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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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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喑抬头看向空中散发着温暖的太阳,浅白色的光晕笼着此起彼伏的翠绿群山,有几分水墨的洒脱。
他两只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明明一张艳色无双的脸,此刻却有十分温柔。
慕颜堂正做完日课回来,少年不过十六七,精壮的上身赤裸。汗珠划过额角,略过一双冰冷的眼睛,一路没入紧扎在腰间的粗布短打里。
“先生,可以开始了。”少年解开缠在手上的绑带,手里端着木刀,向又在看景的先生点了点下颌。
祁喑半晌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那双上挑的桃花眼里上一秒还是满满的笑意,眼一眨就褪成了空洞的温柔,就好像站在此处的只是一具躯壳,而灵魂早已经漂往那群山之中。
“嗯,”祁喑低低地应了一声,左手拇指顶开刀镡,右手抚上刀柄。
虽然只是一把木刀却做的十足仿真,在经年的爱惜抚摸下居然包上一层晶莹的浆。
抽刀出鞘,祁喑侧刀防卫在脸侧,一双眼紧紧盯着单手持长刀的慕颜堂。
无形的萧杀之气弥漫在整个竹林里。
蔚蓝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的一朵云,不偏不倚地朝那太阳飘去。
看着悠闲懒散却飘得极快,片刻就将那圆盘吞得只剩一线。刺目的光辉拥挤着从那细细的一线间挤出来撒落在对峙两人的面上。
那两双不同的眼里迸发出相似的杀意。
光线完全消失的一瞬间,空气中悠闲浮空的竹叶霎时一顿,薄薄的白雾渐渐弥漫在整个竹林里。
快于白雾的,是师徒二人的刀。
“铛!”
明明两把木刀却打出了铁器相接的金石之声。
少年一把身长的长刀作棍横扫,激起一地尘烟,一道着青衫的人影如飞燕般轻盈跃起,落于极高的竹子之上。细窄的竹竿被压得微弯,于一片雾气中藏匿得无影无踪。
慕颜堂反应也不慢,一柄长刀转瞬收至身前,戒备地拱起背脊,五感放到无限大。
这片竹林很安静,静到连一丝风声也无。
他闭上双眼,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手上却不放松。
白雾随着少年的吐息在他身周结成椭圆形的薄茧,眼看还差一处就要告成,一柄古朴的木刀悄无声息地突袭而至,却在相接的前一秒被一把长刀格开。
白茧自内破开,祁喑尚未收刀,慕颜堂的长刀已至眼前!
少年竟是故意留了一处破绽。
长刀轻触祁喑白皙的脖颈,停顿了片刻才从旁移开。
“承让。”少年有些沙哑的声线吐出两个字,和他那双眼一样的冷淡。
祁喑走近与他身高相仿的少年,抬手摸了摸少年汗湿的额发,语气里的亲昵好像又掺着些如释重负,“小堂不错,进步很大呢。”
他解开少年缠在腰间的粗布麻衣帮他细细穿好,嘴上开始叮嘱起出门在外的一干事项,絮絮叨叨得像是临行前替出门的儿子整理行装的老母亲。
勒紧了腰带,他最后拍了拍少年尚且有些单薄的胸膛,“该出师了,小堂。”
他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得半弯,笑意之下却是令人心惊的忍耐。
他笑得太过用力,好像在用笑容压抑着什么即将破体而出的情感。
半垂着眼帘的少年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那些细碎的关心,慕颜堂看着那双白皙得有些透明的双手在自己的腰间忙碌,那双手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胸膛,然后渐渐地停顿住,随着良久的沉默,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自己的前襟。
两个人都好像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就用这样的姿势僵持着。
“师弟!师弟!鸠车来了!”一道活泼的声音在两人耳边炸开,同时惊醒了师徒二人。祁喑回过神,抚平了被自己揪得起褶的衣襟。
手才将将拿下就看到一道滚圆的身影破开禁制闯了进来。
来人一身金线起彩的蜀锦,华衣上托着一颗球似的脸,那脸白白胖胖如同刚出炉的大肉包子,一对绿豆小眼镶嵌其中,被周遭的肥肉推挤得几乎看不见。
慕颜堂被还没从那两下抚摸中回过神来,他心里多了几分心思,师父,难道是故意输的?为什么?他英挺的浓眉渐渐皱了起来。
金灿刚进那竹园就看到两人呆站着的样子,两条八字胡随着脱口而出的话一起翘上了天,“您二位怎么连衣服都没换呐!鸠车都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着两个人往外走,“走走走,去我洞府换,我都准备好了,早就知道你们两个打起来什么都不记得,还是师叔我最靠谱了。”
听闻此言,祁喑左手一招,竹林青山消失无踪,露出光秃秃的灰白山壁。
三人匆匆赶往金灿的洞府。
金灿得意地挺起了肚皮,一手捻着油光水亮的一条小细胡子,一手施展乾坤。一个晃眼眼前就是金碧辉煌的一处高宅大院,不用看那硕大匾额上的“金府”两个字都认得这府宅准是一旁觍着脸等人夸奖的金灿的。
那院子建的极为宏伟,檐角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门口两尊金狮子惟妙惟肖,两双圆瞪的大眼仿若有神。
要说有哪里奇怪那就是这府邸围墙低矮,连带着大门都减了三分,巨大的匾额摇摇欲坠,活像是被人砍了腿。
真是宅如其人,又矮又宽。
祁喑抚掌沉吟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还真是有师兄的风格啊。”
慕颜堂更是直接,他早早偏过头只留了个后脑勺对着自家师叔期待的眼神,两眼只看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金灿见此情景,翻了个大白眼,两手一背,一道劲风就将两人送入了那低矮的宅院大门。
“听你们夸我一句比登天还难!换衣服去吧,鸠车等着呢!”
进门的两人闻言相视一笑。
金府财大气粗,甫一进门,就见三道白玉雕就的拱桥架过一池琼酿,蒸腾的酒气合着充裕的灵气冲进人鼻腔。
慕颜堂毕竟年纪轻轻没见过这架势,被呛得一张脸通红。
本以为一向清心寡欲的师父也该是差不多的光景,一瞥眼却惊讶地发现自家霁月清风的师父两眼间微微眯起,细长的眼角拖出一抹艳色,浅色的眼瞳流光溢转,竟然露出几分怀念之情。
浅色的唇上下一碰露出殷红本相,七分艳色三分风流。
门外又传来金灿得意的声音,邀功之情溢于言表,“怎么样,还满意吧?”
祁喑勾起一抹笑,割据了十多年的细小隔阂此时才开始消融,他亦高声相答,“自然满意!天山琼酿这等好酒我早就想尝尝了!”
说完,两人俱是放声大笑,只有慕颜堂立在一旁像个局外人。
祁喑笑得畅快,笑到那眼角都是泪花,笑到连嗓音都有几分沙哑。
慕颜堂靠坐在低矮的扶手上,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祁喑。
他从未见过师父这个样子。
紧束的青衫散开几分,一向整齐的发髻也落下几缕发丝,慕颜堂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的师父。
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他觉得,能和此时的师父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隔壁碧玉楼里的花魁娘子了。
虽然这么说不太尊重,但是确实,美色动人。
十分难得的,慕颜堂这个十年来一心练刀的无情机器也起了一丝好奇,他的师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祁喑眼眸深深,他看着那琼脂玉露泛起圈圈涟漪,却最终没有伸手拿起近在咫尺的木瓢。
褪去笑容的他又戴上了包容又温吞的假象,对着慕颜堂道,“走吧。”
规整的青衫,揣起的双手,微微弯曲的脊背。
慕颜堂跟在他身后,看着自己像个老先生一样的师父,默默将心里星星点点的好奇一点点碾灭。
再往里倒是好认,偌大的府邸只能看清两条小径,分别通向两个梨木雕花的房间。长长的回廊里泛起白雾,一丛又一丛的蓝光隐没在其中,依稀可见。
这两个房间也好分辨,那小径的尽头杵着两块木牌,上书“祁喑”“慕颜堂”,字写的倒是好,配这简陋的木牌却显得太过贵重,有些格格不入。
这迷雾重重显然是不想被人窥探,慕颜堂倒是无意探究他人的秘密。刚刚那云消雾散的一点好奇也被他归咎于鬼迷心窍,对祁喑点头示意后,他就大步流星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祁喑也不多话,法决一掐,便来到那房门前。推开房门,挂架上是一袭紫袍,布料上绣满暗纹,在阳光下五光十色,华贵异常。衣袍边角都滚了金边,细看却是一个个小小的法阵哀在一起。一旁的小桌上摆着一盏精致的提灯。
不知道到底是功力何等高深的匠人,那天下至坚的玄铁在他手里居然化作绕指的藤蔓,细细密密交织起来组成灯架,四角梁椽相错,几经交叠撑起一个高翘的边角。边角汇聚到主架正中间结成一个圆形镂空。
提把单独放在一旁,把手也是同样的材质,短短一柄,尽头做成一只趴卧着的小狮子。
两者自成一体,毫无锻打痕迹,仿佛浑然天成。
祁喑呆立半晌才慢慢抬起手。
这一刻,迟来了十年的物是人非才真实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刻他才恍惚又迟钝地意识到,衍山真的只剩他和师兄了。
他伸手虚虚拂过垂挂着的衣服和提灯,随着手指的勾勒,他颤抖的唇角里慢慢溢出一缕一缕的鲜血。他眼里伪装的温柔一点点破碎。
压抑了十年的感情铺土而出,长得轰轰烈烈,沉甸甸地缀满了他一整个心房。
他张口想叫一叫往日师兄的名字,嗓子却干涸得像两片锈铁,连稍稍摩擦都泛起一阵腥味。
喉咙间发出骇人的“嗬嗬”声,祁喑的手却出奇的温柔。他出神地一遍遍用手描摹那长衫提灯,眼里是无需辨别的挣扎。
盖住腐烂伤口的最后一块布终于被挑开了。
十年的温柔假象像最后的虚幻梦境,而深埋其中的伤口无声无息地扩大,溃烂,将他侵蚀得只剩一具白骨骷髅。
为了照顾这个命运如自己般多桀的小徒弟,为了忘却十年前那个肆意潇洒的自己,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是因为怯懦。
因为害怕残缺的自己再也不能为枉死的同门报仇,他选择避而不见。
他用一袭破落青衫裹起自己一身棱角,用一把木刀慢慢将自己打磨得温润疏离。他努力地做一个不同的人,好像这样就能骗过自己—仍旧拥有完整的神魂,仍旧能修方术—幼稚得仿佛掩耳盗铃。
现在的他像将自己封入棺材的求死之人,明明已经心存死志,却还是在感到窒息的时候忍不住伸手鲜血淋漓地刻下一道又一道的挣扎。
他心底经久不息的微弱火焰却无时无刻不在若即若离地舔舐着他细若蚕丝的理智。
他无数次地扪心自问。
他是谁?他能是谁?
长久的缄默是他十年间唯一的答案。他不愿承认自己手中的刀,他可以练刀法,但他做不成刀客,和他的徒弟不一样,他心里没有他的刀。
但他更做不到重回过去的自己,那夜的衍山上下无法干涸的血液将他的命火都染成了刺目的红色,让他拿不起灯,点不起咒。
那夜要了他大半条命的夺魂鞭也一并劈开了他的神魂,是了,天底下也不会有这样一个神魂溃烂的方士。
他以为他会以这样不伦不类的身份迎接来他的终点。
但是再看到旧时衣袍的那一刻,他却听到心底的火焰“嘭”地炸开,点燃了如木柴般干枯的内心。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等待了十年的答案。
他是行骑五花马,客坐七香车的玄烟先生,他是百事从心起,一笑解千愁的无忧公子,他是天上地下巍巍衍山的关门弟子。
黄金白壁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他怎么舍得下一身无双风骨,怎么放得下人间歌酒,怎么忘得了…往日温情。
是了!
若他心甘情愿做那青衫刀客,他又何必煎熬何必挣扎,他自能横刀定天下!
但是他不甘心,不甘心满门血债无人记,不甘心一腔仇意无处报!更不甘心不能再入魂道,不甘心不能用他原本的身份报仇雪恨!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藏,何必躲,何必装作他人!
他要那些仇人死也做个明白鬼,他要生啖仇人肉,活剥恶人骨!
神魂溃烂又何妨,命火已灭又何妨!
他本是世间无双!
他偏偏就要做这世间第一个没有命火的方士!
祁喑一时心魂激荡,神魂心魄同时一震,双肩两点阳火合二为一,猛力一钻,冲入了祁喑的眉心,三魂七魄在火焰的荡涤下越发通透,溃烂大半的神魂居然在这烈火中慢慢凝实。
再塑魂魄的疼痛让祁喑忍不住叫喊出声,声音中含着深重的恨,凄厉的惨叫让门外久等不见人想推门而入的两人吓得一哆嗦,到底是金灿见多识广,猜到师弟在破界,伸手拦下了想要闯入的慕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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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魂再塑的痛苦难以言喻,不同于简单的修补魂魄,为了能够融合残存的魂魄,要将神魂寸寸打碎成粉末再和阳火混合。
经历过抽条拉形,祁喑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五感移位,无手无脚,无口无眼,是一团混沌,是一抹意识。
单薄的神魂被抽出身体,眼看就要像上空的一片虚无飘去,祁喑揣在衣服里的那一团黑色忽然射出一条光线,松松地拴在他的腰上,却偏偏牢牢桎梏着他。
不容置喙的力度将祁喑的神魂慢慢地拉下来,落在冰凉彻骨的身体里,彻底融为一体。祁喑看不到,他修复的神魂里掺杂着一道深邃却诡异的黑色。
不知过了多久,他清醒过来,头脑还有些昏沉,那双睁开的眼却摄人心魂。
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都是太过的风情,但是放在祁喑身上,却恰到好处,美艳又冰冷,是一条滑腻的、若即若离的毒蛇,是当之无愧的“蛇蝎美人”。
祁喑慢慢地褪下那死气沉沉的青衫,笔挺的布料划过他微微佝偻的脊背,落在他白玉无暇的脚边。
他伸手套上松松垮垮的华服,大敞的胸膛并一双白皙的小腿都落在外面,脚上趿一双帛屐,走起来咯吱作响。他抬手一招,提柄呼啸而来,无需提线,整个提灯也随着而起。
两者来势汹汹,待到祁喑身边又极尽温柔地绕过一圈又一圈,最后小心翼翼地蹭着祁喑裸露的手臂。
祁喑将烟袋挂上烟杆,一手横过腰间,另一手端着细长的杆身,手肘支在前一手上。
他斜睨一眼提灯,细窄的底座上突然窜起一簇幽蓝火焰,那底座仿佛被融化了一般慢慢拉长,沸腾的火焰被拉长的主架牢牢的桎梏在四根铁线里。
待到那末端如针般尖锐,提灯才停止了变化,乖顺地落到祁喑的烟斗上落下一线火焰。那火焰流水一样,顺着蜿蜒的线条滑下,砸在一捧烟灰里,砸起了一圈浓烟。
祁喑深吸一口,白皙的背脊慢悠悠地挺直,又懒散地往后一倚,绛紫的外袍滑下三分。
他缓步向外面走去。
走到半路却蓦地挺住,从地上的青衫里掏出那颗光润的珠子,单手掐诀,那颗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他一命的天方镜就“咻”地一声卡进了主架间的镂空里。
“这下就齐全了,”美人的语音泯灭在一口蓬发的白烟里,转身离去。
墨色的长发随着步伐小幅摇晃,发尾用金环束紧,像美人细腰一样无端惹人联想。
丝丝缕缕的青烟模糊了美人眉目,祁喑再出来的时候,慕颜堂险些没认出来这就是和自己相处十年的师父。
少年涨红了一张脸,再冷静不过的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他结结巴巴地试探道,“师,师父?”
祁喑有趣地瞟了他一眼。
他个子很高,看人的时候透过眼角一瞥,细长的眼角拖出一抹艳色,一褶薄薄的双眼皮勾勒出难言的疏远冷淡,淡色的虹膜折射出尖锐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里最隐秘的心思。
他勾起艳红的唇瓣,吞云吐雾。手一扬,铜黄的烟斗敲在慕颜堂的脑门上,轻嗤道,“不然还有谁敢假扮我。”
与往日温文尔雅不同的张扬扑面而来,慕颜堂心里的怪异感更甚,他觉得不是这样的,就算他知道师父平日里的温柔并不全是真的,他也觉得祁喑不该是眼前这样的。
太过,太过急躁了,就好像迫不及待要去做什么一样。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无自嘲地想到,慕颜堂啊慕颜堂,你又了解自己的师父多少呢。想到这里,一股淡淡的失落缠绕上心头,十年来都没有在我面前显露过真面目,难道只有自己在意这段师徒情谊么。
他心不在焉地一路走一路想那些有的没的,心情也变得乱七八糟。
慕颜堂换了一套黑色劲装,布料是上好的天蚕丝织就的,水火不侵。上上下下刻了不少增益的防御的术士法阵,想来也不是凡品。腰间挂的是藏千魂,算不上镇阁之宝,但是也不算差,祁喑满意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