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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旧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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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三人一起去楠本店里吃饭。
记得高中时曾在那里工作多日,今天却是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登门。
我端着红茶嵌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中午的日光很暖,透过窗玻璃洋洋洒洒铺了一地,照得人心情也莫名大好起来。
顾客不少,店内的气氛却依旧如往常般沉静。静谧的空间里传来年迈老者沙哑的歌声,婉转而悠远。我记得这首歌。某部法国电影的插曲,曲子叫《guilty》,至于电影以前还曾与不二一起看过。
具体的情节已经忘记,只记得画面中漂亮的女主角,以及那交织在各种色彩与光线中的,古老美丽的巴黎。
不时有包括店员在内的女孩们小心打量我身旁正交谈着的两个少年,面色绯红与交头结耳者皆有之。我托着下巴看向不二与观月,同样是额发柔软眉目精致,一颦一笑淡定而悠然。
谈到观月考回东京的决定时他淡淡一笑。「早稻田可是我从小的梦想。」他笑着解释。
「但是你的家人……现在不都在大阪么?」
「对。但毕竟家人一直都在,梦想的话,如果不抓住可就没有了哦。」
诡辩般的解释。我听得懵懵懂懂,不二却笑得一脸赞同。
中途不二起身出门去接一个电话,我循着他的背影看向窗外。
走神间便听见观月放下杯子,我回过头去,只看见他调整坐姿隔着桌子向我这边微微倾身,瞳孔翠绿澄澈得像是纯正的薄荷脑。
「你们两个……现在已经是那种关系了么?」
他笑着询问,纤长的手指嗒嗒敲击台面,开门见山毫不拖沓。
我一个措手不及,手里握着的玻璃杯底匡当一下砸在桌上。
「才不是……别乱说!」
周围的目光瞬时又增加几道。我稳了稳情绪,连忙压低声音反驳。
「呀,随便问问罢了,心虚什么。」
见我一脸戒备,观月向后靠坐在沙发上玩味地笑,手指像以前一样绕上额前卷曲的黑发,唇角的弧度将整张脸衬得越发精致。我一时语塞,只能用眼神将他死死固定。
僵持不久,像是终于看够了我脸上不满的表情,观月忽然低头哼哼轻笑出声。
「别担心~」他伸手推推我的额头,「以后总会是的~」
「……你又想说什么?讨厌的观月先生。」
「恩哼哼,我的剧本,可从来没有出错过哟。」
我张口结舌,所幸不二适时回来。
「怎么了?」似乎是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微妙,坐下后他转向我询问。
我避开他的视线闷哼了一声摇摇头,将玻璃杯挡在脸前装作在喝。观月则依旧在笑,咧嘴撑头对不二摆手。
「没什么,这家伙只是太高兴了。」
我伸腿在桌下用力踹向观月,然后心满意足地欣赏他忍痛到内伤却依旧死撑的别扭表情。
观月提出要见见裕太。付账时我们三人争论许久,最终还是我起身一把夺过点单,招呼最近的服务生。来人是以前打工时熟识的杉村,她朝我眨眨眼,将应付帐单递给我。
「店长说了,免半单哦~因为里乃你以前很努力呢~」
我回头望向楠本,正遇上她向我微笑。笑容如记忆中般温柔。
现在才慢慢察觉,我的生活正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聚拢成一个圆满的弧。
※
出门时不二说有事先走,于是我便与观月同行。
找到裕太不出意外是在青学的网球场,彼时正是假期,校园里空空荡荡不见行人,远远便听见球场内的阵阵喧闹与球声。似乎是刚结束了一场练习赛的缘故,裕太正盘腿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手握水壶颈挂毛巾微微喘气,像是很累的样子。
球场上的越前与桃城正打至胶着,球声挥拍声凌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只是难舍难分间两人却还是不忘向对方挑衅。
「阿桃前辈你就认输吧!」反手挥拍。
「小不点以才是!」大力回击。
「什么小不点,我可是已经快比你高了哦!」扣杀。
越前将球拍扛在肩上朝桃城扬起嘴角,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桃城一脸抽搐,那样子一如既往可爱又欠揍。
抬眼间注意到铁网外的那两个女生,似乎是和越前同级。长辫子的女孩听说是龙崎监督的亲孙女,此刻正抓着铁网一言不发,面颊上是羞赧的粉红;另一个则是她的朋友小坂田,以前曾听不二说起过。总是蹦蹦跳跳活力四射的样子,让越前也颇为无言。
只是相对下来我还是更喜欢小坂田那样的女孩。对爱和恨的表达都直接而热烈,有时也让人相当羡慕。
裕太见到观月的第一反应是从长椅上跳起,接着像很久以前那样一个躬身大声问好。我偷偷地笑,看着观月脸上一瞬间的尴尬。然后他清清嗓子,俯身握起裕太包里的另一支球拍。
「要打一局么?」
裕太当即咧嘴答应。
我坐在球场边看着场上的两人,头顶上的云朵被阳光嵌上一道金色的边。一眼扫见球场入口那棵古樱树,光秃秃的枝杆上竟已冒出点点花苞。
回想起刚才在风里嗅到的味道,这一个春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原以为生活就会这么平淡地延续下去,却没有料到这背后的其他戏码。
那天裕太跨进书店大门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
「这里可不买漫画哦。」我上前好心提醒,然后意料之内被他飞过一个刀子眼。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开这种玩笑!」
裕太蹙眉压低声音,「老哥他要去国外的事,别说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脸上的笑容瞬时凝固,诧异间除了摇头之外不知该说什么好。裕太先是不可置信地打量我,接着叹了口气简单说明一番,大意是那天来不二家的亲戚早年移居国外,某次见了不二的获奖作品后惊觉只有去国外才能有更好的发展,于是便趁回国来向不二征求意见。
「那他答应了么?」我连忙问。
「不是很清楚,你也知道老哥那脾气,什么都藏得好好的。」
裕太耸耸肩,却又立马换上另一副神色。「但是你觉得,这样的机会有谁会放弃?」
「这样么……」
心里很睹脑里很乱,原因显而易见。我侧过身去继续整理书架上的书,「那么恭喜他了。」
联想起这段时间来不二身上隐隐的反常,忽然五味杂陈。
混沌间后脑却又忽然被裕太用力推了一把。
「喂喂,我大老远的跑来就为了看你这种反应?懦弱也要有个限度啊你!」
「那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厚着脸皮挽留么?我又不是你们的家人,牵扯到这种问题怎么说你们才更有发言权吧。」
我淡淡回应,却依旧没有回头。
事情的结果是裕太愤愤地将一本影集扔在我手里。
「把这看完了再说话吧。」他边说边向外跑,「先走了,下午还有比赛。」
※
我随手将相册摆在一旁。
人终有聚散,而今不二终于也要开始追寻自己的梦想。
窗外阳光明朗依旧,空气里开始弥漫起淡淡的花香气。花斑猫缩在角落里轻轻打鼾,偶尔舒展身子像是做了什么好梦。我将架上的书抽出又塞进,心思却始终不在当下。
身后逐渐传来脚步声,回头只看见店长端着陶杯一路踱至我身旁,拿起影集哗哗翻看起来。
我没有阻止,继续对着书架旁落地窗外的风景发呆。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视线呈仰角时恰能看见书店上空飘过厚重的云,光线一下子昏暗起来。
正专注时店长却突然出声。
「我都听见了哦。是关于上次来的那个男孩子吧。」
「……不好意思,让您看笑话了。」
「没有的事。」他微笑,又抿了一口杯里的玄米茶。
「只是刚才那孩子说得确实没错,这次的事,你可逃不了干系。」
「……为什么?」
蹙着眉扭过头,正遇上店长将相册递给我。封面上是烫金的OUR DAYS,其实很久以前便在不二房里看过。内容无非是我们三人日常生活的影像,从国小至今,包含了许多次节日许多次旅行,单人或是合拍都有。
只是翻到最后那页时我却忽然看见之前毕业礼那天拍下的照片。
涩谷,池袋,湘南海岸,脑海里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镜头里的我与不二一起咧嘴微笑,镜头里的我站在湘南连绵的海岸边回眸,长发扬在风里,日光从头顶洒落,蓝色的水手服与大海相融。
我看见相片下端的标注。MY BELLA。
窗外忽然喧嚣起来。云朵扯开一角,浅金色的光芒霎时笼罩万物。
光线透过落地玻璃流淌进书店,一点一点爬上墙面,澄澈而透明。
「想做什么就去吧,今天算你公休。」
按响不二家的门铃时是由美子开的门。
「周助他不在呢……」她打量了我一番,似乎是猜到了我的来意,俯身向我微微一笑。
「周助送他舅舅去机场了,在他舅舅登机之前,还是有挽回余地的哦~」
「可是……」
「我送你去吧。成田空港么,我刚好要去千叶见一个老友。」
从没有觉得都内至千叶的距离是那么长。由美子沉默不语,我则靠在副驾驶座上打开车窗,左手肘搁在窗上撑头望向外边。
暖风夹着隐隐的花香迎面吹来,那一瞬间我忽然为自己的贸然行动忐忑起来。
在候机大厅外下车,由美子大致向我描述了一下航班班次与方位便驱车离开。
「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我点点头,开始在人群中寻找那熟悉的身影。可那终究只是徒劳。当机场的播报员报出我所寻找的班次将在几分钟内起飞时,我终于选择了放弃。
他与他的梦想,我没有资格干涉。
回家前我打算到处走走,一方面也算是散心。那些在心里压了那么多年的东西,现在终于到了放下的时候。路旁是连绵的田野,植满及腰的不知名作物。当风吹过的时候,放眼望去就像是绿色的波浪。我看得出神。
然后我再一次看见不二。
※
不二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这些事之前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我们间的对话,都变成了疑问句。
田野中绿色的波浪在风中翻滚起伏,空气里尽是好闻的植物气息。相隔五米的距离,我们僵持而立,谁都没有再前进一步。不二就站在那里,衣角被清朗的风微微掀起,头顶枝叶摇曳,点点碎金洒满他的发稍和肩头。
他愣了愣,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忽然间笑了起来。
「是裕太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么?」他迈出两步翘起唇角,湛蓝色的瞳孔里映着千叶的晴空。
「你被骗了哟~我啊,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答应过。」
像是被什么砸中一般。那一瞬间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令人窒息的沉默,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开口。
「但是摄影……」
「不是哦。」不二出乎意料打断我的话,眉眼弯弯。
耳边忽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头顶上空飞机的尾翼划过长空,将流云撕扯成絮状的碎片,也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一片嘈杂中我只看见不二缓缓向我走来,他的嘴唇翕张,脸上是我所熟悉的微笑。
轰鸣声渐渐远去。四下安静下来,时间安稳地抠在指甲缝间,致使无论多少年后的这个季节依然如此,绿色的植物在这块土地上疯狂的繁殖蔓延。
不二曾经说绿色是希望的颜色。
我抬手捂住嘴,然后眼泪很没用地怎么都停不下来。
我想在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
二十五岁披上嫁衣,姓氏由神崎改为不二。二十六岁的夏天女儿爱海出生。我们搬至八王子附近的一栋和式宅子,那里坐落在中野的半坡,眺窗能看见坡下的民居细川与树林。
从远处看,大片大片都是浓郁的翠绿色,停在那里犹如惊心的海,一整片集结成汪洋。
我没有选择做家庭主妇,而是供职于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不二则成了都内一家著名医院的主刀医师,精湛的医术与温润的笑容都已成了他的标志。
摄影则继续作为爱好而存在——其实这一切,当初当他考取东大医学部的时候我就该料到。
由美子的双胞胎儿子已经快上国小,裕太则出乎意料选择了酒店业,近两年正被公派至悉尼进修。爱海出生的当夜我们便接到了他的电话,那语气听上去别扭也有那么些气急败坏。
「太狡猾了!——那小鬼该由我第一个来抱阿——」
我们想像着他西装革履的样子配着如此孩子气的语气表情,不由相视笑出声来。
夏夜祭的时候我们并肩坐在屋外的回廊上,头顶上的风铃发出细碎的轻响,那是夏天独有的丁零声音,风很干净。
夜晚时远方的多摩川边有巨大的花火腾空而起,缤纷的色彩渲染了小半片天空。
不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夜祭,然后时间轴一路向后拖动,直至千叶碧蓝的晴空之下。
记忆里被划下深深浅浅的印记,即使多年之后都无法忘记。
我们经历了多少旧时光,我们又共度了多少流年与曾经?
还记得那年在千叶碧蓝天空下低语。不是我爱你,抑或是我想留在你的身边。仅是淡淡的只字片语,当他翘起唇角语调轻扬,一切便已了然于心。
——我的梦想在这里。
这是这个男人所说过的,最柔软的情话。
旧时光●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