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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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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南逆江而上,转过漫长几道弯,翻过二十余座连绵山脉,入了大峡谷,就离月黄昏谷不远了。
月黄昏谷里有一座月黄昏城,从月黄昏城中间那条最辉煌的十央道上往东眺望,过了宜天楼,过了连绵的树林,蜿蜒的山路,十二座陡峭的山峰之中,就藏着极地宫的所在。
江湖上的人说起月黄昏城总有几分向往,说起极地宫却很是忌惮。极地宫于蜀地建立已有五十余年,作风却很是低调,又因倚着传闻不断的月黄昏城,引来的猜测不胜枚举,时日久长,便不知不觉披了神秘的面纱,可江湖的规矩却是:但凡门派一神秘,总令人觉得不够坦荡,极地宫自然难得善名。
夜晴明在江南的养父是个和蔼慈祥的屠户,教过她几招刮骨刀功,那日他接到了夜忘澜的信,便哭哭啼啼的送晴明上了路,临走时语重心长地告诉她,月黄昏城是个好地方,很多人修了一世也未必进的去,你能去,是你的造化。听说,当年夜晴明的亲生母亲在逃难途中生下她,却因算命师父一句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命给吓破了胆,这破解之法,便是要长到十八岁时才可亲人团聚。
夜晴明背着一个小包袱上了路,里面仅有几件换洗的衣物,除此之外,还有一把锐利的屠刀,用来防身。当然,她最羞于向人透露的一点是,作为一个超级路盲,她走穿了十二双布鞋,花了将近十二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月黄昏城的入口。
“老板,依你看,是极地宫的大司礼苏凰长得好看,还是你长得好看?”
虽然林老板是位信誉不高的谎话精,夜晴明却很爱亲近他,上次那根头发,已以五两银子的价格卖给隔壁沈丫头,林以然的身价,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这……啊——是个问题。不过呢,我想在宫主的眼里看来,自然还是苏凰公子更胜一筹。”林以然一挥折扇,遮住半边俊脸,笑得大有深意。
“难道宫主他是个暗恋苏凰公子的断袖?”夜晴明最爱听江湖八卦,一观脸色便知有料可挖,忙竖起两只耳朵,一对大眼睛扑闪着,装着满满的“求知欲”。
林以然斜瞥一眼伸长脖子的夜晴明,忽然口风一转,一本正经斥道,“胡说胡说,满口胡话,小心宫主大人他割了你的舌头拿去喂狗。”
“明白了!”夜晴明哈哈一笑,“宫主她……不愧为当世女中豪杰,有此等眷养内宠的嗜好也是可以理解的,哈哈,哈哈,晴明毕生之愿不过如此。”
林以然脑袋上三条黑线,“你可知我这谎话精为何能活到现在?”
“因为你长得美。”
“错!是因为我从来不说宫主的闲话,不然我这张脸皮,说不定此刻正被宫主拿来做扇子用呢。”
夜晴明打了个寒颤,终于噤声。但到底心中多了些添油加醋的原料,对那传说中的苏凰大司礼不免更是好奇,在城中月余,街头巷尾的年轻丫头们但凡聚在一起,茶余饭后只说两位人物,万福烟馆的老板林以然与极地宫的大司礼苏凰,乃是姑娘们票选并列第一名的美男子。
下一个问题正在嘴边酝酿,不识趣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死丫头,二楼十间房,打扫完了没有!”夜晴明额头一滴汗,硬着头皮转过身去,灰溜溜的上了楼。
劳动人民果然到了哪儿都要受压迫。
下午有些犯困,夜晴明扫了一会儿地,就天旋地转,狠掐一把大腿,眼皮子还是越来越沉,左右探探并无别人,便选了一间偏僻的客房,掩了门,躺在塌上小寐。烟馆的客人大多在晚饭后光临,直至凌晨络绎不绝,这个时候正是烟馆最清静的时分。
哪知道这一觉睡的沉,梦中却见一位美男子从晚霞中逆光而来,夜晴明当是那高高在上的大司礼苏凰,正待仔细膜拜,忍不住揭开那人的面纱,却见莲姨的一双狐狸眼朝着她冷笑,口中狠狠喷出一口血来,熏的她眼耳口鼻俱是腥味,胸中烦恶,恍恍惚惚间,朝空中一挥手,竟然是一个巴掌打到实物上,睁开眼,却见一个少年十八九岁年纪,蹲在榻边,胸前衣襟上满是团团混沌的黄酱,狼狈不堪,正一脸惊愕的看着她。
她呆了一瞬,闻到屋内一股强烈的异味,直欲呕吐,赶紧捏住鼻子道,“死孩子!在做什么勾当!大便也不带这么臭的!”
“臭你妈个头!”这少年突然暴怒,从脚下举起一个怪东西,就朝着夜晴明头上猛砸过来,她躲闪不及,给那又粗又硬的东西伤到额角,转头去看,见是一个劈了一半的畸形菠萝。
“好你个小瘪三!”她伸出脚来旋风般一扫,料想这一下总能让他吃个狗啃泥,这一脚踢出去的位置是好,恰好架在他脖颈上,哪知他脖颈却硬,不能撼动半分。
已是掌灯时分,暗蓝的天色从窗外飘进来,倒影在墙上,夜晴明心中不由得一阵打鼓,率先软了下来,刚想说话,那少年忽脸色一沉,反手捏住肩上那条腿,喝道,“死丫头,废了你的腿!”
夜晴明一听,暗叫不好,右脚已被按得动弹不得,只好借力一跃,左脚出击,朝他胸前踢去,他往后一让,趁着这松动瞬间,夜晴明已抽出右腿,只是左脚在他衣襟上一滑,凭空踩足那些泥酱似的脏东西,踏到地上,滑腻腻的很不舒服。
“遇到你真是踩到屎!”她脱了鞋,一屁股坐在榻上,发现右脚脚踝已经被他捏至红肿。
“死丫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竟然躲在这儿扮挺尸,吓了我好一大跳!扮就扮了 ,做什么又要诈尸,一巴掌打落我好不容易偷来的水果之王!你……赔得起么?”他拾起那畸形菠萝,用手指掏出一点儿黄色的果肉,抹在舌尖上,回味无穷的舔了舔,又斜眼瞧着夜晴明。
夜晴明瞧见他舔这东西的一幅风骚样儿,顿时一阵恶心,“呸!我赔你大便要不要!”
那少年再次大怒,举起拳头刚要出击,突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二人一愣,不约而同地,就地一滚,藏到了榻下。单人榻的底下本就局促狭隘,夜晴明见他躲得快,占了地,一咬牙,顺势就往他身上一叠,他吃痛要呼,却硬生生压了下去,两个人侧耳一听,已经有人进了屋来。
进屋来的人提着一盏灯笼,室内大明之下,夜晴明微微撇过头,只见先是一双穿黑靴的足走至榻前,靴沿上沾了些泥,及靴的袍子颜色虽暗,却是光滑柔软的质地,显见是个非富即贵的人物。这双脚的主人在榻前站了一会儿,又走开去,这时便行来第二双脚,却是一双娇嫩的亮黄色靴子,靴头靴身皆以银丝绣上龙凤。这人走了几步,浅蓝色的袍子往下一搭,正及着脚踝,扇出一阵幽幽的清风,纤尘不染,拂在塌底二人脸上,那少年明显的心跳过速,隔着衣衫,连夜晴明也察觉出来,心内又骂,死孩子,不过看一双足,也能这般意淫。
可转念一想,她又不知自己为何要躲,既然是烟馆的丫头,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被这少年一迷惑,竟然就乱了阵脚。事到如今,骑虎难下,也只能陪着一起受罪。
过了半晌,只听一人低声道,“大少爷,可要换个地说话?”
“哼!可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林公子的地介,难道你也要疑神疑鬼?”这又冷又硬的声音夜晴明倒是记得,可不是那日的大少爷是谁。
“这……属下并非此意。咳咳!”这人正在犹疑,夜晴明闻到那还未消散的异味,才明白这自称属下的为何有此一问。再是英雄硬汉,能忍得这气味也恐怕不容易。“属下刚收到密报,那人……那人失踪了!”
室内静默,落针可闻,夜晴明心中打鼓,偷听人秘密,耳朵都会长痔疮的,心道,拜托这位大哥,你就少说几句吧。
“那人?那人……”大少爷喃喃自语,忽而冷笑,“跑了还是死了,有什么关系?那人自打我还未出世时便关在落云河底,七重天炼狱之下不死也是体无完肤,他这几十年来受的折磨,恐怕早是非人,说不定尸骨无存,你们这些昏了头的,还当他真有通天之能,逃得出去么?”
“属下不敢!属下还请大少爷莫忘先祖遗命!”那人说着,竟已是单膝及地。
“遗命?哼,又给我来这套!”大少爷一掌下去,塌旁的柜子立时散了架,吓得塌底下的两个人淌了一身冷汗,“为了遗命,夜愿此生便要在这谷内守着那活死人不成?”
夜晴明一愣,原来这大少爷竟和她是本家,不过月黄昏城内以“夜”氏一族最为众多,据说乃是因为极地宫宫主姓夜,许多投靠来的江湖人士,隐姓埋名之际,索性便也跟了“夜”姓。
想是这位夜愿大少爷气场过强,那属下被吓得噤了声,过了一会儿方才应道,“属下有个主意,不如趁此机会便诳说那人已死,如此大少爷便可一展宏图,也不必屈居此处,破了祖上不得踏足中原武林的禁命。”
“如此,守过,你去安排。”
那属下得令退了出去,大少爷在屋内徘徊了一阵,良久没有声息,忽然开口道,“苏凰,听便听了,传出去我揭了你的皮。”不待塌下二人反应,他已抓起那水果之王,“知道本座爱吃榴莲,竟敢藏私,死罪能免,活罪难逃,罚你今晚给本座洗脚。”抛下一句话来,转身出了门,扬长而去。
这边夜晴明刚喘出一口大气,从塌底下滚了出来,便已经明白大少爷自打进屋之时便已经知道有人旁听在侧,不过大少爷临走前这几句话太震撼,还没容的她好好消化一番,一只冰凉的手便直直抓来,狠狠扼住她的咽喉,将她按到墙上。
“怪只怪你听得太多!”那少年一脸恶毒,咬了牙手上使劲。
这一次夜晴明竟是难以挣脱,但觉少年掌中劲道愈发凶猛,她胸中渐感气闷,双手便下意识地胡乱挣扎,耳边只听见那少年一声声恶狠狠地叫道,“我掐死你!掐死你!死人才守得住秘密!”
正撕扯间,那狂性大发的少年忽然“咦”了一声,盯住夜晴明手腕间缠绕的一条红线上下打探,忽而转手抓住她手腕到眼前,沉声道,“死丫头,哪里偷来的!”
夜晴明正给掐得泪眼婆娑,迷迷糊糊之间,定睛一看,手腕上一条红线,却串着半粒莹润透彻的墨绿色宝石,经那少年质问,她心下却无论如何回忆不起这宝石的来历,只知道似乎跟在身边已经很长时日。
那少年见她默然不语,又急匆匆怒道,“说不出!定是哪里偷来的!你这死丫头,不说我今日便弄死你!”
“我爹给的!”夜晴明大声道,赶忙双手护住脖子,她心中把这恶毒少年骂了不下百遍,却知先前能同他打斗全是儿戏,如今少年起了杀意,他武功超出自己太多,根本不是对手,嘴上不免先软了七分。
“你爹是谁?”
“棺材铺老夜。”夜晴明闭了眼心道,也罢,若他不信我那老爹会有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便诳他说是死人身上拨下来的,反正人死不能对证。
“你是夜忘澜的女儿?”
那少年问了一句,却退开去,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
夜晴明自那一觉醒来,同这少年钻了一回塌底,听了一档子无边无际的糊涂事,却未来得及看清这少年是何模样,此刻忽然想起夜愿离去前那一声“苏凰”,便抱着死也要看的决心,抬了头,跟少年肆无忌惮地对视起来。
月色高悬,屋内一片明朗清辉,洒在这苏凰的身上,但觉是皎皎光彩,难掩艳色,他斜着一双嫩到滴出水来的桃花眼,尖尖的下巴微微昂起,那不讨好的神色,反而有几分少年人的不羁风韵,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段仍属青涩,松松垮垮套着一件紫袍,腰肢处的曲线,自有一番婉转风流,粉白颈项间,却系着半粒豆大的墨绿宝石,衬着肤色两相照耀,不可方物。
夜晴明已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心想林以然倒没有说谎,比着好看,苏凰正在这如花般的年纪,林以然总是三十岁上下,自古以来只听说美少年,不曾流行过美中年,何况论肌肤皮相,苏凰之色便是如灼灼桃花,林以然则胜在风雅绝伦,怕是只有个人好恶,难分色相之伯仲了。
她这边胡思乱想,竟然不知不觉露出一个傻笑,苏凰看得气极,身后一支大烟枪举上来,枪头抵住夜晴明的肩窝,“傻丫头,瞧你笑得这恶心样!”他那大烟枪却很特别,质地如同白玉,又比寻常的烟枪还要长上两寸,细上半分,枪杆头上系着一粒又圆又大的东珠,甚是高贵精美,那枪头顺着夜晴明的肩部下移,一杆便挑断了她手上那条红线,苏凰把那半颗墨绿的宝石握在掌中,又解下自己颈上那半粒,两相并在一起,竟然切口吻合,给合成了一颗毫无缝隙的绿宝石!
夜晴明看得惊异,脱口而出,“莫非你也是爹的孩子?”话到出口才觉语病百出,毫无逻辑,不禁吐了吐舌头。
“死丫头,你长得这么丑,谁要和你做亲戚!”
夜晴明虽然不是让人一见便昏倒过去的绝代美人儿,但一双大眼睛却极会传情,嘴唇左边上单一个浅浅的酒窝儿,很是讨人喜爱,那神情亦是独特,不笑时俊美,微笑时清雅,大笑时妩媚,可是个活生生的标致姑娘,只一样生的不好,便是她那条不饶人的舌头,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浑话。
“你这个死娘娘腔,美的像个小兔儿爷又有何用?”
夜晴明这条毒舌头一动,离那苏凰中间隔着二尺长一杆烟枪,却已经一口咬着他的痛脚,就比江湖上那些神乎其神的暗器还要例不虚发。
苏凰脸色一沉,嘴角一抽,那一双桃花眼瞪得快要长出树枝来,一抬手间捏住夜晴明的下巴,弹出一粒乌黑的药丸,往夜晴明口中一滑,她顺势一吞,待要扯着喉咙呕出来时,哪里还有药丸的踪迹?
“小瘪三你……”
“这颗玉兔丸可费了我不少心血,死丫头你也算有福分,今后给我乖乖的管住你的嘴,须知解药六个月份一粒,待表哥一统中原武林,你的毒自然有我给你解了,看在你是夜忘澜的女儿,今次饶你不死,但是死丫头你要是给我乱说话,我便把你交给表哥,让你死都死不成!”
“你、你、你表哥是谁?”
“笨蛋!刚才没听见吗?极地宫宫主,夜愿。”
“啊……你是苏凰,宫主是你表哥,原来是这样……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刚才宫主说今晚要你给他洗脚,如今夜色已深,你还磨磨蹭蹭,宫主会不会也让你死不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