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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万福烟馆做的多是夜间生意,在靠近账房的西侧,后院堂屋内,有两间地下室,沿着阴森的走道往下,头一间是丫头们的休憩房,走到底那间,据说是老板林以然的书房。
      夜晴明的运气不错,正巧万福烟馆里有个缺。据说,能在万福烟馆做事,是月黄昏城内每个妙龄少女的梦想。她在休憩房内换好烈焰色的红绫纱,头扎牛角髻,点上眉心朱砂,心头有些忐忑,牵着裙摆摇摇晃晃的走出堂屋门口,瞧见月光下那个修长美好的人影儿,被夜风吹得一激动,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夜晴明一紧张起来,就打喷嚏。
      那修长的公子,倚在廊柱下,面色光华可鉴,一身素灰的深衣,悄无声息,像只魅影。
      无需多言,她便立刻明白了,所谓万千妙龄少女的梦想,便在自己的眼前。
      “林公子万福。”夜晴明垂目,哀叹老板气场过强。
      林以然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露出白牙,笑道,“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像个巨型红孩儿?”
      夜晴明真该当场昏厥。可惜她只是连打了两个喷嚏,断断续续地辩解道,“莲姨说我长得有福气,特别为我设计了福娃装扮。”
      “哈哈,小丫头,”林以然走到她面前,笑得更欢畅,“知道为什么选的你么?那是因为,和之前那丫头一个名字,晴明,那丫头,上个月上吊死了,穿的也是这么一身红。”
      夜晴明一听,吓得连喷嚏都忘了打。手一凉,血液往下冲,拔腿只想跑。
      哪知道林以然却似个温柔体贴的人,举手来拍拍夜晴明的肩,“别怕,有林老板给你撑腰,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来这地方。”
      夜晴明哭笑不得,待林以然举步走远,她张望一圈这看起来鬼鬼祟祟的院子,顿觉阴风扑面,一溜烟儿往前厅去了。

      万福烟馆的丫头们,开口亮嗓,是清一色的招牌语“公子万福”,齐刷刷迎在门前,明艳万分,笑容璀璨,自有豪客陆续不绝。
      虽然迎的多是男客,好歹也和妓院有着本质区别。
      “死丫头,你给我过来!” 美妇行来,一手撑住柳腰,一手举着长杆烟,寒着一张脸。
      “你说谁?”
      “你,除了你还有谁?”她那长烟杆朝夜晴明额头点去。
      夜晴明识得此人,当日她来寻工之时,错把这妇人当作老鸨,马屁拍到马腿上,没想到如今给自己种下了恶果。
      “亲爱的莲姨,有何吩咐?”夜晴明唯有笑脸相迎。
      “杵在这儿做什么,去天字号房候着,一会儿大主顾来了,给我机灵点。”
      万福烟馆并不太大,只是初来乍到者,很容易迷了路,不辨方向,夜晴明挑着一盏灯笼,走上二楼,打开天字房门,点亮蜡烛,四下打量了一番,屋内陈设虽然简单,却处处透露心思不凡,两张软塌,一卷珠帘,墙上四幅水墨图,雪月花鸟,情趣怡人,角落一座雕金镶玉的沉香木柜,打开来,俱是价值不菲的精致烟具。
      “你是什么人?”
      夜晴明转身便见一个俏生生的丫头走进屋来,目光狐疑。
      “我是新来的,莲姨叫我到这里来伺候。”
      “哦……可蹊跷,新人从来都是自前厅开始做起,进不来贵宾房的。”她用拂尘细细扫过软塌,又将托盘内的瓷碗放于榻间。
      “这是什么?”夜晴明凑过去,好奇探身。
      瓷碗内盈盈挺立两朵粉色小花,三五片翠叶浮于水面。
      “这叫珍珠莲,是我们林公子培育出来的新种。听说,今儿的这位贵客,就是奔着这东西来的。”
      “嘿……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爱附庸风雅。”想起林以然,夜晴明浑身上下好似都有毛毛虫在爬动一般不自在。
      “谁说的,我们林公子本来就是风雅之人。”那丫头蹙眉,从袖子里拿出一罐小巧的银盒,拧开盖,用小指尖挑了一点儿乌黑的泥膏,抹在烟枪头上,动作娴熟细心。
      “哟,一口一个我们林公子的,真肉麻。”
      “你这丫头,就算是新来的,也该知道林公子在城里的声名,我进来那年,可是两百多个人里头取了五个,能和林公子见着面,说上话,就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了,可惜,明年到了年纪,也要出馆去,听说,今年走的几个,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想想也是黯然。”
      “你这丫头,说话老气横秋的,不过话说回来,什么叫到了年纪就要出馆?”
      “林公子很挑剔,万福烟馆里的丫头不仅要样貌脾性,还要年纪合适,到了十九岁就要出馆去。在馆里,也是不许有私情,不许定婚配的,出馆去以后,才算是恢复自由身。”
      “啊,十九岁,那你……”
      “我今年十八了。你呢?”
      “我……呃……”夜晴明有些心虚,摆摆手笑道,“姐姐,我叫夜晴明,还没问你芳名?”
      “我叫莫如梦。小丫头,既然莲姨这样看重你,到了天字房,可要事事小心,好好的学着。”
      看重?夜晴明撇撇嘴,她自知不是冰雪聪明,但这点人情世故总算分明。偷瞧一眼那脸色老成的莫如梦,又不禁想到,姐姐我要不是不好意思暴露自己是大龄女,还轮得到你这个丫头来教训么,想是一回事,嘴上还是擦了蜜糖,“好姐姐,林公子招来你这样的美人胚子,还是有些眼光,又是兰心惠质,才提上贵宾房的罢,以后可要多罩着我点。”
      莫如梦嫣然一笑,“看在你叫我一声姐姐的面子上,这馆里人人都瞧我生的小样,人人都要我喊姐姐,就差你这么一个,喊我姐姐的。”
      闲话过后,夜晴明忽然省起林以然那所谓的红衣吊死鬼丫头传言,正待细问,恰此时,迎面进来一个人,第一眼落在莫如梦身上,随后落在夜晴明身上,却是一愣。
      夜晴明吸进一口凉气。真是说谁谁到。
      他敛起笑,低低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不待她回答,他身后又飘进个阴沉沉的人来,话也不多说一句,人也不多看一眼,就直挺挺躺在软塌上。紧跟着又进来一位披着金纱的姑娘,生就一副冷冰冰的皮相,眼观心,默不作声的走过来,立在那人的身侧。
      顿时整个屋子恍如落入了冰山之间。夜晴明按住鼻子,强压下打喷嚏的欲望,眼睛却是盯住地面,动也不敢乱动。
      林以然也不介怀,缓缓在另一张塌上半躺下来,向她招手道,“小丫头,到我这边来。”
      她应了一声,浑浑噩噩才想起,适才只顾了和莫如梦扯东扯西,根本不知道烟馆里的丫头都是如何伺候客人的。
      林以然给她使个眼色,她见莫如梦已跪在塌前,低声软语的道了句“万福”,那塌上的男子半阖着目,也不答话,侧影倒似一支名剑下的手笔,鼻挺唇薄,刻出一轮好俊朗的棱角,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真正是一气呵成,气魄万千。这样的人,定非等闲之辈了,可惜神态却过于傲慢,周身笼罩着一层戾气,懒洋洋的半卧着,等莫如梦递过烟杆嘴,方才含着轻吸了一口,吐了好一阵悠然的烟圈。
      夜晴明不敢久瞪,忙低了头,专心服侍林以然,脑中却一片茫然。
      屋内也不过是顷刻的落针可闻,随即便有暖洋洋的声音传来,“我说……咳咳,小丫头,你在做什么?”
      夜晴明从思绪中回转,只见自己拿着一杆长烟枪,烟枪头正一停一顿的敲在林以然的膝盖上。
      “啊嚏……”她那喷嚏始终没忍住,背后渗了一阵冷汗,“这个……这个太像我老家那个不求人了……”
      林以然面色也不知是哭是笑,取过她手上的烟枪放在一旁,那男子却忽然发话了,“林公子,没想到你馆里竟然还有这样的笨蛋,传出去岂不贻笑。”
      夜晴明虽然爱紧张,却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本就看不惯他那个调调,又听他出言讥讽,着实可恶,碍于林以然的面子,不便辩驳,只低声道,“这位爷的气场太强,小丫头我没见过世面,给吓的有些失常了,见谅见谅。”
      这回话显然并非官方标准答案,一时间屋内的几个人都有些懵,那男子冷笑一声,林以然连忙道,“大少爷,不是过来看珍珠莲的么,梦丫头,可端来了?”
      “如梦早就备上了,大少爷这阵子可来的少了,我们林公子惦记的紧,说来也巧,就听说大少爷要来赏花,这连日没动静的花骨朵也忽然开出花来了。”莫如梦却是个乖巧的。
      大少爷见了那碗珍珠莲,才露出一丝柔和的神色,转头对林以然道,“这东西又有什么妙处了?”
      林以然纤长明亮的眼睛内笑意一闪,“平常也是没有什么妙处的,不过是一道药引子罢了。”
      “哦?说来听听。”
      “譬如说在这间屋内,也就是寻常提神而已,□□是有内毒的东西,两下里香味相冲,反而消解了不少,若拿到十央道上的朱雀楼去可不得了,坏处就大了。”
      夜晴明听到这里,朝那珍珠莲的方向猛嗅了一口,果然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香,混合着福寿烟的气味,倒是融合的恬淡适中。
      那大少爷又向她飞来一个鄙夷的眼色,夜晴明权当他放了个无声的闷屁,心里却对这珍珠莲越来越好奇。
      林以然倒是不吊人胃口,又道,“朱雀楼最有名的美味就是河鲜,河鲜味腥,犯了珍珠莲的忌,至于是什么坏处,没试过,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大概会死吧,口吐白沫的那种。”
      夜晴明一听,大骇,忙摒住气,哭丧道,“我……我今天吃了一只河蟹,不知道算不算……算不算……”
      那只河蟹,还是她早起到郊外河边去钓的,为了慰劳自己找到份好工。
      话还没说完,她便觉胸口一阵烦恶,咚咚咚似有个榔头狠狠狂敲一通,一口气没上来,扑通一下就往后倒去,眼见着嘴里淌出白沫来,果然和林以然说的分毫不差。
      她意识清醒,手脚却逐渐凉了,麻了,隐约听见大少爷对林以然道,“我说过多少次了,林公子,你的恶趣味可以改改了,被你吓死的人比被我打死的还多,这也太不像话了。”
      林以然轻笑道,“林某不敢和大少爷比,林某闲时也只有种种花草这些嗜好而已,是城里头一等一的良民。”
      夜晴明倒在地上,话也说不得一句,动也动不了一下,只是瞪着天花板,心里早把这两个铁心人骂了几千遍,长得人模人样,却都是一副冷心肠。
      林以然看了她一眼,叹口气,方才慢悠悠的挪下榻去,浅黄色的短靴正踏在她裙裾边上,他俯下身抱起夜晴明,顺势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句“惹事”,才转过身将她安放到榻上,安慰道,“也不是非死不可的,这两个时辰躺着不动,药性过了就好,听我的话,现下别说什么七步断肠,你走出一步去也是会触动经脉,吐血而亡的。”
      说完他又示意道,“如梦,你去清一间上房给大少爷。”
      莫如梦应声去了,大少爷忽然侧头对身边那石雕般的姑娘道,“烟行,说起来我忽然想吃十央道那家栗子铺的栗子。”
      那姑娘也不多废话,转身就出了门。
      这大少爷的趣味还真是幼齿,夜晴明听得不由得一笑,却发现林以然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大少爷走近来,一片黑影将她彻头彻尾的盖住,她心里紧张,却记得林以然的关照,动也不动,呆若木鸡,只得与他大眼瞪小眼。
      他面无表情,看了她半晌,忽然嘴角微扯,露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笑来,“你现在若不跑,待会儿后悔一辈子可别怪我。”
      蹩脚的台词,错误的时间地点,和一个傲慢无礼的男配角。
      “你怎么不逃,放心,我不会拦你。”
      傻子才会逃,夜晴明暗暗咬牙,你摆明了想看我七窍流血。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大少爷忽然扑到她身上,压得她连气也喘不上来,索性闭了眼,只当自己是死鱼一条。
      “咦?好一个笨蛋。”
      你凌辱我也就算了,凭什么一直骂我是笨蛋,夜晴明睁开眼来射出一道怒光,开始实施眼神杀人法,大少爷故意撑起手臂,给她一些挣扎的空间,见她仍是不动,索性欺上身来,照着她嘴上亲了一口。她顿时吓懵了,别说不能逃,就是能逃脚也软的走不动了。
      “大少爷,别玩得太过火。”门口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大少爷脸色微变,从榻上下来,理了理衣襟,语气就有些不善,“万福烟馆的丫头果然都是你调教出来的,你林以然说什么便是什么,倒比极地宫的人还听话。”
      “大少爷说这样的话,可不是折杀林某么?若是大少爷喜欢这丫头,要了去自然也不在话下。若是不喜欢,可就别逗她了,她是新来的,容易受惊。”
      “哦?我瞧也是。那林公子也别逗她就好。”
      林以然走来,坐在榻边,扶住夜晴明喂了一颗药丸,柔声道,“我拿了解药来,先前逗你玩儿的,其实走个几步也不打紧,谁知道你却信了。”
      “你……”夜晴明这次是真的一口气上不来。
      “小丫头,你们家林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谎话精,至于刚才么……”大少爷的脸在烛光的阴影中,看不真切,“你可以记住,忘了也无妨。”
      “无妨无妨,反正我刚才还口吐白沫了呢,大少爷你也可以记住,忘了也无妨。”夜晴明笑道,接下来的话到底没敢说出口,想他也明白,多谢他舔干净了。大少爷冷着一张脸,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不一会儿,走廊转角处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哪间房的木门被踢散了架。
      “你这丫头,你到底还要不要命了。”林以然微倾着头,无奈道。
      夜晴明想起先前他那红衣传说,只能叹自己所遇非人,不问也罢,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却看到他仍坐在那里,荧荧点点的烛光洒在眉目间,沉静动人,狭长的左眼角下,印着一粒浅色的泪痣,风姿绝佳。原来这林以然从各方面来说,都果真是个极品。
      她究竟是胸口装不住气的人,便率先打破冷局,“那个大少爷,他是什么来头?”
      “小丫头,不是我不想护着你,只是见了他你还是能躲则躲,大少爷的手腕可有些狠毒,半年前从我这里要了一个丫头去,听说才一个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难不成他是魔王再世?”林以然的话,以后她还是只信七分就好。
      “比魔王还可怕些。你也知道迷城里头是没有官府的,极地宫虽是管着点事,寻常的打杀已是没有人手来管,更管不了大少爷的事,你家是开棺材铺的,生意怎么样你自然心中有数,怕也做过不少单大少爷的生意。”
      林以然说话拐弯抹角,她也听明白个大概,大少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倒不知是谁把你调到这间房里头来的,今儿大少爷心情好,换了平常也够你吃顿鞭子了。”
      果然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夜晴明一阵后怕,只希望某日自己爹在院子里捡尸体的时候,不要捡到他女儿的尸体。

      夜深,夜晴明坐在床上,摊开掌心,将上头一根细长的黑发丝夹到书页里,隔壁的花痴麻姑早托她弄点林以然的“贴身信物”,不知道林以然的头发,在这里市价是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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