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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缚心锁,夜逢黑衣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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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灯光下,薛橹面如死灰,麻扎扎的络腮短须,一对干瘪的眼珠像是黏在眼眶中一般,纹丝不动。
见他这一副尊容,苏阔倒是有些佩服那老甄头的胆量。
“老板,麻烦给我称二斤牛肉。”他上前一步,朗声道。
薛橹僵直地转过身子,毫无生气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呆立了片刻,才从案上摸过一把刀,朝一块牛肉割过去。
“且慢!”苏阔忽然捉住薛橹持刀的手腕,笑嘻嘻说道:“旁边那块好像更新鲜些。”
苏阔撤了手,冷眼看他切肉。此人脉息全无,浑身冰冷,既无人气,也无鬼气,果然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人死后成鬼,而薛橹却是在活着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人用了何种手段,生生变成了鬼。
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已死,所以一切照旧。只是这副身体现在全靠阴气支撑,只能在入夜后方得已行动。
薛橹切下一块肉,称也不称,“啪”地扔到苏阔面前。见那肉块已隐隐发黑,散发出阵阵腥臭,苏阔问道:“多少钱?”
薛橹下巴抖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五十,个,钱。”
苏阔一笑:“果然便宜。”说着将手探入怀中,掏出的却是一张符纸。
他咬破指尖,刷刷点点,三两下便画好一张符篆。
“店里这样冷清,贫道为你添些热闹可好?”话音未落,手中的符篆腾地燃了起来。
苏阔的这枚“阳炎”符血为媒,火光起时,阳气大盛。一直如走屍般僵直的薛橹,忽然像还了魂一般,猛地抬头,一对死灰般的瞳仁迅速缩成两个圆点。
此时的薛橹五感皆不通畅,却对周围的阴阳骤变十分敏感。
他对那火符颇有忌惮,迅速向后退了几步。见他要跑,苏阔手腕一翻,火符箭一般直飞过去,正中他的前心。
一声响彻夜空的嚎叫震得苏阔耳膜嗡嗡作响。薛橹被火符击中,双手在胸前乱抓了几下,便飞快地向后院窜去。
苏阔慢悠悠跟在后头。等进了后院,见薛橹仰面倒在墙根处,火符已经熄灭,空气中弥漫着阵阵焦臭。
他四下打量着这院子,里面光秃秃的,连棵草也没有。只在墙角的架子上,搭着两张兽皮。这地方血腥气极重,趁着月光,地面上的斑斑点点清晰可见。
苏阔正打算去薛橹身上找找有没有阿丑说的那条锁链,忽听得身后“叮”的一声轻响,有如银针坠地,冷冽清脆。
他立即脚尖点地,猛地向前一纵,同时抱月出鞘,一道寒光朝身后的东西扫了过去。
一剑走空,方才的一声轻响也仿佛融入了黑夜,四周无色又无声。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阔总觉得有一片似乎比周围更暗,犹如被浓墨浸透,黑得愈发彻底。
“阁下来都来了,还藏什么?方才有意露了行踪,怎么现在反倒矜持起来了?”他朝着那一团浓黑招呼道。
话音刚落,黑暗中的一声轻笑将浓墨晕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步出墨色,无声无息地朝他走了过来。直到彼此间审视的目光都直白地落入对方眼底,才停住了脚步。
苏阔猜想,对面这一身黑衣的八成就是阿丑口中那锁链的主人。只是原先他以为,这夺魂索魄的大概是个青面獠牙,横眉竖眼的罗刹,没想到眼前的却是一个身形修长,眉眼弯弯的少年郎。只是这少年面上没有半点血色,叫这一身黑衣衬得愈发苍白。
少年负着手,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阔。少顷,他了然一笑:“原来是你。”
苏阔眯了眯眼:“我认识你吗?”
黑衣鬼也没回答,左右张望了一会,又问道:“怎么就只有你一个?”
苏阔眉梢一挑,面无表情道:“不然呢?”
感受到苏阔的语气不善,黑衣鬼再次投来含笑的目光:“你我今生无冤无仇,才初次见面,对我这么凶做什么?你看我,不是欢欢喜喜的,不如你也笑一个?”
苏阔并未理睬,见他两手空空,便问道:“你那兵器呢?”
“兵器?” 黑衣鬼愣了一下,随即恍然道:“哦,你是说这东西吗?”
他摊开左手,苍白的掌心上拢起一团黑雾,接着青光一闪,一条漆黑的细链便绕在他指间。
那锁链只有小指粗细,像是渐渐苏醒了一般,开始在他掌心磨蹭。接着犹如一条乌黑的小蛇,盘绕上他的手臂,又试探地爬向他的胸口。
被黑衣鬼冷眼扫视后,那锁链很快又绕了下去,最后乖乖地缠在他腕上不动了。
他冲苏阔晃了晃手腕:“这并非是我的兵器,算是...旁人交给我的一个物件吧。”
“这旁人是何人?”
“这个嘛...我暂时不便说,待到你该知道时自会知道。”
苏阔冷笑道:“故弄玄虚。你说的旁人,可是个蒙了面的白衣人?”
黑衣鬼略感惊奇:“你见过他了?”随后又捏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蒙了面?不应该...他巴不得你瞧他才是呢。”最后他展眉一笑:“你在诈我,你根本没见过他!”
苏阔皱起眉,这鬼怪怎么颠三倒四的?不过可以肯定他与那白衣人是一道的。
正琢磨着,就听对面招呼道:“我说,你叫什么?”
苏阔略微迟疑,还是应了一声:“苏阔。”
黑衣鬼点了点头,随后就一直盯着他。见他无动于衷,只好问道:“你怎么不问我?”
苏阔不打算同他啰嗦,直截了当道:“不必。我只问你,你们用这东西聚敛魂魄,汲取修为,究竟是什么目的?”
黑衣鬼摆弄着手中的锁链,淡淡地道:“那我也没必要回答你。”
苏阔原本也没指望他能老实回答,也不追问,直接将剑锋一转,一道寒光自下而上,朝着他手腕挑了过去。
黑衣鬼即刻收了锁链,同时侧身躲开。
一剑挑空,苏阔顺势又朝对方拦腰斩去。
黑衣鬼一个纵身,像支黑色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向苏阔的剑尖。趁他立足未稳,苏阔一抖手,剑锋向上一撩,朝着那黑衣鬼两腿中间斜劈过去。
“哈哈!”一声大笑过后,黑衣鬼隐去了身形。
苏阔原地没动,很快,身后传来了抱怨声:“喂,你下手怎么如此狠辣,不是说你很体贴的吗?”
“是么?”苏阔背着身,右手执剑,左手在剑锋上一蹭。
“大概是你认错人了!”话音未落他猝然转身,左手顺势一扬,点点血滴有如一支支腥红的利箭,穿透黑暗。
一阵细碎的金属撞击声响起,苏阔立即摸出一张火符,朝着那声音的方向飞了出去。火符扑了个空,牢牢地钉入院墙,随即爆出一团火光。火光照亮之处,却不见黑衣鬼的身影。
“阁下打算藏到什么时候?你若是怕了,就把那锁链交出来,我倒是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苏阔一边说一边缓缓踱着步子。
“要不然你就说说,摄了如此多的魂魄,到底要做什么用?”
四周依然一片死寂。
此时苏阔已悄然来到薛橹身边。他瞟了一眼在地上躺尸的大块头,忽然抬手一剑,直刺入薛橹的大腿。
方才薛橹被阳火一烧,体内阴气大衰。不过子时已至,阴气渐盛,他躺在那血迹斑斑的地上,阴气又得已补充。可抱月毕竟是驱阴辟邪的宝刃,又沾了苏阔的血,这一剑下去,薛橹立刻迸出一声比先前更凄厉的尖啸。
苏阔拔了剑,薛橹体内的阴气从破口处喷涌而出。而那副壳子就像泄了气一般,眼见着干瘪下去。
方才见那锁链循着黑衣鬼周身鬼气最强的心口方向自行而动,苏阔便猜测它大概对阴邪之气十分灵敏。眼下薛橹这边阴气大盛,他便赌那东西必会闻风而动。
果然,薛橹的嘶吼声还未断,黑暗中便传出一阵脆响,锁链应声而出,像黑夜的触角,直刺过来。
“别动!”黑衣鬼低喝一声,可还是晚了一步。电光火石间锁链已到近前,苏阔用剑一格,那锁链瞬间绕上了抱月的剑身。
抱月是苏阔的心头肉,虽说下山后鲜有机会出手,但闲暇时他总会执剑练上几遭。每每抱月在手,总让他觉自己与这宝贝心有灵犀。抱月的剑柄就像与自己的手掌血脉相通,周身的灵气注入剑身,使得剑气更盛。他只盼什么时候挑一个厉害的对手,检验一下这宝贝真正的实力。
眼下抱月被缠上,苏阔想干脆把它斩断,或者顺势将它掳过来。可他才一发力,就觉得腕上似有千斤,锁链瞬间绷紧,与剑刃较着力,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然而这份重量却更像是压在他的心头。因为此刻他丝毫感受不到抱月与自己灵力相通,手中的宝贝突然成了一块笨拙的生铁,死气沉沉。
这时对面的浓黑转淡,锁链的尽处黑衣鬼又现出身形。
“怎么样?你那把剑是不是不灵了?”黑衣鬼有些得意,一边说着,一边两手交替着将锁链收短,缓步靠近。
见苏阔始终紧绷着脸,他忽然用手指一弹,那条同样紧绷的链子震颤起来,一阵酥麻传到了苏阔的腕上。
黑衣鬼笑意更深:“看不出你瘦瘦弱弱的,力气竟这般大。”
苏阔紧咬着嘴唇,等他又靠近了些,突然松开了手中的剑。
这一头骤然失力,那链子猛地朝对面收了回去。
与此同时,苏阔击出一掌。借着这股掌力,抱月携着锁链,流星一般直刺向黑衣鬼面门。
黑衣鬼侧身避过剑锋。而苏阔早已摸出三张火符,朝着他的额头,脖颈和心口,带着利刃破空之声同时飞了出去。
黑衣鬼一皱眉,他一只手被锁链扯开,正门户大开地对上这三张呼啸而来的符篆。他哼了一声,松开了攥着锁链的右手,同时脚尖一点,再次纵入黑暗。
抱月擦过黑衣鬼的衣襟,半个剑身没入墙内,留在外面的一半剧烈震颤着,带着上面的锁链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苏阔飞身来到墙边,握住剑柄,将抱月从墙里拔了出来,再一把扯下锁链,牢牢地攥在手中。
可刹那间,一阵彻骨的冰寒透过掌心,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同时耳畔隐约传来千百人绝望的哭号和愤怒的嘶吼声。
苏阔惊异地看向手中的锁链。那东西正像蛇一般悬着半条身子,朝前方的暗处嗅探着。
果然,顺着它嗅探的方向,那道颀长的身影又显出轮廓。见苏阔抓着那锁链不放,黑衣鬼有些无奈地说道:“那东西,你最好别碰。”
苏阔默默运转着体内的真气,抑制着从手掌源源不断蔓延开来的寒意。
既然剑派不上用场,他索性收剑入鞘,沉声问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黑衣鬼一笑:“若是告诉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苏阔也笑了笑:“简单。你说了,我就把它还你。不说,我就毁了它。”
“毁了它?”黑衣鬼仰面大笑道:“怎么毁?剑不灵了,你要拿手劈吗?”
苏阔不答,只徒手在地上画了个阵,将那锁链置于阵眼,又掏出几张符纸。他左手的那道伤口才凝了血,稍一用力,血珠顿时又冒了出来。他右手蘸了血,三两下画好几张符篆,分置于阵的四个角。
他站起身,不急不慌地说道:“听说被它捉住的鬼怪都会魂飞魄散?依我所见,他们并非魂飞魄散,而是魂魄为其所束。”
“魂魄长久被困必生怨气,除非以源源不绝的阴气养之。就好比将千百人关进监牢,若好吃好喝地供着,倒也能太平。可要是饿着肚子,天长日久,他们势必要破牢而出。这锁链中的魂魄也是如此。我布了个阵,为的就是阻隔阴气。再念个决,叫这几张火符燃起来,你这宝贝里面束着的魂魄,想必会受不住吧?”
苏阔又四下打量着这院子说道:“原先我以为这里鬼气森森是它弄出来的,可来到这院中才发现,大概它和贫道一样,也是循着这鬼气而来的。”
“如果我猜的不错,此处曾有冤魂作乱,后被某位高人施法镇住。不过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那位高人并未将冤魂打散,而是用阴气养了起来,并为他们在阵眼处留了法门。只待天长日久,怨气散尽,各自投胎也就罢了。我猜那阵眼就在这院中,所以这里的阴气才连绵不绝。”
他一边说着,一边负起手来回踱步:“薛橹被火烧了一把,又被我捅了一剑,却能三番两次死而又生,靠的就是这些阴气。也不晓得当初是你先盯上了薛橹,还是先看中了这地方。”
“阴气未绝就说明冤魂尚未散尽,不知你这吸魂摄魄的法宝,肚量如何?”
苏阔忽然冲着黑衣鬼露齿一笑:“要么绝其阴气,引得里头的魂魄冲出来,要么置其于阵眼之上,引得那些陈年老魂无休无止地钻进去,你选一个,另一个算我送你。”
黑衣鬼勾了勾唇角道:“你还真是大方。”
他来到薛橹跟前,戳了戳苏阔留下的那个洞,随即站起身,擦了擦手指说道:“他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怨不得旁人。我遇见他时,他正和几个人一起盗墓。那处坟地风水不好,里头埋的还是个冤死鬼,正是冲天的怨气无处宣泄,可巧他们几个短命鬼一头撞了进来。那冤魂索了几条人命,最后冲了薛橹的身。偏巧遇上了我,薛橹的魂魄尚未离体,便连同那冤魂一起被抽了出来。”
“那时他魂魄离体,人却没死,在坟里趴了一会儿竟然又爬了起来。我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才到了这里。想来是他在这阴气深重的地方呆久了,身体有些异于常人。”
苏阔未置可否,他此时最在意的还是抱月因何会不战而败,于是追问道:“那锁链究竟是什么东西?”
黑衣鬼看了他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人骨。”
苏阔觉得脊背唰地一凉,而手中的锁链却开始发烫。
对于这个邪物,他曾有些猜测,但万万没想到竟是用人骨炼出来的。这时他想起师父的话,抱月可斩妖除鬼,却不可杀人。难道方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是不许杀人,而是不能杀人?
苏阔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沉声问道:“这东西是不是那个白衣人炼的?他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鬼哼了一声:“是他。他是个疯子。”
“他为何要炼这种东西?你们收了这么多魂魄究竟要做什么?”一阵莫名的怒意自心底翻涌而上,苏阔一只手已摸上了剑柄。
黑衣鬼见他要拔剑,笑说道:“你先别急,这东西与我无关,我也无意与你为敌。不如你我都放彼此一马,说不定以后各有好处。”
苏阔觉得他简直是在说笑话:“你们明明就是一丘之貉,还敢说与你无关?”
黑衣鬼皱起眉,十分不高兴地说道:“人是他杀的,东西也是他炼的,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才带着它吗?若说有关,倒不如说跟你有关,总之与我扯不上关系!”
苏阔的瞳孔猛地一缩,无意识地抽出了抱月:“胡说!什么叫跟我有关?你,你给我说清楚!”
黑衣鬼把脸转向一边,硬声道:“跟你说不清。总之这东西,与我无关!”
苏阔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怒火,沉声道:“无凭无据,你这些子虚乌有的鬼话,我根本不信!”
说着他抬剑直指黑衣鬼胸口:“不过,你,那白衣人,还有这锁链,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如果真的有人因我而死,那我就替他报仇!若我死在你们手上,就只当还他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