自然,不为人知,却好似一道屏障的坍塌。
      过了一会儿,陛下亦从房中出来,我连忙迎上前去。陛下遣御医留在魏府,随时诊治,珍贵药材悉数从宫中供给。又命中郎将李安俨宿在其府第,及时向宫中禀奏消息。魏征若有奏疏,勿要据实呈奏。
      回宫的路上,陛下十分难过,仿佛被什么遮住了心扉,只有一句,“贞观之治,魏征居功过半。若失此良臣,何其悲哀。”
      回到甘露殿,我伺候陛下更衣。陛下只说身上疲乏,想去沐浴,我又忙命宫人备好。
      终于得空的时候,我打开魏夫人留给我的字笺,上面写着,“不必勉强”四个字。我一下子攥得紧紧,又闭上眼睛。这意味着什么呢?魏征刚才对陛下究竟说了些什么呢?难道,他已经放弃了太子?或者已自知,他身死之日,便是废太子之时吗?我想到刚才太子苍凉的目光,难道……这是真的。
      我为陛下披上中衣,亲手为他束发。我眼见他的白发似比从前更多,心中滋味难言。陛下仍说疲累,待我为他束好发簪,便一股脑地靠在我的身上。
      “惠儿,你说,大唐储君,最应该具有的品格是什么?”他蜷起腿来,随意地问我。
      “陛下,这臣妾怎么敢妄议呢。”我知道今夜的话题必与这些有关,却也不敢轻易地作答。
      “你随便说嘛。朕随便听,不会怪罪你的。”
      “自然是如陛下一般的品格最好。”
      陛下听了,笑了起来,“说得好。朕的惠儿是越来越聪慧了。”
      我自然有些不好意思,“陛下突然抛出这样的疑问,臣妾都吓了一跳,哪儿还有什么聪慧可言呢。”
      陛下柔声和蔼,接着说下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谁都想如此啊。可朕也知道,人无完人,且天赋、后学、历练,有时也非人力所能左右。朕的一生,说是波澜壮阔也不是虚言。朕又怎么能要求孩子们,也都同朕一样,甚至比朕还强呢。”
      “陛下所言极是。陛下珠玉在前,如同一座山峰,寻常人费力攀爬也不得一半,无几人能到高处。何况陛下的期待还不止如此,要翻山越岭,抵达更锦绣的风光。”
      “罢了,朕此后不做这个期待,也许会更好。”
      “那,今日,魏征大人是怎么说的?”
      “你怎么知道魏征今天跟朕说了这个?”
      “魏大人如今重病缠身,想来他心中的忧虑也和陛下一样。”
      “仁善。”陛下点了点头,“就是仁善啊。杀伐决断,开疆拓土,朕都做了。权谋阴私,结党钻营,贞观一朝也远算不上。可偃武修文,休养生息,国泰民安,却都还不够。所以朕的太子,首先要有仁爱之心,知仁义,行仁政,施仁德,忠孝为本。齐家、治国,都应如此。”
      “这的确是最重要的,可也是老生常谈。不是吗?”
      “不是老生常谈,是常讲常新。”陛下的目光似乎透出一些新的意味,是我从前不曾感觉过的。难道魏征今天所说的,是“新”到陛下从前从未想到过的吗?此时,那张字笺上的四个字也一同飘进我的脑海,凭空增添着我的疑惑。
      “陛下,若说仁善,陛下觉得……”
      “朕知道你要问什么,朕不回答你。咱们走着看。”陛下打断了我,我只好点了点头,见他睡意渐浓,便起身熄灭了周边的灯火。
      长安今岁的初雪来得早些,也许是临近元日的缘故,陛下看着要比平日松泛,宴饮也多了起来。高昌国的乐伎带来《十部乐》,陛下很是喜欢,内教坊又精心挑选了几个琵琶女,选择合适的曲调日夜教习。
      听说其中一女,小字姗然,技艺超群,又生的美丽,每逢宴饮必得圣赞。陛下刚刚赏赐她一柄螺钿紫檀琵琶,听闻她勤于研习弹奏技艺,又常和高昌、新罗的乐师切磋,如今可以在演出南乐的时候不用横板,抱琴竖弹。
      这可是以往不曾有过的改良。陛下闻之大喜,命内教坊制乐。后宫见陛下喜欢,十分重视,杨妃与萧婕妤更是上心,几乎日日盯着歌舞排演,准备在元日的宫宴上献给陛下。
      贞观十七年在一场瑞雪之中到来了。宫内洋溢着辞旧迎新的氛围,宫花、绢帛、彩丝、新扎的宫灯,各处典雅精致,十分美好。宫女们难得在这一日可穿有绣样的新衣,也可以戴一两件首饰,都是年轻女子,自然精心装扮。一时间姹紫嫣红,满宫娇俏。
      我亦换上新装,但毕竟这是宫宴,端庄大方即可。丹云和青玉为我挑选步摇,我才发现竟许久没得新的款式。青玉抱怨着怎么好的东西都到了几位新晋的御妻那里。我心中却没什么感觉。
      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总觉得和以前又有不同,尤其是近来总是侍奉着陛下那深沉的心事,容颜之上也填上了许多深沉的影子,不再像个宠妃。这样也好,倒亲近更多。做亲人的感觉,不比妃妾更好吗?
      丹霄殿的宴饮在山呼万岁中启幕,我随一众人叩拜陛下,一道为新春祈福。陛下与君臣同饮,仍然有那种豪气。
      他将尉迟敬德召至近前同坐,两人已经连着饮下几杯。几日前,尉迟敬德上奏想要告老归家。陛下不舍,只许了让他每月入朝两次。可尉迟敬德固辞,说请了仙道卜卦,需常在长安以东百里的山上寻取丹药。陛下无奈,只好答应。这场宫宴也算是送别,陛下正执他的手,怀念当年一同击退刘武周,收复晋阳的时刻。
      酒过几巡。姗然怀抱琵琶,带领乐伎们演奏起来。只见她腰肢柔软,抱琴独坐,弹姿比从前的横弹优雅许多。更兼一双手指轻拢慢捻,上下翻飞,宛若游走在丝线上的精灵。她将西域几国的风情融入乐声,一时竟如山川飞瀑,玉润珠圆。众人无不聆听,无不惊叹。
      一曲完毕,陛下连连称赞,“姗然,你有如此技艺,真是了得!若先帝还在,他最善琵琶。若见你能将琵琶弦音精研至此,音律如此动人心魄,定然会十分高兴的!”
      姗然落落大方,来到殿中一跪,“陛下过奖。若不是陛下有天可汗之威名,西域各国将音乐、乐师朝贡至长安,奴婢也不能博学广思,习各国之所长,弘扬大唐燕乐了。所以,这都是陛下励精图治,偃武修文,百花齐放的功劳。”
      “说得好!你不光技艺精湛,还有这般见识。难得一见啊,赏!”陛下听了十分高兴,当即传旨重赏姗然和内教坊,又举杯邀宾客同饮。
      我仔细打量着姗然,她温柔浅笑,从容谦卑,只按礼数叩谢陛下的恩典。倒是个不俗的女子呢,我不由得在心里称赞。
      “且慢!”姗然刚要起身退下,席间一人却出言拦住了她,又举起酒,高声说道,“陛下!此女技艺不凡,容色尚佳。臣弟恳请陛下将此女赐给臣弟。”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汉王李元昌。他曾是先帝的爱子,总拿先帝的各种殊宠来当幌子,陛下经常对他也是无可奈何。今天他这般讨要姗然,便是极大的不妥。且不知陛下是否有意纳姗然入后宫,单看陛下对她的赞赏和喜欢,哪有公然夺人所爱的道理。
      陛下听了,也一愣神,没想到这个弟弟突然给他出这么个难题。陛下心中自是不愿,轻咳一声,“元昌!你既留在京师,就多花些时间在读书之上。姗然就不必了吧,你又不通音律,没得可惜了。”
      原以为就此作罢,谁知汉王却偏偏执拗起来,“陛下富有四海,不会舍不得一个乐伎吧?臣弟难得开口向皇兄讨个赏赐,难道皇兄就这般拒绝吗?”
      “你若讨赏赐,等你有了功劳再来,下去吧。”陛下显然心生不快,也不愿再和汉王多言,于是拿出几分威严来。
      “陛下刚才还说,若先帝还在,听到姗然的琵琶会十分高兴的。这倒让臣弟想起先帝在时,臣弟经常侍奉左右,如今能得精通琵琶之人在臣弟身边,先帝若有知,定然也会高兴的。陛下不会因为一个琵琶女,而废了对先帝的孝道吧。”
      这个汉王平素里总是游手好闲,府第之中美人如云,他是一时兴起,何必误了姗然。我刚想着要为姗然解围,却听到汉王将此事与先帝扯上了关系。这是陛下不愿碰触之事,我倒一时不好开口。
      陛下还未再多言语,已有嫔妃按捺不住。毕竟陛下喜爱姗然,若能赐给汉王,岂不省事。萧婕妤便上前说道,“陛下,汉王说得也有道理。今日新春吉祥,不如陛下就遂了汉王的心愿。一来是陛下待汉王的兄弟之情,二来也是陛下的孝道,能告慰先帝惦念汉王之心。”
      陛下满心的不舍,面露动容之色,听了这话,却似乎有点无可奈何。他环顾四周,眼神落在我的身上。我明白陛下的意思,又见姗然神情凝重,焦急难安,一心只盼着陛下出言把她留住,想来也是不愿入汉王府。突然,她跪行几步,绝望地说,“陛下,奴婢不愿……”
      “陛下……”我从席间起身,未让姗然再说下去,免得她说出什么绝决的承诺,日后反倒更让陛下后悔。
      “陛下,臣妾以为,正是出于孝道,陛下不应把姗然赐给汉王。”
      “你!此话怎讲?”汉王怒目圆睁,大声地质问我。
      “陛下,汉王。姗然琵琶技艺超群,十分难得。既有此才,就应人尽其才。这是盛世的基石,也是贞观的风骨。大唐不止有文治武功,还有诗书乐礼。姗然精研此艺,自然应当侍奉皇家燕乐,恢弘其道,而非入府服侍一人,以供欢愉。太上皇雅善音律,自然希望琵琶能以最精妙之技法,得最传神之曲乐。所以,臣妾以为,赐予汉王并非尽孝,留给大唐才是真正的孝道。”
      我一面陈词,一面望及陛下眼角渐渐浮起的笑意。他知道我在为他的心意奔忙,我亦看到他的赞许。汉王听了我的一番话,自然无力反驳,默不做声。
      “元昌,你可听到了?人尽其才,这是贞观的风骨。你就不要勉强了,若看上了旁的,朕再赏赐于你!”陛下洪亮的声音响起,这一小小的插曲一锤定音。
      “是,臣弟遵旨。”汉王只得退下,不忘把不满的余光扫在我的身上。姗然也向我欠身谢意,我还给她一个善意的微笑。
      酒宴仍在继续,还有杨妃和萧婕妤为陛下精心准备的歌舞。我悄悄地起身,想来到丹霄殿外透透气。宫灯映雪,那柔和的光线让我感到温暖。
      姗然的琵琶和身影在我眼前闪动,我一时想不起她到底是哪里带给我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沿着廊柱向前缓缓地走,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大殿的转角。当我的眼前是夜空下格外透明澄净的积雪,我忽然明白——琵琶之于她,一如诗赋之于曾经的我……我暗暗笑了,不错,是曾经的我。
      “不就是这个琵琶女嘛。你放心,我答应你。日后赏赐于你就是了。”突然间,一个声音从我身后的转角里幽幽地传出。我吃了一惊,连忙躲藏起来,仔细分辨,竟然是太子对汉王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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