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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寻鬼虫,眼见难为净 ...


  •   烟川作为交通要冲,水陆纵横,商贾云集,历来都是繁华富庶之地。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时,林立于街边的各色酒楼,食肆都相继热闹起来。夕阳的余温犹在,煨炙着四散的烟火气,缠绵地撩拨着行人的肠胃。而店门口热情洋溢的伙计,更是斩断人们最后一丝犹豫,任由着他们将食指大动的身体拉进各自店中。

      苏阔鲜有机会置身如此热闹的街景,正眼花缭乱地走着,面前忽然闪出两栋高大阔气的酒楼,当中夹着极不起眼的一间小食肆。

      食肆门上的匾额写着“甄香小馆”,左右还配了一副对联:“锅碗瓢盆眼不见为净,煎炒烹炸耳不听为清”。两边的华楼明灯高悬,也为它朴素的门面平添了几分光鲜。

      追随着诱人的饭菜香气,甫一进门,就见并不宽敞的堂内几乎坐满了食客。唯一的伙计左右手擎着两方托盘,正游鱼一般地穿梭其中。

      苏阔也不劳伙计招呼,自己拣了靠门的一张空桌坐了下来。

      挨着他的一桌围坐了四人,皆是三十左右岁的汉子。桌上五六道菜,彼此推杯换盏,有说有笑。

      正四下打量着,小伙计一溜烟来到他近前,扯过手巾,一边擦抹着桌面,一边扬起笑脸道:“客...道长久等了!您今儿个想吃点什么?煎炒烹炸,汆溜涮炖,我们老板样样都有绝活,来的全是回头客,包您吃完了下次还想来!”

      跟着朝对面墙上一指:“您瞧,菜牌明码实价,保证童叟无欺。”

      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墙上挂着足有三十几块木牌,每一块都是黑底白字写着菜式的名字。

      见开头的是牛羊鸡鸭,苏阔便跳到最后。果然见最末位的牌子上写着“素炒豆腐”。他犹豫了一下,又往前数了几块,对那伙计说道:“那便有劳小兄,为贫道叫上一道素炒豆腐,一道炒鸡蛋,另添一碗白饭。”一整天没东西,他破例叫了两道菜,打算饱餐一顿。

      那伙计轻快地应了一声,手巾朝肩头一甩,亮着嗓子向后厨方向高喊:“素炒豆腐一份,炒鸡蛋一份叻!”

      “得嘞!”那头也遥遥地回了一声。

      不多时,小伙计将饭菜端上,还上了一壶茶。

      苏阔早已是饥肠辘辘。他抄起筷子,才吃了几口,就听旁边那桌一下喧闹起来:“我呸!他娘的,又来了?他们这生意是不想做了!”

      苏阔循声望过去,见隔壁的四个汉子,两个已经拍案而起,另外两个也嚷道:“叫老甄头过来!三番五次的,真是欺人太甚!”

      其中一个汉子满面怒容,手中的筷子正夹着什么东西,黑糊糊的。

      见此情景,小伙计脖子一缩,溜进了后厨。少顷,又溜了回来,后面还跟了个小老头。来到闹事的这一桌,伙计自觉往后一闪,将老者让到前头。

      那汉子提着筷子,直送到老者面前:“老甄头,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玩意儿?你是不是打算药死我们?”

      苏阔想起店招上的“甄香小馆”,想来这老甄头便是老板了。

      这老甄头一身短褂,袖面高挽,头顶一个花白的小髻,皱纹堆垒的脸上稀稀拉拉两撇八字胡,一对精亮的小眼睛炯炯有神。

      他把那筷子上朝远处拉了拉,眯起一对小眼看了看,不慌不忙道:“客官稍安勿躁,咱们有话好说。”

      又对旁边伸长脖子等着瞧热闹的食客抱拳道:“诸位诸位,误会一场,无事,无事,大家继续用饭,哈哈哈!”

      “误会?”那汉子更气了,将筷子抖了抖:“这东西才从这肉中夹出来的,还温着呢!你要不要尝尝?”

      苏阔好奇地探了探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筷子中间是一只黑黢黢的大甲虫,想必是死透了,两只细细的脚软软地垂着。

      苏阔顿时身上一阵恶寒,立刻觉得饱了。

      那边老甄头揽着两个汉子的肩,将人按回到座位上,陪着笑说道:“好汉息怒,咱们有话好说,先坐,先坐。”然后立刻吩咐伙计:“快把几位公子的酒菜撤下去,换几道最好的菜式来,酒也要最好的!”

      转回头又继续笑嘻嘻说道:“几位是熟客,大概也知道,我这小本生意人手少,一时照顾不周,还请几位大爷多多见谅。今天这桌酒菜我老头请客,就当给几位陪个不是,等会好酒好菜上来,还请几位赏脸,哈哈!”一边说着,一边挨个作揖行礼。

      那几人受了礼,再加上老甄头说了,好酒好菜都算他的,便不好再发作。

      其中一个穿长衫的把老头拉过去,低声道:“并非我们多事,可你这都不是头一遭了。前些天我们才来过,叫了盘酱牛肉,里面便有只小的。当时我们只当是倒霉,也没声张。今日可好,这烧牛肉里面又来一只更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特意为我们加的料呢!我说你那后厨是不是虫子窝啊?你要打扫干净一点,再弄这些倒胃口的东西出来,看哪个还能这样客气?”

      苏阔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嘴角一抽,心说这几位到底是倒霉还是心大?

      忽然想起门口那副意味深长的对联,急忙将自己眼前的豆腐和鸡蛋来回翻找了一阵,没见到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这才松了口气。看来只是牛肉中有虫。

      想到这他忽然心中一动。这时,那小伙计正将他们的酒菜撤下,老甄头还被按在原地,赌咒发誓地说绝对不会再有不干净的东西。

      苏阔悄悄站起身,趁乱跟上小伙计,尾随着他去了后厨。

      食肆的后厨是个独立的小间,与大堂由一条走道相连。天气炎热,厨房前后窗都敞着。苏阔悄无声息地绕到房后,贴在窗下。

      厨房里还有一人,年纪比跑堂的伙计略长,正在剁肉。见小伙计进了屋,便随口问道:“前面怎么吵吵嚷嚷的?”

      小伙计两个指尖捏起那虫子的一条腿,万分嫌恶地把它拎过来:“三哥,你看!”

      剁肉的伙计一见,朝后猛退了两步,厌恶道:“什么东西!赶快拿走!”

      小伙计手一甩,将黑虫扔出窗外,指头在衣襟上蹭了蹭:“这是从咱那烧牛肉中吃出来的。幸亏那几位客人好通融,只嚷了几句,若是碰上不好讲话的...唉,我说三哥啊,你这肉就不能弄干净些,这么大的虫子都没瞧见?”

      那伙计听了,将手中的刀朝肉案上一剁,愤然道:“这是什么话?这后厨洗菜切肉刷碗烧柴,全是老子一个人,哪有功夫细细挑什么虫?那个老财迷早就说要再添个人手,就是迟迟不见人来,谁知他是不是拿便宜话糊弄我!”

      他越说越气,从案上抓起一块肉,又狠狠地摔了回去:“从没听说哪家的肉里有虫,一定是那姓薛的卖的肉有问题!那种便宜肉,也就这财迷心窍的老甄头会买!我早就说薛橹那厮不是什么好鸟,谁知道他这便宜肉是哪来的?今天有个虫,明天还指不定有什么东西呢!啐!”

      跑堂的小伙计忙劝道:“三哥快别骂了。老板叫给那桌客人上好酒好菜,说话他就要过来了。哥哥快把这牛肉收了,取些新鲜的鱼虾来吧。小弟还要去堂上伺候,这边就有劳哥哥了!”

      这伙计虽说嘀嘀咕咕摔摔打打,还是迅速收了案上的肉,回身去取那鱼虾。

      苏阔猫起腰绕到房前,一眼就发现了被扔在地上的黑虫。他将虫子捏起来,又转至屋后,借着月光仔细打量起来:那虫子通体漆黑,背后的壳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左右两只细长的脚,与浑圆的身体极不相衬。最特殊的是头顶的一对眼睛,虽然只有米粒般大小,却红得像两滴血,甚是诡异。

      苏阔将那死虫扔在一边,不禁皱起眉。

      这东西他认得,叫虱蝣,也叫它屍蝣,喜阴食腐,尤其爱吸食阴气与屍气。所以常见于墓穴之中,尤其在那些风水不好,棺椁透了水的墓中这东西更多。通常它们只比棋子略大些,但在一些阴气极盛的地方,有的竟如鸭卵般大小。屍蝣刚出生时由两只长脚撑着身体四处游走,等找到理想的尸身就不再动了。于是身子越来越大,两条细腿便再也派不上用场。

      虽说这东西更喜欢人的尸身,可牛马的身上有个把也不足为奇。只是这食肆里的牛肉应当是宰杀后立即贩卖的,无论如何也不该染上屍蝣。

      想到这,他又悄悄转回大堂,见老甄头终于得以脱身,逃去后厨炒菜去了。

      三口两口吃完剩下的饭菜,结了饭钱,一出门便向人打听,此地可有一个姓薛的人开的肉铺?有人遥遥指了个方向,在距此处三里的城西边,肉铺,皮匠铺,香料铺子,都在那边的一条街上。到那里再打听打听,想必就能找到。

      按着那人所指的方向,苏阔来到了城西的一条街上,远远就闻到了各种香料混杂的气味。

      他停下脚步,眉头微蹙,没再向人打听,只是略微辨识了一下方向,便径直走了过去。

      沿途果然看见不少肉铺,只是早已关门歇业。唯有薛记一家,门前幽幽地挑着鬼火般的一盏小灯,忽明忽暗地照着一面惨白的店招,上头一个漆黑的“薛”字,好似灵堂一般。

      整条街两侧林立的店铺,到了这个路口便戛然而止。除了薛记,眼前尽是些残垣断壁,死气沉沉,焦黑一片。

      苏阔将身形隐在一间破屋的檐下,看着对面这间鬼气森森的肉铺,总算明白那牛肉中为何会有屍蝣了。这薛记哪里是肉铺,分明就是个乱葬岗。如此强烈的阴气,难怪屍蝣会闻风而来了。

      苏阔正琢磨那薛橹究竟是何方神圣,就见从屋中晃晃悠悠走出一人,身形高大,神情木然,腰间别着一盏油灯,

      那人慢吞吞地将门板取下,撂在一旁,再摘下腰间的油灯,搁在正对门口的桌案上。最后又慢吞吞回到桌案后头,直戳戳站定。

      案上有一杆秤,两把尖刀,还有几块肉,在昏黄的灯光下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而那个一动不动的大汉,十有八九就是薛橹了。

      苏阔不禁冷笑:“这个时辰开门,当真做的是鬼买卖。”

      就这么僵立了约么一柱香的时间,薛橹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没眨过一下。

      苏阔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打算过去看看。身形还没动,忽听得有人细细地叫了一声“道,道长...”

      他没想到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倏地回过头。

      看着眼前这个鬼气稀松的东西,正扯住自己的衣角,泪眼婆娑地长跪不起,苏阔松开按住剑柄的手,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谁?要干什么?”

      此鬼鬼气极弱,在这阴气大盛的肉铺附近,也算是藏叶于林了。

      此刻,这弱鬼正颤颤巍巍地跪在苏阔脚边,泪流满面地求道:“小的自知是鬼胆包天了,若非走投无路,再叫小的死百遍千遍,也不敢冒犯道长。只求道长发发慈悲,救救小的一家七口的鬼命!呜呜呜....” 说罢竟捂着脸哭了起来。

      苏阔有那么一瞬的失神。就在那弱鬼仰面哭诉的时候,他避无可避地对上了一双硕大滚圆的眼珠。那眼珠大过铜铃,堪堪被眼眶收住。这一番涕泪横流,一对眼珠几度欲夺眶而出,看得他几乎要伸手去接那两个要溢出泪海的圆球。

      见苏阔没回答,那大眼鬼愈发哀求道:“小的全家并非恶鬼,只求道长超度,叫我们能转世投胎。下辈子小的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道长的恩德!呜呜呜...”

      他越哭越大声,苏阔忙向那肉铺扫了一眼,沉声道:“低声!别哭了,先起来再说!”

      大眼鬼立刻收住泪水:“道长是担心那姓薛的听见?道长放心,他现在和死人差不多,别说小声说话,就是唱戏他恐怕也听不见呢。”

      苏阔一皱眉:“什么叫和死人差不多?他是怎么回事?”

      那大眼鬼眼神飘忽不定,竟是一只眼朝东一只眼朝西,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不瞒道长,这屠户跟小的所求之事,差不多是一码事,道长想知道什么,小的绝不敢隐瞒。只请道长发发慈悲,救救小的一家老小的鬼命!呜...”

      “别哭了!”苏阔低喝一声:“那你说,他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

      那大眼鬼抓了抓稀稀拉拉的乱发:“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小的一家老小还在家中等候...道长能否随,随小的同去,咱们边走边说,也算两不耽误不是?”

      “随你同去?”苏阔冷笑一声:“莫非还要贫道求你才肯讲?”说罢作势就要离开。

      大眼鬼一把抱住苏阔的靴子,哭道:“小的错了!小的知错了!呜呜....小的实在是走投无路啊。我那一家七口,一夜之间死于非命,只有我这尸身还能凑合用一用,其余的只剩了一缕游魂,成不了气候,只能守着那旧屋,呜呜呜....”

      他伏在地上,干瘪的手臂从破破烂烂的袖子里伸出来,紧紧地抱住苏阔的靴子,薄薄的一片身子随着抽泣声起起落落。

      苏阔摸了摸鼻子,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我去那肉铺看看,然后便随你走一趟。”

      大眼鬼立刻破涕为笑,当即又要跪下叩头,被苏阔拦住。

      他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大眼鬼拍了拍破烂不堪的衣襟,正色道:“小的叫阿丑!”

      苏阔不禁打量了他一眼,又问道:“那你真名叫什么?”

      阿丑绞着手指嚅嗫道:“道长,阿丑就是我的真名啊。小的活着时姓夏,因为打从出生就长的丑,爹娘就给起了这个名。只说叫个丑名,以后能变得俊一些。谁知竟越来越丑了...”

      “哦,那你,咳,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

      见他要走,阿丑面色凝重地提醒道:“道长小心,那里面有一件了不得的法宝!”

      “什么法宝?”

      阿丑一只眼瞟着那肉铺,一只眼盯着苏阔,神神秘秘道:“是一条锁链!”

      “你说什么?”苏阔心头一震,一把扣住阿丑细细的手臂。

      阿丑以为他没听清楚,又往跟前凑了凑,十分肯定地说道:“那法宝是一条锁链!小的亲眼见过,好生厉害!周遭多少厉鬼都被它摄了去!小的就是被它逼得走投无路,才来求道长相助的。道长想必早就发现了吧,这肉铺阴得跟乱葬岗似的,就是那东西闹的!”

      苏阔松了手,追问道:“你见那拿着锁链的可是个蒙了脸的白衣人?”

      阿丑转了转眼珠摇头道:“不是。当时就在这肉铺的后院,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一个黑衣鬼。他手里提着那锁链,链子那一头捆着另一只鬼。那个被捆的小的也见过,死了几十年了。活着时是个山贼,杀了不少人,死后成了厉鬼,凶得很!不过当时他被那锁链困住,就跟条死狗差不多,一动不动,身上的鬼气也没了!”

      苏阔拧起眉,心道:“怎么又出了一个黑衣鬼?”又问道:“那黑衣鬼什么样?薛橹跟他是一起的?”

      “小的哪敢细看啊,见事不妙我就跑了。至于那薛橹...小的不敢说。不过看他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想必与那黑衣鬼脱不了干系!”

      苏阔一扬眉,将包袱丢给阿丑道:“是人是鬼,一探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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