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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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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唱片行也提供洗影碟的服务,我把DV机拿到他店里,刻了二十份碟。上台表演的每人一份,一份彦良要来保存,一份交给学校做展示用,我自己也留了一份。
我看着老马在电脑上操作,好奇地凑过去半个头,问他:“这玩意贵不贵啊?”
他抬手就把我往外赶:“贵,你买不起,也赔不起,离远点。”
这我就不服了:“你怎么知道?我家挺有钱的。”
他愤愤道了一句:“败家子。”
但当我听到具体价格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毫无基础,怕用不上手。二来,我出国的第一年,实在是敞开了手脚花钱如流水,银行账单吓到了我爸妈,最要命的是染上了酒瘾。
后来被我爸妈发现,狠心停了我的信用卡,改成按月给我打钱,依照正常开销范围给,多一分都没有。我现在戒酒也是被这逼的,要是我说想要台电脑,他们准以为我是酒瘾犯了,又会逼我回国。
我把刻好的碟交给彦良,他负责分发给那些他聚起来的艺术家们。彦良抽出一张递给我,美其名曰给我创造机会,“那个Randy的就你去送给他吧。”
我也不推脱:“行啊。我怎么找他?”
“学校里找呗。”
……我被他的话深深折服,合着他都是这么蹲到他的吗?
但说真的,我也不是特地去找,就随随便便在图书馆里遇到了。杨千瑞站在一排标注着“古典乐”的书架前,聚精会神翻着一本谱子。他一手捻着纸张,换页的速度很慢,一手辅助性地点着节拍。
我从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似乎很容易受到惊吓,耸肩猛地转过身来,看见是我,又蓦地笑了。
“你好,Jack。”他这样对我说。
“你好,杨千瑞。叫千瑞可以吗?还是小瑞?阿瑞?”
他笑了:“随便啊,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
我说:“那我叫你Rose。”
杨千瑞噗嗤一声笑了,又连忙捂住了嘴,左右环顾。
其实没必要顾虑。伯克乐的图书馆和其他广义上的图书馆不同,不强制轻声细语,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谈论声,也没人觉得不妥。
馆藏的架子上只有谱子,谱子,和谱子。什么曲的谱子都能找出各式各样的版本,但要想阅读一份当月的报纸杂志,反而成了难事。
杨千瑞到前台登记,借了几份乐谱。他出示学生卡时,我瞄了一眼,证件照上比现在还青涩几分,头发短短的,像颗小杨梅。还是留长好看些,遮住光洁饱满的额头,更显稚嫩。
当然,再长也没我的长,我伪艺术家的气息,从我齐肩的鬈发上也能窥探一二。我高中毕业后便蓄起了长发,各种张扬的颜色染了个遍,现今的淡金色还算低调了。
我们走在校园小道上,说是小道,其实就是大街马路。伯克乐教学楼分布在街道四周,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严格意义上,根本就没有所谓校区这一说。但看一眼,就能分辨出路人是否同学,大多都抱着乐器乐谱,步履匆匆。
只有游客才会慢慢悠悠的在这条街上闲逛,看什么都一脸新鲜。
我提起碟片的事,杨千瑞跟随着我回了公寓,一路闲聊。
我说:“那袋糖瓜是你挂我们家门口的?”
“嗯。”他单薄地应了一声,没多做阐述。
于是我又问:“你从哪儿买的?”
杨千瑞说:“不是买的,家里寄的。”
我下意识倒吸了一口气,“寄的?从国内寄到这儿来?”
“嗯,我爸妈硬是要寄,拦也拦不住。”杨千瑞十分无奈地说。
跨洋邮费能买一百斤糖瓜了吧,但重点并不是钱的问题。对供得起出国留学的家庭来说,这点钱自然九牛一毛。我只是想起了我爸妈,除了钱,什么都没给我寄过。不过我也只需要钱而已。
我说:“你不是说不来吗?早知道你要来,我们会在家里等等你。”
杨千瑞淡淡地笑了一下,“没事,我也就只有那么一会儿空。敲门没人应,挂到门上我就回家了,家里做了年夜饭。”
我诧异道:“家?你家里人在这边?”
杨千瑞点点头:“嗯,一个阿姨,我住她家里。所以要和他们一起过年。”
“哦……那挺好的。”
原来我瞎操心了,他不是形单影只孤零零地过年,我才是。他在这儿有归属有港湾,不像我寄人篱下,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杨千瑞忽然说:“你可以教我做作业吗?”
我犯了懵:“啊?我也不懂小提琴啊。”
杨千瑞说:“不是。公共课的,编曲还有和声的一些作业。”
我紧张地皱起了眉,“你认识五线谱吧?”
我的脑海中自动唤起了给彦良补习的痛苦回忆。那家伙凭吉他考进来的,只认识简谱,连音符都要一个一个教他认,实在将我耐心耗尽,对他大吼大叫,差点砸了地板。
杨千瑞有些诧异:“当然认识啊,不认谱怎么拉琴。”
哦,这么一说,反倒我成了个傻子。可能是那时被折磨出走的理智,还有部分未归。我没有诲人不倦的精神,所以在未来的职业规划中,“老师”这两个字被我早早划去。
但教他嘛……我勉强能答应。
我问:“现在?”
杨千瑞眼中闪烁着动人的神采,小鸡啄米般点头,“可以呀,你有空吗?”
“有。”我说。
他笑着跟上我的脚步。
彦良不在家,又不在,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不过我也没资格指责他,要不是被缩减开支紧衣缩食,估计我也不怎么着家。
我领着杨千瑞在客厅坐下,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接过后,搓着暖手,不喝。
这房子的制暖系统实在是难以启齿的简陋。杨千瑞上次来时,人声鼎沸,拥挤的体温盖过了地板的潮湿阴气,才感受不到。这会儿只有我们两个,说句话呼出口的气,都成了阵阵冷风吹过。
杨千瑞不懂的地方很多,也很基础,但我不用太费口舌,给他讲解两遍他就懂了。他握着铅笔的手冻得发红,我从房间里拿了一条毯子,给他披着。
他一边哼着,一边用笔在五线谱上记录。这些课程,我大一都上过,但对我来说没什么难度,直接参加考试就跳过了课程。也正因如此,才有大把时光寻欢作乐。
他为什么会连这么基础的东西都没学过呢,想着,我就问了出来。
杨千瑞自然而然地答:“我只学过怎么拉小提琴,乐理啊编曲啊这些,都没接触过。”
那我就好奇了:“那你怎么不去茱莉亚或者科蒂斯?没考上?”那两所都是更顶尖也更专注于培养专业乐手的殿堂。
杨千瑞放下笔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没试过。”他的目光不知何时暗淡了许多,“我爸本来不愿意我一个人出国学音乐的,好说歹说,有亲戚在波士顿,可以拜托他们照顾我,才松了口。”
这理由……我眼前这人是温室里的花朵吗?还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我感觉说不出来的奇怪,没来得及细想,彦良就回来了。
他推开门,看见我们两个,“哟”了两声算作打招呼。彦良放下背上的吉他琴盒,大概是又去街头演出了,这也是他的爱好之一。在广场卖唱一个下午,最丰厚的一次收获是五美元巨款。我很担心他的前途。
彦良在我们对面坐下,直勾勾地盯着,打趣道:“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杨千瑞紧张的目光投向我,大概是期冀我给出回答。他脸皮薄,惯不会应付这些。
我说:“还不是给你跑腿,什么活都交给我。”
彦良故意拆台:“不是你主动……”
赶在他说下去之前,我冲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和他扭打在一起。闹了一阵,他投降道:“好了好了,晚饭吃什么?”
“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就做些什么。”我说。
一般我们一起在家吃饭时,总是他下厨比较多。他说我的厨艺,只能喂喂广场上的白鸽,还得落得被那些胖鸽子啄头逃跑的下场。
彦良拉开冰箱门,“只有两个蛋了,该去采购了。”
“那就做个蛋炒饭吧,米总还有吧?”我说。
“有。”彦良应和道,突然又惊叹,“呀——这什么?大蒜?你买这么多蒜干嘛?”
猜都不用猜,我就知道他没看仔细,说的是那一袋糖瓜。他没见过那东西,这反应也很正常。
我说:“糖瓜,老北京小吃,蒜什么蒜。”
彦良听了,顺手拿起一个啃了一口,牙差点没被崩掉,揉着腮帮子说:“这什么玩意?纪晓岚发明的?”
“你刚从冷冻层拿出来,你咬冰块不崩牙吗?”我简直对他五体投地。
彦良抿着嘴唇,大概是糖块融化了,又嚼了半天,皱眉道:“怎么越来越粘牙?胶水做的?”
“麦芽糖啊麦芽糖……”我摇头感叹,无话可说。
彦良泄气地把缺了个口的糖瓜丢回袋子,扔进冰箱,“你买这玩意是不是就等着某天陷害我?”
我察觉身旁的人脸色红了又红,快赶上炸开的炮仗,于是就假装成是自己买的:“不吃拉倒,本来也不舍得给你。”
“你自己留着当宝贝去吧。”彦良单手掏出两个鸡蛋,把冰箱门一关,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杨千瑞说,“Ran……,小瑞啊,你在这儿晚饭不?你也听见了,只有蛋炒饭。”
“呃……”杨千瑞左右为难。
我说:“统共两个蛋,你还想炒三碗饭,真不觉得寒碜。”
“问你了吗,你别吃,你的给他。”彦良呛了回来。
杨千瑞信以为真,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回家吃。”
厨房灶火声响起,杨千瑞收拾好随身物品,说不多打扰就回去了,我站起身送他。
“谢谢。”杨千瑞走出门,再一次向我道谢。
我半靠在门框上,随意地说:“不客气,以后还有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
杨千瑞立刻问:“你随时都在吗?”
“当然也要上课啊。”我长长地停顿了一会儿,在他不知所措的表情中,再度缓慢地开口,“大部分时候都在,不然就在琴房,你知道哪儿能找到我。”
“好。”他放松下来,笑得无瑕,踩着轻快的步子下楼了。
电影配乐是伯克乐的王牌专业之一。一所学校能成就多少歌手乐手尚未可知,但去好莱坞逛一圈,电影配乐工作室里一半都是我们学校出来的。
虽然最开始是抱着哪个都一样的心态选的专业,但也算误打误撞了。
除了公共必修课,诸如视唱练耳、和声、指挥、编曲这些以外,这个专业最大的不同,是上课时可以正大光明地看电影。
虽然很多时候播到中途,幻灯片上的画面就会被暂停,老师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插曲音效,这几乎令我抓狂。经常是一节课上完,电影结尾还未播出。
等下节课?我等不了,我会自己去影片行租碟看完。我曾建议老马开拓这方面的业务,他一眼看穿我的小把戏,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然而这门课最令我头疼的,是期末要上交的一份大作业,硬性要求我们每月至少去电影院看一部电影,整理成一篇综合性影评。当然,考核的侧重点在配乐分析上。
班里一些同学会约好成群结队地去看,也问过我要不要加入,我拒绝了。
我不喜欢热闹地看电影,那种猛嚼爆米花吸溜可乐,时不时就和旁边的人扯上几句的看。一般我会挑凌晨的午夜场,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看。
二月末,我去看了《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海报上“原著曾荣获《雨果奖》《星云奖》”几个大字格外醒目。
原以为挑的场次够僻静了,但我进场后,意外发现竟然还有另外一个观众。目测,他的位置就在我票面位置旁边,正好是邻座。我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坐到后排,隔出一段安全距离。
电影本身并不复杂,也不精彩。可能是开场那一段音乐,使我对它的印象先入为主。白鼠穿越迷宫时尚且算得上灵动,一旦人物开始对话,不分轻重的乐声就嗡嗡的喧宾夺主。
时光飞逝,幕布上只剩一片纯黑。我起身离座,在出口处直直地撞上了那个人,灯光打亮后,我才看清他的长相。两抹浓重的剑眉,突出的鹰钩鼻,下巴留着一圈淡淡的性感的胡茬,拉丁裔。
他回看了我一眼,然后我们从出口的两侧分道扬镳。
说实话,我闪过那么短暂一秒的其他想法,但转瞬即逝。此刻我只想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捂被窝里睡了。
哦杨千瑞,也不是因为他,我才不勾搭别人的。
自从那天夸下海口,他的确也听话地那么做了。但每次都是真心实意地带着一大堆问题来了,解决完了就走,比流水还无情。我真觉得他把我当成什么家庭教师了,报酬不是美金,不是人民币,而是他带来的一些中西式点心,他说是他阿姨亲手做的。
我和杨千瑞,好像被框在了这层关系里,纯粹学术上的交流来往。这不,他又带着一叠五线谱来了。
我给他开门时,早上八点刚过几分。他抄了一份我的课表,特地挑我没课的时间来。但他无法预知我昨晚熬了夜,此刻并不清醒,心情也不好。
“这里上次不是讲过了吗,还不会?”
“啊……嗯,对不起。”
我一下没了脾气,只好又从头讲了一遍,越说越困,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杨千瑞小心翼翼地瞄了我两眼,“我是不是打扰你的睡眠时间了?”
“是啊,你也不看看才几点。”我往后靠在沙发背上,戳了戳并未戴表的手腕。
“我……我下午有课,抱歉。”
“有时间道歉,还不快点写完。”
杨千瑞在慌张中低下了头,奋笔疾书。但他每写一段,就纠结地转过笔杆,用橡皮头涂涂改改,我看着有种抢过来帮他写完的冲动。但他又不是那种会接受作弊的人。
真麻烦啊,我感觉脑袋越来越沉,不知不觉趴到了他的大腿上。
他一惊,低下头,圆溜溜的大眼珠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枕得理直气壮:“我睡一会儿啊,等会写完了喊我检查。”
他呆呆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可能自认理亏,最后不敢提出异议。
“啊……?啊,哦好。”
最后他也没敢叫我,我是自然醒的。他一开始没发觉,紧紧抿着唇翻阅书本,翻页的声响压到微乎其微。我躺着盯着他的眼睫毛看,乌黑浓密得不像话,怎么会有人天生就长着这般令人嫉妒的弯曲弧度呢?
想着,我就问了出来:“你种过睫毛?”
杨千瑞先是被突如其来的人声吓得一惊,又低下头来,一心一意地俯视着我,“什么?”
那一双眼里蕴含着温柔体贴,流动着单纯天真,反正净是一些我早已失去,或者根本就没存在过的东西。他一直都这样含情脉脉地看别人吗?
我揉着脖子坐起来,“没什么,写完没?”
杨千瑞说:“好了。”
“那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挺香的。”杨千瑞微微笑着。
我平平地说:“还行。”
杨千瑞看我两眼,又轻声问:“你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没干嘛,你很好奇?”
“没、没有,就随便问问。”他又连讲话都不利索了。
墙上的时钟显示接近午餐的点了。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问他:“你去食堂吃饭吗?还是?”
杨千瑞反问:“你呢?”
我走到厨房翻了翻冰箱,彦良已经把食材补足了,蔬菜生肉应有尽有。但我的厨艺,不太能上桌。
我若无其事地将冰箱门一带,转头对他说,“冰箱里没菜,我也去食堂吃吧。”
杨千瑞收拾好东西,我们一起去了食堂。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张开嘴咀嚼些什么,吃相也挺雅观的,斯斯文文。
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猛地一拍后脑勺,急急忙忙甩下他走了。
我怎么给忘了,今天是莉莉两岁的生日,上次我答应了老马要来她的庆生派对。但眼下,我连礼物都忘了准备,只好冲进路边的一家小店,搜寻一圈,找到最合适的是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发卡。
到了地儿一比对,这发卡有莉莉半个头那么大,我担忧她稀疏的发丝不能承受。
也许将来等她长大,长到春心萌动的年纪,无意中再翻到这个又俗又艳的发卡,只稍微别在漂亮的金发试一下,就会立刻嫌弃地丢进垃圾桶里去。可幸好当下,她就只是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幼童,只能被迫收下这个敷衍至极的礼物。
但老马显然已经具备表达观点的能力,他说:“就你这样,还想着做别人干爹哪?”
“你不是不让吗?差不多得了啊。”我心虚地回嘴。
3月17日,街道上,随处可见穿着一身绿的爱尔兰人,到了圣帕特里克节。
我不禁想,要是他们知道戴绿帽在中国文化里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气得跳脚。听说在芝加哥,这一天会把河水染成绿色,幸好在波士顿,查尔斯河幸免于难。
到下课时,就更夸张了,游行的人群把主干道堵得水泄不通。我在一汪绿色的海洋里遨游,被挤得七荤八素,跌跌撞撞。只好认了命,退回楼内,找了个琴房练了会儿琴,外头的吵嚷声渐弱,才又下了楼。
我看见了杨千瑞,也被堵在门口,寸步难行。
我过去拍他的肩,指着那些脸上涂满了绿色颜料的人说:“这下你见到真正的怪杰了。”
他腼腆地笑了起来,把手上提着的小提琴盒抱到胸前。
我们静静地等人群散了,一起走出楼外。他最近很少找我了,偶尔我们在学校里碰上,也说不上两句话,就分开各自上课去。
我想他已经完全跟得上课程,不需要我的辅导了。白眼狼,没事就真不来找我了。
“最近在忙什么?”我问他。
“上课,还有排练,乐团要排一首新曲子。”杨千瑞回答。
伯克乐按照测验等级,将学生分配进不同水平程度的乐团。但并不强迫出席,总体还是靠自觉。
究其原因,交响乐团不需要钢琴手。就算极少的乐章需要钢琴点缀,供也远远过于求,所以我只挂名,派不上用场,也不热衷于这回事。
但小提琴就不一样了,它是交响乐中绝对最重要的主角,以及最众多的配角。
“怎么样?”我问他。
杨千瑞犹豫片刻说:“有些……不习惯,以前都是一个人。”
我开解他:“挺好的,这样你能认识一些新朋友。”
“好像并不是朋友。”杨千瑞微微摇头。
我说:“什么好像不好像的,你连是不是朋友都分不清吗?”
杨千瑞拿手指比划了下:“你,彦良,我能确定我们是朋友,但他们……不太一样。”
“朋友”这词如同晴天霹雳。我完完全全在想,他竟然把我当成是和彦良一样的朋友?!那他怎么不找彦良给他补课?!
我压下怒火,冷淡地说:“别搞种族歧视啊,交点外国朋友吧。”
杨千瑞立马接:“我也没见你有外国朋友啊。”
我冷笑一声,别有所指:“以前多得很,哪个国家的都有,法国、英国、意大利……”
杨千瑞打岔问:“怎么没有美国人?”
……因为我碰上的几个美国人都又大活又差还不愿意做bottom,能这么告诉他吗?
于是我冷声说:“合不来,你管好你自己。”
杨千瑞委屈地笑了笑,我们从岔路分头走。
彦良难得在家,还烧了一大桌子菜。我和他提起刚才的事,他说怎么不喊杨千瑞也一起来吃,火上浇油把我气得够呛。他们俩什么时候好到会处处想着彼此了?
气不打一处来,脑海中的回忆渐渐清晰,拨开云雾。我怒道:“我就没见他吃过咱们家的饭,喝过咱们家的水。你说,他是不是怕我们往里面下药?”
彦良满不在乎地说:“那也是防你吧,关我什么事?”
“去你大爷的。”我骂。
我对杨千瑞的好感,在旁人看来昭然若揭。但怎么好像他一点也不察觉?每当我觉得差不多到时候了,就被他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透心凉。
就像这次——“朋友”。
彦良说:“过两天我回国一趟,请了一周假,要帮你带什么吗?”
我立马高兴撕了一张便签纸,列下一长串清单。彦良摇着头教训我:“你就没什么要带回去的吗?光知道往外拿。”
我默声想了想,对他说:“等会儿我打个电话回去问问。”
“嗯。”彦良应了一声。
我下楼走了一段,抵达那个熟悉的红色电话亭,搓了搓手,艰难地按下铁锈斑斑的数字键。标着数字8的按键失灵,摁不动,我用力狂戳,又反应滞后地跳出一大堆,骂了一声将听筒挂回原处,再拿起重拨。这通电话还没开始打,就已经像在上刑了。
响了没几声,被朱阿姨接了起来,我家的保姆。
她一如既往地啰嗦:“哦哦,阿杰啊,你爸妈都没在家,你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事情急吗?要是急的话你先告诉我,等他们一回来我就告诉他们。”
我有些烦:“没什么,就有个同学要回国,问问他们有没有想带的东西。”
朱阿姨说:“这……我也不知道啊,要不然你明天再打一趟?”
“好,阿姨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顺口一提。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大吃一惊:“我?阿杰你别开玩笑啦,国外东西都可贵了,我哪买得起什么。”
我开玩笑地说:“我送你呀,你想要什么?”
“别别别,我可承受不起。再说你哪来的钱买东西,我晓得他们给你打钱都紧巴巴的,别自己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哪儿能啊,您想太多了,怎么说也是亲儿子。”我皮笑肉不笑地回。
朱阿姨咯咯笑了两声,如长辈般语重心长地叮嘱我:“你在国外照顾好自己,你爸妈都挺好的,别太担心。”
“我干嘛担心他们,他们有您照顾能不好吗,可怜了我,一个人,想吃什么都吃不着。”
“瞧你这话说的,等你放暑假回来了不就能吃上了,快别矫情了,都多大个人了。”
第二天的同一时间,我又去了电话亭。这回是我妈接的,不等我问,就自动往外蹦词儿了:“香奈儿的包,迪奥的香水,古驰的皮带。”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哪有这么多钱?”
她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带了点怨天尤人又悲痛欲绝的味道,“小杰,你是在怪妈妈给你的钱太少了吗?”
那可不是?但忌惮着她的性子,我只好搪塞:“没有。”
“你知道,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她在电话那头抽泣了起来。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我知道了,你挑一样吧,我估计卡里的钱只够买一样的。”
她立刻转悲为喜:“那就香水吧。”
我挂了电话,心烦意乱地去了商场。
我自然不能怪我妈,或是我爸,或者任何人。我只有我自己可以责怪。
去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垃圾箱旁醒来,头顶是新鲜散着味的香蕉皮,脚边是破碎不堪的空酒瓶,身上的钱包往往会被掏的比脸还干净。幸运的时候,会留下我的ID卡和学生证,更多时候是不幸,我就一次又一次去学校和市民中心补办。
我泡在酒吧里,五光十色的泡沫将我淹没,矫健美好的□□使我沉迷。那一段时间,我甚至忘了什么是时间。它好像从我混沌不清的视线里溜过,从我空空荡荡的指缝里逃走,没有礼貌地告诉我一声。我压抑了太久,从我意识到与周围同龄人的格格不入开始,痛苦地压抑着、东躲西藏着,直到出国后,被爆发的洪水反噬。
加上酒精,罪恶的源头是酒精。
人不能对某样事物痴迷上瘾。如果无法自主地停下,那意味着,一旦失去或者得不到满足,将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跳出当下从旁观者视角审视,只想避而远之的败类。
我成为了那种人。
还是应该通俗点说,那段时间,我过得挺不像个人的。酗酒使我无法集中精神,手不受控制地抖,连期末的钢琴测试都挂了。收到第一次退学警告时,我才醒悟过来。
其实也并没有,我只是假装悔过自新,苦苦恳求教授给我再一次机会,勉强通过了测试。然后又一次喝挂,被送进急诊室,这是最严重的一次,生死一线。严重到国内的我爸妈收到了通知,远赴重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到了病房里的我。
那次其实很险,如果不是那个人还有点良知,可能我就凉在浴室后台,成为一具不堪入目的裸尸。如果我爸妈是在那儿找到的我,估计连替我收尸都不愿意。
我爸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恨说要带我回国那一下,我才真正开始慌了。回国,隐瞒我的性取向,被逼着结婚生子,我无法和那样的未来共处。
于是我痛定思痛,浪子回头,抱着我爸的裤腿,声泪俱下哀求他们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虚情假意,我和他们都是。
我无法脱离他们,他们也无法放弃我。所谓亲情的桎梏,大抵就是如此。
专柜的柜姐没拿正眼瞧我,大概归咎于我的性别与郎当的穿着打扮。直到我刷卡付钱,她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热情似火地向我介绍,这款香水的名字是“J’adore”,用蹩脚的法语念了一遍,又用英文解释是“真我”的意思。
我妈收获了一瓶“真我”,却永远嗅不到我的“真我”。
我给彦良留了地址,托他回国后寄过去。
彦良不在的这段时间,杨千瑞来过一次,邀请我和彦良一起去唐人街吃饭。不巧,他计划中的三人行只能沦为双人晚餐,还是没有烛光的那种。
我们点了一份四喜丸子、一份炒合菜、一份三鲜酿豆腐,一份三不粘,我和他饭量都不算小,两个人将将吃饱。走出店门时,他从迎宾桌上抓了两个签语饼,将其中一个递向我。我摇了摇头表示婉拒。
“你不喜欢吃吗?”杨千瑞眼里闪着好奇的神色。
我说:“我不信鬼神。”
杨千瑞哈哈笑了,语气中颇有那么一分示好,“那我帮你看,你吃就好了。”
说完,他就撕了塑料包装,掰开饼干,将其中的纸条抽走,再抬手将饼干举到我嘴边,喂食似的“嗯”了一声。
我只好低头将那块饼干叼进嘴里,囫囵咽下后,又问他:“写了什么?”
“你不是不信吗?”话是这么说,杨千瑞展开那张小小的纸条,嘴唇微动默念上头的英文,最后用中文和我说:“你即将遇上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债主啊?”
杨千瑞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我问他要了另外那块,照葫芦画瓢也拆开包装,翻阅他的运势。
【小心被亲近的人背叛】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搞哪门子的间谍战呢?他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拉小提琴的留学生吗?
我既然不信这些鬼话,自然也不想毁掉杨千瑞此刻的好心情。只是想不明白,商家怎么会往里装这么不吉祥的话。
“它说什么?”杨千瑞等不及了。
我将那张纸条搓捏成一小团,朝下水道孔丢了进去,“没什么,就几个数字而已。”
杨千瑞“呀”了一声,往那儿追了两步,又跑回来抓起我的手看,确定空空如也后,遗憾不甘地说:“也许是下一期□□的开奖号呢,你还记不记得具体是哪几个数?”
我抖开他的手,弹了他脑门一下,“财迷,少做点梦吧。”
杨千瑞捂着额头,傻乎乎地笑。
彦良回来时,带了一只南京烤鸭,专门等杨千瑞来做客时才从真空袋里拆出,用微波炉加热,挤出些许不太新鲜的香气。我吃着很不顺口,这皮又不脆又不甜,还缺少大葱和面皮配菜。杨千瑞在一旁附和,我和他土生土长的口味差不太多。
只是话语间,我与他又产生了不小的分歧。
我对彦良说:“下回来北京我带你去吃正宗的烤鸭,四季民福就不错。”
杨千瑞立马反驳:“哪有全聚德的好吃啊?”
我转头皱着眉瞥他,“你是不是北京人啊,怎么和那些被骗的游客一样。”
“我全家的北京人都觉得全聚德的好吃!”杨千瑞气鼓鼓地搬出人数优势来支撑观点。
我们被他蛮横又空洞的吵架方式逗得笑了出来。
杨千瑞又说:“早知道我从家里带点甜面酱过来了。”
我打趣道:“你家里东西倒是一应俱全,小北京超市啊。”
杨千瑞边啃鸡腿边傻笑着。话都说到这分上了,也不知道喊我们去做一次客,都不数数来我们这蹭吃蹭喝几回了。
我真是觉得杨千瑞,一点也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