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良人》阡陌路遥

1、第一章

　　“好了好了！可算摆正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缀在堪称纤细的长梯上，大声招呼道。

　　球似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有些岌岌可危。看的人心惊胆战，他本人倒是没有这份自觉，七扭八歪地左摇右晃间居然还能依稀分辨几分腰的痕迹。

　　他两手扶着一轮圆盘，圆盘古朴又破旧，活像是不知哪处捡来的垃圾。他却颇为爱惜地哈了口气，又用干净的袖子仔细擦了擦。

　　等挂好了，他又左右打量了一下，才满意地捻了捻细窄上翘的胡须。

　　他轻盈地一个翻身从梯子上落下来，又整了整身上衣衫，才故作正经地轻咳两声：“衍山外门弟子金灿见过青山老祖——”

　　尾音拖得老长，不像是见礼，更像人间皇帝跟前的老太监唱话。

　　“师兄，”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温润的男声，吓得金胖子一个哆嗦。

　　“师弟你来了啊哈哈…”白面馒头似的脸上堆着笑，看着勉强又尴尬，他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我就是试试，就试试…祭祖这样的大事还得师弟来主持，请，请…”

　　来人听着磕磕绊绊的解释，脸上的笑一分没变，那笑容虽然叫人如沐春风，但对上那对冷淡的眼睛，哪怕是已经出口的“君子如玉”也得给卡在半道。

　　那恼人劲从那双过于傲慢的眼睛里直直落在身上，十个人里有九个都要觉得自己是被耍的猴儿，剩下的那一个…

　　金灿的目光从眼前人的肩膀上越过去，果然看到了另一双如出一辙的眼睛，他吞了吞咽喉，默默在心里补全前话，剩下的那一个就是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祸害他徒弟。

　　读作“师弟”写作“祸害”的祁喑不咸不淡地应了声，老神在在地看自己的猴师兄变脸。

　　他跟这个外门师兄认识了十多年，现在也就只这一个乐子看不厌了。

　　盯得那人脸上冒冷汗，像出炉的包子上挂着蒸腾的雾气。祁喑嘴角的笑倒是又真了几分，波澜不惊的眼里泛起笑意，就像清明时节绽开粉桃白李，也纯也艳。

　　这般美景看得金灿一愣，一身冷汗都燥了几分。

　　这热度刚一上来就看见眼前人又眉眼一冷，刚出火炉又入冰窟，真真是苦不堪言。

　　他弓着身子，一手端在身前，另一只手掖着袖子擦自己额上的汗珠，不无谄媚地说：“师弟请，师侄请，都请都请！”

　　祁喑略过他，抬头望向挂在阁顶的天方镜，眼神中无喜也无悲，周身的气息却越来越压抑。

　　离得尚远的金灿修为低些，不过一息时间便已经脸色苍白，喘息连连。祁喑身边的慕颜堂虽然虽然看起来也有些狼狈，但好歹气息尚稳。

　　他板住嘴角，拂了拂衣袖，眼皮下垂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他没有像金灿一样行躬身礼，而是双膝一松，直直地跪了下去。清脆的撞击声令人牙酸，祁喑周身的气息一泄，像无形的波纹一样荡出去，在场的人面容一肃，也都跟着垂首。

　　竹青色的大袖向前盖去，粗糙的布料平铺在玄黑的石块上，普通至极却又风华绝代。祁喑伏在地上的脊背有几分佝偻，突出的脊骨一节一节地贴服在单薄的青衫下，像山峦，也像骸骨。

　　祁喑吐出晦涩的音节，那不是现世流传的任何一种语言，一字一顿，字字间却连绵不断，仿若有灵。

　　自成韵律的字节联结成诵，一圈一圈围着唱诵者亮起金光。

　　随着祁喑的吟唱，天方镜被打磨得光滑水润的石面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水亮的颜色开始干涸，慢慢皲裂，坚硬的石面像人脸一样慢慢失去活力，开始褶皱。

　　最后缩成小小的、扭曲的一团。

　　等到那一团黑色缓缓落地，祁喑才长呼一口气，他脱力地跪坐在地上，没有要人扶，颤抖着一双手一双腿对着那一方圆镜原来悬挂的位置拜了下去。

　　这次说的是人话。

　　“衍山九百二十代关门弟子祁喑拜见老祖——”尾音仍是拖长，却带着荡涤群山的气势，不像唱戏，像是古刹钟声的悠悠回响。

　　长久的拖音之后于万丈高空之中似乎真的传来了相合的轰鸣钟声。

　　钟声之中似乎还掺杂着刀剑相交的金石之声，庄严宝相又添杀伐之气。

　　祁喑转身招呼慕颜堂，“小堂来拜老祖。”

　　慕颜堂也有模有样的一套做完，耳边金钟刀剑都归于平静，刚刚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境。

　　弟子祭过了祖，该出门历练了。

　　祁喑站在慕颜堂身后半步，冰冷的手搭上少年挺拔的肩背，轻轻拍了拍。

　　有些欣慰，还有些别的难言情绪。

　　“明日来我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