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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告别之信 ...

  •   清晨的b城笼罩在淡淡的雨气里,六点左右,何易微从医院加完晚班就直接开车去了火车站。他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纱布拆了下来,换上了一块简单的创口贴。车子是父亲送的,青年莲花的轿跑;雨气濛濛着,挡雨板开了,却刷不去眼前的淡淡雨雾。红绿灯前,他停下了车,随手拧开了音响,正在做着一档清晨节目,男主持人轻快的说着,这里是情感连线,有一位十九岁的南宁帅哥在b城打工,想找一个温柔多情的南宁姑娘和他共同分享爱情,有想和这位帅哥短信聊天的,请发送短信到5201314,这位帅哥的代码是7395。接下来是一位美眉了,来自江西,年纪二十五岁,想找一个温柔体贴的男友共度寂寞,……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换上音乐。绿灯闪了起来,车子飞速的开着。

      薛子陵下车之前,再一次徒劳的拨打了郑郁已的手机,这一次手机已经关机了,她的耳朵贴着手机,里面传来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请您稍后再拨……列车员的脚步声响起,她挨着车厢一个一个的换票,口里说着“还有半个小时就到b城了,请做好下车准备”。薛子陵失望的放下手机,拿了毛巾到列车洗漱室去,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把水,含在口里,水带着一股怪味,她匆匆的漱了漱口,擦了一把脸,头发乱蓬蓬的,随手拿手指当梳子刷了几下。

      到站的时候,薛子陵一个人拎着箱子下来,穿过地道,门外是灰色的世界。人流涌动着,就像是洋流中漂浮的大队大队的鱼群,一起随着洋流穿过大西洋抵达太平洋。门外一个男子撑着伞,冲着薛子陵招手。薛子陵看见何易微的时候,脑袋几乎转不过来了。

      两个人共着一把伞往前走着,仿佛是看出了薛子陵的纳闷,他主动地解释说,“昨天下午有事去了b城大学,想顺便把资料给你送过去,于是去了你们文学系的办公室,一个姓邓的女同事说你今天早上7点左右会回来,我想一个女孩子这么早在路上拦车不太方便,所以——”薛子陵记起来自己昨天下午买了火车票后就和邓婷婕通过电话的事情,笑了笑,简单地说了一声:“谢谢。”他敏感的觉察到她的疲惫,“很累?”薛子陵摇了摇头,不说话。

      车上安静的不成,薛子陵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安静,她打开手袋,掏出一张唱片,“这个送给你。”他腾出手来接过,看了看,“周璇的歌啊。”他又递了回去,“打开吧,现在放放”。薛子陵打开了盒子,他开了音响,将碟片插了进去,音乐开始响起,小小的凄楚的女声,带着几分四十年代的生硬,“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还没有唱到“秋季到来荷花香”,已经抵达b城大学门口了。他把车子停在大门口处,将音乐声音拧小,柔声问:“你住在学校里还是哪里?”他心想,也许她是和他住在一起的,那个姓郑的男子。薛子陵盯着自己的手看着,歌声淡了下来,就像是周璇受了惊怕一般,将歌声放小了,一丝一丝的低吟着。她叹了口气,“啊,就在学校大门口下好了。”他坚持着,“在下雨呢,告诉我你住的地方,我送你。”

      车子一路开过去,路灯飞速的擦过,短短的一霎那。薛子陵想起了那些夜晚,她跟在郑郁已的身后,两个人踏过路灯长长的倒影,慢慢的走回家去,时间凝固在那里一样,很多个晚上,她被噩梦惊醒的时候,看见他蜷局着的睡姿,侧身卧着,就像是负伤的小动物。恍惚出神间,车子已经停在了楼前。何易微抢先下了车,自后备箱里取了箱子和伞,才绕过来给薛子陵开门。

      在三楼开门的时候,薛子陵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几次都对不准钥匙孔。何易微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握住薛子陵的手,将钥匙对准了钥匙孔,轻轻往右拧了两圈,门咔哒一声,打开了。她抬起头来,咬着嘴唇笑,掩饰着自己的心情:“有点冷,这一大早的,真有点冷,手都麻木了。”她率先脱了鞋子进屋。

      屋里收拾过,很整齐,他不在房间里。玻璃隔断上画着的插图还在,邻家的男孩正靠在椅子后,身子微微前倾着,脸上挂着如有所思的笑容;少女乔穿着裙子端正的坐在椅子上。(你们想到了什么没?照片啊,照片。嘿嘿。)旁边《小妇人》三个字还是郑郁已写上去的,他的书法很好,字迹隽秀飘逸。两个人彼此站着发了一下呆,薛子陵才恍然大悟似的拍拍自己脑袋,“不好意思忘记招呼你了,请坐吧,我去烧点开水。”说罢扭身就去烧开水。

      何易微坐在沙发上,禁不住嘴角含笑,她竟然忘记了开灯。屋子里笼着淡淡的暗蓝色光泽,他侧过身子看着她在半开放式厨房内慌乱,先拧开了水龙头才去找水壶,找到了水壶,又乱着关上了水,忙了一会,才把灌了水的水壶架上煤气,开了火。

      她转过身,微微的笑,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一阵的急躁,她希望他赶快的走。然则,她又怕他走。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弥漫在心口里,像是有人要在屋里擦去某种记忆一样。他终于站了起身,“薛老师,我先告辞,如果有事可以和我电话沟通”,他走向门口,又停住了,加重语气说道:“我是指你男友的病况。”

      薛子陵用力的关上了门,水在炉子上噗噗的发出响声,她才想到,这水是烧了给何易微喝的,结果自己倒把人给先赶走了。她咬着唇摇头,绕过去关了煤气。她站在屋子中央,床铺叠得齐整,他常用的打火机没有搁在床头柜,那本前几天还在看的《哲学史讲演录》也不见了。薛子陵快步走了过去,打开衣柜,柜子里自己的衣物叠得齐齐整整,而他寥寥几件衣服已经不见踪迹。她蹲了下去,抱着头放声大哭起来,屋子里少了很多东西。耳边乱七八糟的响着飘忽的声音,一字一顿,最后连成了曲子,咿咿呀呀的,“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她仓惶的像是一个鬼一样飘飘荡荡的站起身,她知道屋子里多了什么东西,枕头下压着一封信,灰黄色的信封露出了一角。她把信抽了出来,打开看着。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回来了吧。”郑郁已的信是这样开头的。薛子陵捏着薄薄的一页信纸,抬头是b城大学文学系几个红色的字,她粗略的扫了一下信纸的底部,上面飘逸的写着“郑郁已书于12月18日”,原来这都是早已经计划好的,他在自己离开的那一刻已经决定了某些事情。薛子陵咬着牙站了起来,半卷曲着的身体一阵的僵痛,她弯腰脱了拖鞋,爬上床,咬着牙伸手去拉窗帘,冬天的早晨安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她推开了窗子,风夹着细雨缓缓的灌进房间,窗帘随着风轻轻地漾动。她握着信纸,倒在了床上,整个世界都笼罩着灰蓝色的死寂。

      薛子陵过了很久才平静了下来,继续读了下去,“有时候想想,能这样的给你写一封信也不错哟。已经有大半年没有用钢笔写过字了,实际上,我还在考虑,也许应该用电脑打出来。只是,握住钢笔书写的感觉非常好,我写废了大概十七张纸,老是写错别字,可笑吧?不过,能想到你读信的表情。现在读着这样深蓝色的墨迹字,是不是有一种久违的亲切的感觉?”他的钢笔字笔触轻快,转折处圆润飘逸,薛子陵在这个时候才发现深蓝色的墨迹在雪白的纸张上,本身就是带了一种令人沉静的镇定的奇怪魔力。

      他继续的写道,“在b城呆了这几个月,感觉真是人生里极为美好的片段啊。当然,在这样的人生片段里,我也曾经很认真的思考过你的问题。坦白地说,那一晚你说想结婚,我是非常之乐意的。能明白你的想法,我也是如此的想着,想全心全意的去依赖于一种感情、一个人。

      “不过,我又细致的想过,也许对于你以后的人生道路,这种结婚的念头,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啊。子陵,你值得我是更好的、更认真的、更公平的对待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仿佛在这里使用这样的言语,有些推托和不负责任的感觉。然则,一切都是发自肺腑的感触。让我简单的用一句话来陈述这个事实吧,我是那种人格失于健全的人,此外,我还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对于普通人而言,认识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实则不过是人生里的一个小插曲,当然幸运的是有些会衍变成一个冗长的故事。即便不能恒久,也是非常容易遗忘的。但是对于我这样掰着指头算剩下日子的人而言,认识你,爱上你,简直就是一种放纵、一种罪孽。对于你,也是一样。能明白?依赖这种东西,不是爱情呵。实际上,处在这样的境地,我们已经是无法分清楚我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依赖还是爱情,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处于这样的矛盾里,我想,即便我以死亡作为终结,你也是无法忘记我和我们之间的事情的。这样,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困扰吧?

      “很多个夜晚,我也在思考着,我们之间的感情,究竟算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坦白地说,我真的无法想明白。但是无论如何,我是以为自己对你有失公允的,有一些事情你是并不了解的,而一旦了解,想必你也无法再依赖(或者称之为“爱”)我了。这一点我是非常明白的啊。

      “如果希望能在未来的岁月里保有对我的美好的回忆的话,我会建议你,不要再读下去了。然则,我又非常自私的希望你把这封信读下去,也只有读了下去,你会忘记我。忘记我这样的一个人,对你而言,那是一种幸福。我是非常希望你能够幸福的。”她爬了起来,在床头柜里翻出一盒抛在那里很久的渔夫糖,打开盒子抓了几颗往嘴里塞,薄荷味道非常的冲鼻,她辣得眼泪从眼睛里不停的涌出来,狠狠的擦着泪水,她继续的读下去,文字写到这里,字体已经小了很多,细密的排列着。

      “还记得你发现的那张照片吗?那是四月里偷偷拍摄的。但是,那一次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许不应该用见面这个词,我应当谨慎而认真的选择词汇来描述——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发现你。实际上,我自去年的秋天,就已经来过b城了,在这里,我不想解释为什么会来,为什么会选择你,或许这一切都是无法解释的命运安排。当时的我正在和冯小姐恋爱,但是见到了你的第一眼,我就决定要离开她。

      “我筹划了大概半年的时间,报了名考研,找来了你们学校文学系的课本,每天晚上不停的复习着,想距离你更近一些,可以理解这样的感情吗?一种病态的执念。啊,忘记说了,我是主动抛弃她的。这么说,也许怀有浪漫思想的你,是无法接受的吧?当时我占有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纯洁的处女。没有理由的,就这样抛弃了她,在我考上了研究生后,我借口自己得了绝症,向她的父亲勒索了二十万元钱。子陵,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因为检查出自己得了脑癌才离开她的,在那个时候,我是不知道自己得了病。

      “写到这里,我是已经无法在写下去了,实际上,到这里你也应该清晰地对我有所了解了。前面所谓的对你的不公平,就是指这样的事。很可怕吧?在你安静的生活着的时候,我已经像一只蜘蛛,蹲在墙角不停的结网,冷酷的盯着你,一声不吭,直到你掉入了我布的网。我跟着你走在b城的道路上,你穿过学校,走到你租住的地方。有时候周末,我一个人在学校里游荡着,寻找你的踪迹。我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是无法正确的判断我们彼此之间的感情的。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恨我,也许用一种漠然的态度了结这件事,是一种更为明智的选择。

      “写到这里,子陵,我也想找个借口不再写下去了,既然这张信纸已经写到了尾,我们何必又打开另一张信纸呢?祝你愉快,不会再见的,永别。”

      薛子陵的心里浮起一句话,他来的自然而然,一旦要离开,也将毫无痕迹。冰箱里还剩了几罐可乐,她披好外套,围着围巾,小口小口的饮着冰冻的可乐,刺激而寒冷,冲击着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她把易拉罐往桌上一放,拎着包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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