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漫步》寂笔

12、古寺

　　古趣, 深田小姐这一个词, 用得贴切了一半.

　　看着穿和服跟在一侧领路的女子和走在前头的男子, 沿着木板廊走下, 换上木屐, 原来真的有人穿木屐,这俩人, 怎么看怎么像日本国色陶瓷人偶.

　　这一路走得, 颇有点分花拂柳的意思,穿庭过院, 四下看看倒像在植物园. 如果不是让人像馅饼一样一前一后夹着走, 想必我可以不用走得这么别扭紧张, 也不辜负了这一园子的中型古典园艺作品. 但是, 本不是赏景的时候, 我应该悲哀, 是的, 悲哀. 我要去祭奠我的姐姐.

　　一进门时, 那个仿佛等候了我一阵子的中年男子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眼, 说: “先去蓝小姐灵堂拜祭吧, 大家等你多时了.”冷淡的眼神语气, 透出一点不以为然. 一点足够, 他想什么, 我可不想知道更多, 于是, 我不知. 跟着他走出来, 记得在门前时他昂然先我一步走出去, 本来要他领路, 他走在前面原是应该, 可那副姿势, 真古人, 仿佛在教导我, 女人不能走在男人前面.

　　我撇撇嘴, 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不明白也懒得明白这样示威一般的无礼是什么意思. 不知为什么, 离开父亲后, 虽然前途无着落, 反没了以前的小心忐忑和左右揣测, 变得不那么在意了. 也许, 只是在意了十多年, 没力气再在意下去吧.

　　于是一路由着他们夹着, 前看不清后看不着, 走了快半个小时, 中途爬了一段坡,看见一个高广的圆木门框, 沿石阶走一段,到了一幢庙宇一般的木质建筑前, 方才明白深田小姐所说的神社.

　　仰头看一眼, 看得很匆忙, 因为前面人走得急, 后面还有人跟着, 实不便停留,只得跟着走上去. 到了门前, 前面中年男人脱了皮鞋走进去, 我看着鞋子正在考虑要不要脱, 却看见他转过身来不屑地用眼皮底下夹的光看我,异常讨厌. 随即装了个没看见的样子, 穿着鞋子就踩了进去,旁边跟着的和服女人却惊呼了一声. 我转头看一眼, 看她蹲在一边, 意思仿佛要帮我脱鞋的, 没想到我就这么踩进去了, 呆呆看着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是没脱鞋而已, 至于么? 终于有点烦躁, 已经至此, 索性放肆, 反正第一印象这种东西, 我从来没建立好过.

　　那中年人盯着我, 一时间脸上的表情奇怪到极点, 仿佛愤怒到极点, 诧异到极点, 不屑到极点, 还有一点一点说不上的辗转阴沉的意思, 简直好像我挖过他们家祖坟.

　　但此时跟他叫板实在不智,说不好听一点, 我现在站在别人地盘上, 身无分文, 有什么不过一个忍字. 何况虽说是亲戚家, 谁又能亲过亲父母? 我还不是照样从父亲那被婉转请出来了? 这个所谓外公, 我并没有见过, 以前没有, 现在我进了他家走了快半个多小时, 还是没有见着他一面, 姐姐是死了的, 这里有哪个活人真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我识大体我应该把鞋脱了然后道歉, 如果他不是日本人, 不是这么讨厌, 也许我可以尝试着聪明一点. 总而言之, 虽然比起姐姐我好似已经很识时务了, 可事实上, 似乎不够.
　　我什么弥补的举动也没做, 故意摆出一无所觉的样子问: “就是这里了吗?”

　　他的眉毛几乎有些倒立起来的架势, 一字一字 “咬”字清晰地提醒我:“这是你亲姐姐的灵堂!”

　　要我怎么样, 痛哭吗? 拿那种仿佛我亵渎了什么似的样子看我, 就算我想在别人屋檐下客气地低个头也没这心情了. 反正这种人, 向他客气他也不懂得, 反觉我没骨气. 同他吵架更是不必,于是习惯性不冷不热应道: “多谢你提醒.”

　　他看着我, 一副日本古代武士的毅然表情, 像要抽刀砍我. 我这个人, 也有个遇强更倔的牛脾气, 平日没多少时机证实, 但今日似乎得以小小印证. 我回以他那种眼皮子底下看人的目光, 不动不闪, 由他瞪着, 一大把的年纪, 却诚心刁难我一个刚快满二十,离乡背井来亲戚家参加葬礼的女孩子, 不知道什么心态.

　　我们对立着, 他拿眼光凿着我, 我半垂着眼皮无限的烦躁抵触和厌倦, 一个我不受欢迎且不想呆的地方, 为什么要多留? 在父亲那许多年, 还不足够? 难道还要在别处继续不尴不尬,死皮赖脸地赖下去吗? 不必吧! 人世真正的辛酸艰难我也许不知道, 但这一刻, 容我任性地想, 就算我转身走了, 流落街头, 也未必不能一个人活下去. 实在活不下去, 也无妨, 生死, 其实有多大分别?

　　我转了身, 走了.

　　我不以为会有谁拦我, 这是我的难过之处, 无论在哪里, 没有人想留我, 是我强留下来的. 算了, 多累. 我吸一口气, 深田小姐说得不错, 这深山一般的郊外空气的确不同城市的清新. 阳光渐西, 下山不知多远, 也当早去.

　　“小姐!”

　　身后有女人的声音, 微生硬的中文, 我没有回头,我不是什么小姐.

　　“站住!”

　　“安小姐请留步!”

　　拿着别人给的机票跑了这么远, 似乎不能没有个交代, 我回了头, 站在门槛后头好像气得发抖且无所适从的中年人, 里面又走出来几个人, 跟在他后面, 看着我. 留步, 多有意思的词? 好似小说电影外我就没听人说过这个词. 我也笑了. 取下背包, 翻找了一下,拿出外公寄来的信件和信用卡, 弯下身, 平放在神社庭廊上. 学着深田小姐告别时的样子, 微微鞠了个躬,说: “多谢款待, 打扰了, 这就告辞. 如不介意, 手机我暂借一时, 有机会会寄还.”假客气么? 我也并不是不会.

　　我直起身, 自认不算太失礼,也该走了. 转身抬步, 后面有人说: “青小姐! 老远来一趟, 蓝小姐灵位前总不能不上柱香吧?”

　　有什么不能不的呢? 我侧了个头, 说了心里话,“人已死了, 其实来不来, 都没什么意义, 见一具尸体或者灵位, 对活人无益, 死人无碍. 又何必上香.”

　　那边人静了一静, 见我要走, 又有人开口道: “至少要见一见你外公吧.”

　　这么大架子的老人, 跟我也没什么感情, 不必了吧. 于是很浮面地客气道: “家姐的丧事, 请代我多谢森田先生.”说完, 转身拾阶而下.

　　后面好像是那讨厌的大叔, 故意拿中文说: “不要拦了, 她没钱没身份, 能去哪? 难道回北京吗? 闹过脾气自己会回来.”不过听声音又不似那中年小日本那么粗沉.
　　不管是谁, 那一句难道会北京吗, 都叫嚣得格外让人讨厌. 仿佛很知道我的窘境, 戳穿了看我还怎么装潇洒一般. 但是, 他还真猜中了我的小市民打算, 如不能自己解决, 我是会打电话给父亲请寄回程机票的,虽然不乐意, 但我说过, 父亲是个负责的人, 他不会拒绝. 何况向自己父亲低头, 也比向不相干的人低头好一些吧, 尤其又是日本人.

　　我也懒得多说, 脚步未停, 落日被树阴挡着, 越走越觉得阴凉, 半夜还游荡在这快成深山老林的古董地方,我没有那么大胆子. 要下山, 趁早, 赶快.

　　试着照原路走回去, 可下完台阶, 眼前一片矮木林子里, 已找不着来时通宅院的路了, 真尴尬, 总不至于回去问路吧?

　　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 听见头顶有轻笑声, 抬头, 看见枝头落了一只雪白粉红嘴鹦鹉似的鸟, 那双眼睛, 离得这么远, 怎么可能看得这么清? 眼睛……

　　物理学, 有一项原理, 叫做力和反作用力. 有力才有反作用力, 如果总这样, 会生生不息. 所以,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垂下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过这片林子……, 天黑前一定要出去.

　　黄昏的树林浓浸着倦懒温融的气息, 微凉的风, 撒露金芒, 却已带起暗沉的晚意, 矮木林处, 风拂过, 一波一波的树叶波澜, 下面, 潜伏的锐光, 蠢蠢欲动…… 一定, 要出去. 天黑前……

　　我回头, 看了一会儿眼前高远的阶梯, 捏了捏拳, 原走了回去, 我需要个带路的人. 我已早知道, 我不是个坚定的人, 在很多事面前, 我会低头, 扔掉原则. 好马不吃回头草, 不过还有别的出路和选择.
　　一阶一阶, 上了台阶, 来时完全没有如此清晰地觉得过风绕在脚边的缠绵, 徘徊不休, 不知是在阻拦还是牵引, 或者, 只是单纯的依附.

　　阶梯尽头, 还是一样的野寺孤山, 只是没有人. 我笑了, 够绝的, 大老远把我从中国叫来, 见我走了高兴成这样, 什么也不管了, 家也不回了, 就在寺里开茶会打算赏月了么? 只是这片林子, 我一定得出去. 看起来也只能进寺请人了, 那话怎么说? 能曲能伸?

　　这庙真奇怪, 进去看了一圈, 也不见供奉什么神像. 不过我对日本宗教本来不懂,再说这也许只是庙宇遗迹,当古迹保存着罢了, 其实这年头, 有几个真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空荡荡的几案两侧透出橙色光芒, 暖洋洋, 也不知是夕照还是灯光. 我寻光走进左边侧门, 那庙宇, 正面看挺大,进来才发现很窄, 二十余步可出主屋, 外头是一片天井, 连着又进一个小院, 墙外树木高华, 围绕着空荡的院子, 却并不曾遮掩了夕阳霞光, 看样子, 似建在山顶上的.

　　我走近前去, 奇怪的是这种连通院落的小园门洞上竟然是有木门的, 虚掩着, 门下杂草茂密. 我没有再往前走, 浓荫树林陌生小园中虚掩的门, 我可不愿意推开. 往后退了两步, 回头吧. 忽然一阵风袭过, 不见得冷, 只吹得树叶哗哗翻响, 门轴 “吱呀”一声. 我僵立当场, 慢慢回过头, 小心翼翼. 我承认, 我胆小. 门上, 有一只手! 黑黝黝的影子, 一点一点遮住门缝里透出的光, 好像, 有人要出来.

　　我镇定下来, 咳嗽一声, “请问……”

　　门板在我面前慢慢推开, 上面, 一只雪白的手, 腕上, 空的! 手……, 只有一只手

　　腿软.

　　摇动的门板, 一只孤零零的手……

　　呀, 天, 黑了……

　　“咦, 有人!”

　　……

　　“吃了她, 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