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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夏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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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始在东京都内四处游荡。
涩谷,新宿,池袋,六本木。时而步行时而搭乘电车,漫无目的,像是要踩遍东京每个角落。
工作日午后的电车出乎意料的拥挤。我斜倚在车门边的位置,透过窗玻璃不仅可以看到窗外已经熟悉的街景,还能看见我自己的倒影。
不二站在我的身边伸手抓住护栏,在人群中为我留出一片空间。
漂亮的发色与瞳色,温柔精致的侧脸,他依旧是那么纯粹美好的少年。
或许是因为毕业礼的关系不二随身带了相机。于是我们便像外乡人一般挤在涩谷的八公犬前合照,或是在池袋仔细打量那呆头呆脑的石质猫头鹰,讨论《池袋西口公园》中名叫水野俊司的少年是用怎样的手段才将这样一个重量级单位活生生窃走。
我们时而正色时而大笑,我不知道街上的人看见我们这两个还身穿制服的高中生会作何感想。我背过身去撑了撑头,回想起刚才的一切,我想这可能是之前酒精的缘故。
逛遍小半个东京都后不二忽然提议去神奈川看看。理由简单直白。
「我想去看看你生长的地方,神奈川县的藤泽市,你以前提过。」
他咧嘴摊掌,又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电车站。「和我一起搭山手线,或者回家,如何?」
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只是由于电车线路设置的问题,我们终究还是将目的地改为与之相邻的镰仓。特意在站台上一路走至最前端,果然不负所望地踏进一节空车厢。窗外的风景伴着电车与铁轨间的咯吱咯吱声一闪而过。微晃着的车厢内,冬春交接时节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撒满一地。
行至江之岛附近我隔窗向外望去。海。海。海。绵延不绝的,蔚蓝的大海。
近午的海滩上少有人来。沙滩上留下我们孤零零的两排足迹,看不见源头也望不见尽头。我们隔海眺望远处江之岛上的灯塔,清新的海风灌进肺里,伴随着哗哗的潮声像是要把人吞没。
我不顾不二的反对脱掉鞋袜踏进海水里——我不知道那是哪里来的冲动。
可毕竟还是冬末初春的天气,冰凉的海水刺得我心里一阵发凉。
我回头对站在不远处的不二做了个失算的表情,又反复在海水里踏了几下,终于还是适应了下来。
我又想起了几年前,我也是和仁王一起站在这相同的海岸线上,看着这同样一片神奈川的海。甚至在更久远的过去,年幼的我是否也曾和现在一样,站在及踝的海水里沿着海岸小步奔跑,浪花轻柔拍打脚背,激起层层白色的泡沫。
六岁前的我。十四五岁的我。十七八岁的我。
不一样的心境,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身边的人。
一瞬间我竟真切而莫名地感知到了自己身上的成长与蜕变,说不清的原因。
日光在海面上投下斑驳碎光。有海风迎面吹来,将我的长发胡乱吹散。用手拨按头发的时候听见不二在背后叫我,回头时只看见不二站在那里,栗色的头发同样被微微吹乱,眼里则映着湘南的晴空。他对我举起相机,紧接着闪光灯一下子晃花了我的眼。
——咔嚓
愣了几秒,我才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不是逆光的话……闪光灯似乎不需要吧……」
但那一刻我真正想说的话,显而易见并不是这句。
※
暮色四合时我们踏上归途。
电车不断靠站,车里的人像潮水般慢慢褪去。走出车站时已是傍晚,夕照染红一片天空,浓重鲜亮的颜色仿佛随时会滴落。
我与不二说笑着一起穿过他家庭院,打算去取之前裕太允诺过借给我的漫画。
开门后却意外地在玄关遇见由美子。她抬手将脸旁的卷发捋至耳后,侧身对不二耳语了几句,接着便不由分说将霎时间满脸惊讶的不二推入起居室。然后她走向我小声开口。
「里乃,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能稍稍回避一下么?」
我点点头,重新旋开门把躬身与她道别。
晚饭后我帮着母亲收拾碗筷,然后起身走出屋子。
既没有回房也不关注会客室电视机里的任何节目,只是盘腿坐在屋外的回廊上,心神不定的样子。夏日里挂上的风铃忘记取下,此刻在夜风中叮当作响。我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些什么。
一直到很晚才终于接到不二的电话。
「没什么。」他淡淡回应我的询问。「只是来了个许久不见的亲戚罢了。」
我回想起刚才离开前在玄关处看见的陌生男式皮鞋,心里像是有了底般兀自一松。
我没有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距离正式进入大学还有一段时日,期间我没有回到在联考前辞去职务的西餐馆,而是决定去商业区的书店帮忙。店长是个好脾气的中年男子,常能看见他靠在柜台前翻看当日的报纸。偶尔对着上面的内容啧啧咂嘴,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
「哎?庆应义塾么?」
某次谈及我的学校时他惊讶地睁大眼,旋即眯起眼来温和地笑。
「真是巧呢,那里也是我的母校。」
空气里弥漫起尴尬的因子,店内有着褐色花纹的胖猫则懒洋洋地缩在墙角,骄傲地眯起琥珀色的眼,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我一时语塞。眼前的店长毕业于庆应却最终选择以开书馆为业,对此我不知该如何评价。
「你一定觉得我这个欧吉桑很没出息吧,神崎。」
似乎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言语中却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介意。
我尴尬地笑笑没有搭话,而是选择继续倾听。
——我啊,国中的时候因为矮小常受欺负,只有书是我唯一的朋友。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下定决心,除了家庭,今后的人生还要与书作伴。
——从庆应毕业后我尝试过许多工作。普通白领或是公务员,只是没有一件干得长久。最后贵子,也就是我妻子提议让我放手去干。结果如你所见,这家书店已经在这里存在了15年。
——虽说这样说或许有些夸张,但我确实已经拥有了我梦想中的生活。
——人们总是说不能抱着梦想过一辈子,其实许多时候并不是因为梦想遥不可及,而是害怕梦想在现实中变质罢了。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神崎,如果有了梦想,请一定要拿出勇气去争取。绝不能被身边的其他事绊住了手脚。
听完这些后我退后一步,弯腰向店长深深鞠了一躬。
与预料中一样,他像是炸了猫的毛一般跳起。
「别别别这么夸张,神崎!这些不过是我的经验而已!」
他说着连忙把我拉起,「有这些工夫还是快去整理书架吧,你这孩子。」
我笑着点头说好。
我的梦想,不二的梦想,裕太的梦想。这些我们真的曾认真考虑过么?
午后店内进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将一打摄影集摆上书架的时候忽然被人按住了肩膀。
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不二。
「环境还真不错呢,这里。」
他笑笑,扭过头去四下打量周围的布置。除去墙上嵌着的墨绿色铁质书架,最新贩售的图书杂志则被平铺在店面中央的木质长柜上。
顶上的吊灯据说是早些年特意淘来的古董货,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纸香。
我应了一声后继续整理,不二也不多言,自顾自翻起了架子上的图册。
原本缩在墙角的花斑猫不知何时站起身来,一路迈着轻巧的步子上前蹭着我的脚。
我蹲下身去捋捋它的光洁的皮毛,一个仰头,视线停留在不二手中的画册封面上。
「这是——」
「夏卡尔。你知道么?」似乎是惊讶于我的反应,不二朝我晃了晃手中的画集。
「算是吧。上星期才在电视节目里看过他的介绍。」
我拍拍膝上的灰直起腰来,顺手接过不二手中的画集。
夏卡尔,出身于犹太家庭的俄国画家,他笔下无论明亮鲜丽的风景或是饱含个人情感的肖像,无不充满幻想的奇妙色彩。但他本人却并不喜欢“幻想”和“象征主义”这样的评价。在他看来,他内心的世界恐怕比眼中所目睹的更加真实。
「但最特别的是,夏卡尔他一生都坚持以妻子贝拉为模特。对他而言贝拉就是他艺术世界里的缪斯。」
「确实,可不像毕加索,一辈子至少有五六个缪斯,简直比换衣服还快~」
讨论至兴头我们不禁笑出声来。紧接着背后传来店长的咳嗽声。
「咳咳,神崎,现在可是工作时间。」
我连忙将不二推向书架另一侧。
闲暇时我也会坐在街头球场边看不二与同伴打球。本校的手冢菊丸,冰帝的忍足,不动峰的橘,甚至还有立海大的幸村等人。
遇见仁王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尴尬,被捉弄然后挣扎,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从前。
期间还曾遇见过一个浅色头发的男生,眼眸明亮笑容温和,与不二很是熟识的样子。
「我叫佐伯,佐伯虎次郎。」他一手揽过身旁的不二咧嘴介绍。
「搬去千叶前我们可是发小哟~改天告诉你他们两个小时候丢脸事,啊哈哈~」
这段交流最后以不二丢给佐伯的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告终。
只是我依旧不懂网球,多数时候总是膝上摊着杂志,偶尔抬头看那些熟悉的少年们在渐暖的天气里奔跑挥拍,怦怦的球声与喘气声,铺天盖地的活力像是要把周身的空气都点燃。
然后我便在适当的时候递上饮料毛巾。
日光明朗,天边是层叠的云。
在短短几星期内不断遇见不同的人,像是对这些年来的种种进行一场回顾。
那天临走前我与不二一起整理球拍,偶然一个抬头,在看见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我惊讶地一把扯住不二的衣袖。
「快看!——」
观月站在那里向我们微笑,整个人笼罩在澄澈的日光中,翠绿色的瞳孔一派清明。
依旧是纤长的身材,只是骨骼的形状已经由男孩成长为男人。
墨发微卷,清秀的面容较之以前更多了一分成熟。
「我考取了早稻田哟。」
他走上前来向我颔首微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不二伸出手。
说话间却意外地感到肩膀被不二轻轻拥住。
「欢迎回来。」
仅那一个拥抱,便足以抵过万语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