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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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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黑夜像一杯凉水。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悠然的哨响。
屋顶的瓦片扑簌落下几片灰。
晴明翻了个身,迷蒙中看见窗外黑影一闪。
“有贼啊!”她刹时吓醒了一半神智,滚下床来奔到门边,操起墙上挂的一把油纸伞,拉开门,岂料脚上一双草鞋拖累人,偏这时候断了一条带子,把她一绊,还好她机智过人,一把纸伞撑开落地,稳住了身形,定睛一看,院子中一坨鬼影,动也不动的匍匐在井边。
她深吸一口气,壮了壮胆,两脚点地,连滚带爬冲过去朝那黑影一顿猛砸,“我叫你偷!叫你偷!我上有爹娘下有弟妹没钱有命!你丫连棺材铺也敢偷!叫你丫偷副棺材回去给自己收尸!”
敌方势弱,一时晴明雌风大振,杀红了眼,把那东西打成了一堆烂肉,好不解气,正待哈哈大笑几声,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定了神看的仔细些,这一下可吓得三魂去了六魄,只见那“东西”一双死鱼眼外翻,肚膛大开,肥肠哗啦啦留了一地,左手腕几乎被砍成两半,只连着几条经脉,活脱脱可不就是一堆烂肉么!
“啊——死人啊——”月光下晴明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血花点点,立时瘫软在地,用尽残存的力气爬回门边,才听见东边房内慢悠悠的脚步声往这头走来。
“娘啊,爹啊,我……我打死了人……”那蓬头老妇一到近前,晴明一把抱住她双腿,哭得稀里哗啦。
老头子搭着一件外衣,举着灯笼朝那尸体照了一圈,方才缓缓道,“日你个先人!哪个龟儿子干的,打的稀巴烂,叫老子明天又要一阵忙活。”
“明哥儿,瞧你这个窝囊样!棺材铺老板的娃子怎么能怕死人!”这老妇一把拎起晴明,在她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又将她推到尸体边上。
老妇用尖尖的秤杆头朝那尸体一指,“你老汉的生意来了。”
老头子蹲在地上,在那堆血肉模糊的肠子里左掏右摸,取出一个小石头样的东西来,就着月光就往嘴边一咬,把晴明看得心惊胆跳,这地方果然古怪,我这一对爹娘难道是传说中的食人大怪,连死人的胆结石也不放过么……说实话我和他们不熟啊,神灵在上,苍天有眼……
正在胡思乱想,后脑勺上吃了一记秤杆,“看啥子看,还不快去帮你老汉把人扛进屋去。”这老妇说着,已经欢天喜地的接过那块小石头,挂在她的小秤杆上,“他爹,足足一两一钱,碰上了个阔主儿!”
我到底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啊。晴明不得不哀怨的怀疑一下。
“快扛快扛,肠子给老子收拾干净,等老子明天再来给这死鬼一个全尸,送他一副好棺材。这死鬼运气倒是好,遇上一个君子,砍死喽还赶得上去地府报道。”
“爹啊,你看我这一个女儿家,没什么力气,这肥鬼我哪扛得动……”
“你扛是不扛!”
“我……”
丢你老母。死鬼叔,我打烂你是我不对,但是我给你收了尸,头七回魂的时候,千万别来找我报仇。晴明咬住银牙,操起个簸箕,把那死鬼的肠子兜了进去。
第二日。
“忙瀑布几,忙瀑布几,忙瀑布几诺泥娃娃!”
树影婆娑的院内,几个衣衫破旧的小孩子手牵着手,撕声力竭的大声嚷嚷。
晴明手指一抖,把一颗黑子儿塞进耳朵,“我输了,爹,我要出去逛逛。”
对面的老头二话不说,操起一颗白子儿飞到她脑门上,“陪你老汉下盘棋哪来那么多鬼话!”
“行行行,爹,你老这么着,不如你自己玩吧,我只能给你添乱。” 她把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搅成一锅,窜下了竹榻。
“兔崽子……你老汉天天服侍死人给你们一碗饭吃……你们几个兔崽子一身懒骨头,给我扛个死人把眼珠子都扛出来了……老子缝个眼珠子缝了半个时辰,你兔崽子嘴里吐不出半个子儿来,只会给老子惹麻烦……”
又来了,晴明绝望的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只听见一阵阵“忙瀑布几”的咒语在耳朵内嗡嗡直飞。
“花了多少银子把你赎回来,哪知道又是一张只会吃饭的嘴,老子跟你说,你莫要以为自己是个千金命,乖乖跟老子学诈尸……啊呸,学缝死人,学会了有口饭吃,学不会老子看你兔崽子到西街口去当叫花儿嘛!”
晴明赶紧抓了墙上的斗笠,往脑袋上一套,“爹我出去找个活儿,找个活儿干……”话还没说话,一溜烟的跑出院子去,掩上大门,恨不得加上一把锁,把那群妖魔鬼怪一并都拴在里头。
千里迢迢来投奔亲爹娘的时候,夜晴明还以为终于可以一享天伦之乐,感受家庭温暖,她也曾幻想过,天上掉馅饼,从此过上了不愁吃穿的千金大小姐日子,在后花园内刺块手帕,弹段小曲,哀叹几声……那些奢望,不提也罢。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爹,夜忘澜,拥有如此诗情画意的名字,竟然是个守着棺材铺的糟老头子,而自己的亲娘,拖着六个整天只会流着鼻涕要包子吃的小破孩儿,又打又骂又养鸡,弄的院子里除了哭喊只有鸡叫。
西边茅屋里躺着几具凉透了的尸体,等着入殓,一家就靠卖棺材为生,偶尔运气来了,也会有江湖上良心未泯的杀手夜里将尸体抛入院子,给几个闲钱。这是月黄昏城未成文的规矩,因此,这家上路棺材铺的生意一直不错。
可让夜晴明一辈子送死鬼上路,她内心嗤笑,门都没有。当务之急,就是在这地方找个活儿,赚了银子,谅这两个老家伙也奈她不得。
冷清的大街上,偶尔路过一群穿着清一色绛服的男子,他们面目可疑,獐头鼠目,脸皮被烈日晒成了猪肝黑。若非没有任务,大概不会在这样的大热天里急匆匆赶路,看样子,肯定是极地宫又要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夜忘澜说,穷极之地,唯物之尊。晴明一时好奇问道,是不是穷死了就只好搞共产了的意思,他喷出一口茶来,又是一顿大骂。这儿的每个人都会说这句话,巴香包子铺的大婶会,聚宝钱庄的伙计会,拉粪水车的大爷会,万福烟馆的小丫头片子也会。夜忘澜跟晴明说,你入了这座城,就是极地宫的人,讲话要注意,不能犯上。
月黄昏谷,月黄昏城。打夜晴明上个月踏入此地,自有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地方。赫赫有名的十央道,东起宜天塔,西至落云河,中间连着数百商铺茶馆酒楼,十里不绝。美中不足,是在中段,被一条歪歪扭扭的夕阳斜街拦腰而断,这条街就没有那么大气,尽是妓寨与烟馆,掩映在细细疏疏的竹影里,大白天也冒着诡异的香艳。
可她的脚不争气,不知不觉就往夕阳斜街上走。
窄道上铺着浅白的大理石,在艳阳下泛着一丝烟雾似的淡光,细看那些竹叶,竟都清亮的不染尘埃,像是刚刚有人仔细用溪水擦拭了一轮,水灵灵的舒展着。
阿弥陀佛,让我堕落吧。
晴明在心底默念一句,揭开那层竹叶,走进了一座小馆。
馆门之上,只以一块楠木板刻着二字: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